今年初,31岁的陈先生(化名)因突发剧烈头痛、呕吐被紧急送往医院,诊断为高血压导致的脑溢血。这本已足够凶险,但更令人震惊的是,医生在他的左肾上腺发现了一个巨大肿瘤,双肾也布满了多个大小不一的肿块,最终被确诊为von Hippel-Lindau综合征(VHL综合征)。
VHL综合征是一种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的肿瘤综合征。由于VHL这个抑癌基因发生突变失活,患者一生中在多个器官系统都有很高风险发生肿瘤。
“VHL综合征的狡猾与危险之处在于其高度的隐匿性与全身性。它可能像陈先生一样,以高血压危象、视力问题或头痛等看似不相关的症状作为首发警报,深层次却是多器官肿瘤在悄然生长。”中山大学肿瘤防治中心泌尿外科主任医师董培教授提醒,面对这种涉及全身的遗传性疾病,公众亟须建立两层关键认知:一是警惕“家族聚集”与“一人多病”的信号;二是一定要认识到“早发现、早干预、终身监测”的重要性,争取高质量的长期生存。
隐匿的威胁:VHL综合征极易漏诊误诊
VHL综合征具有极强的遗传性,如果父母一方患病,子女就有50%的遗传几率;约20%的患者为自身新发突变,无家族史。
“简单来说,是身体里一个叫VHL的抑癌基因发生了突变,失去了功能。”董培解释说,“这就好比土地本身有了问题,在这片土地上,各种‘杂草’——也就是肿瘤,就容易在不同地方长出来。”
这些“杂草”可能生长在大脑、脊髓、视网膜、肾脏、胰腺、肾上腺、内耳等多个关键部位。肿瘤通常在青少年至中年期间陆续出现,呈现出“多发、多部位、多次发生”的特点。
正是这种隐匿性和多样性,使得VHL极易被漏诊、误诊。陈先生就是一个典型案例,他以“突发脑溢血”这种危重形式起病,才揭开了全身多发性肿瘤的冰山一角。
“大众需要建立三层意识。”董培强调,“一是风险意识,识别高危人群,关注家族聚集和一人多病现象;二是预警意识,留意视力模糊、头痛头晕、难以控制的高血压、腰痛血尿等身体信号;三是行动意识,知道该怎么办,对于有风险者要去遗传咨询门诊或罕见病诊疗中心进行基因检测;对于确诊者及家庭,要终身监测专业管理。”
治疗理念转变:从“最大耐受”到“最小有效”的精准干预
面对如此复杂的疾病,传统的治疗模式往往力不从心。过去,患者可能需要在不同科室间奔波,每个科室只处理自己领域的肿瘤,缺乏整体规划。
“这容易导致治疗‘碎片化’。”董培打了个比方,“比如泌尿外科医生看到肾肿瘤就切,切完后患者肾功能受损,就转到肾内科;神经外科处理完脑部肿瘤,可能又忽略了肾上腺的问题。”
更为严峻的是,由于患者通常年轻、肿瘤多发且复发风险高,如果每次发现肿瘤就积极切除,很可能在中年时就耗尽肾功能储备,不得不依赖透析生存。
“我们的治疗策略已经从过去的‘积极切除’转变为现在的‘功能保全、主动监测、精准干预’。”董培说,“我们必须为患者的未来数十年预留足够的肾功能储备。”
基于这一理念,董培教授团队提出了VHL系统性管理的核心框架:“一个中心,两大支柱,三重防线”。一个中心,是以患者和家庭为中心的长期管理计划;两大支柱,是终身规律的筛查与多学科诊疗;三重防线,则是阶梯式的干预策略。
治疗目标不是“根治”,而是“在正确的时间,用正确的方法,处理正确的病灶”,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佳的生活质量和最长的生存期。
多学科诊疗实践:构建动态的“监测—决策”闭环
在中山大学肿瘤防治中心,VHL的管理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一站式”精准管理方案。
“我们不是临时会诊,而是建立在常态化、制度化的多学科联合诊疗模式之上。”董培介绍。这个固定的MDT核心团队包括泌尿外科、神经外科、内分泌科、影像科、病理科、遗传咨询等多个科室专家,定期召开MDT会议,为每位患者制定个体化方案。
对于陈先生这样的复杂病例,MDT团队作出了一个关键决策:暂缓手术,先进行药物新辅助治疗。
“患者当时面临脑溢血康复,无法急诊手术。我们给他采用了新型靶向药物进行治疗。”董培说。VHL基因失活会导致HIF-2α蛋白堆积,驱动肿瘤生长,而新型靶向药物能直接抑制HIF-2α,从源头阻断通路。治疗6个月后,陈先生的肿瘤明显缩小,高血压得到控制。
此时,MDT团队才为他实施了手术:切除了病变肾上腺,并对肾脏的大肿瘤进行了局部切除。术后继续药物治疗,目前病情稳定。
“药物治疗的新进展正在重新定义手术的时机、角色和范围。”董培指出,以HIF-2α抑制剂为代表的新型靶向药物,不再是手术的替代品,而是成为了手术的“赋能者”和“战略伙伴”。

贯穿生命全周期的管理:从个体治疗到家族性防控
治疗远未结束。由于VHL的遗传特性,陈先生的家庭也进入了医疗团队的视野。基因检测显示,他5岁的女儿也携带致病基因突变。
“我们为他的女儿制定了终身的定期监测计划。”董培说。同时,当陈先生和妻子表达二胎生育意愿时,团队建议他们通过生殖医学技术,筛选出不携带致病基因的胚胎。
“我们相信这种治疗策略不仅控制了疾病,更大程度上是拯救了这个家庭,甚至是让这个家庭获得了新生。”董培表示。
这一案例完美诠释了现代VHL管理的核心理念:多学科协作、药物与手术协同、治疗与生活质量并重、从患者到家庭的全程守护。
作为泌尿外科专家,董培在手术技术上也不断创新。他在全国率先开展的“无管化机器人辅助肾部分切除术”,使早期肾肿瘤患者术后无需留置各种管道,当天即可下床,第二天就能出院。
“我们不仅是‘手术匠’,更是患者肾脏健康的‘终身规划师’。”董培如此定义自己的角色,“我们的目标一是杜绝肾癌导致的死亡;二是最大程度延缓肾衰竭的发生,让患者终身摆脱透析。”
未来展望:将遗传病转化为可管理的慢性病
在董培教授团队的精心管理下,VHL患者的生存期得到了显著延长。
“好几年前,国内VHL相关性肾癌患者普遍生存期还维持在两年左右,但我们团队可以到57个月。”董培透露。这一数字的背后,是系统化管理理念的胜利。
VHL的系统性管理是一个“监测—评估—决策—干预”的动态循环过程。成功的标志不是一次性切除了所有肿瘤,而是通过精密的“健康监控系统”,在数十年间,用最小的干预代价,维持患者最高的身体功能和生活质量。
“将一种严重的遗传病,转化为一个可管理的慢性病,这是我们的目标。”董培指出,未来VHL的治疗将从“控制”到“功能性治愈”迈进,管理层将构建全国性患者登记与协作网络,社会认知层面将实现从“罕见”到“周知”的变革。
“我们希望,当一个家庭得知VHL诊断时,他们的反应不再是绝望和无助,而是能够冷静地启动一个清晰、有序、有希望的管理计划。”董培说,“VHL将不再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家族诅咒’,而是一个虽然伴随终身,但可预测、可控制、可管理的慢性病。”
文、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张青梅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吴婉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