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的广州，思想热流涌动。

12月27日-28日，由广州粤港澳大湾区研究院主办的广州论坛2025年年会在穗举行。本届论坛以“商都智变，湾区向强：现代化产业体系新征程”为主题，汇聚了来自海内外的政产学研各界代表，为产业转型升级与高质量发展擘画路径、凝聚共识。

论坛现场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学术研讨会，而是一次直面挑战、寻求突破的战略对话。在为期两天的议程中，国家税务总局原副局长许善达、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产业经济研究部部长田杰棠、广州粤港澳大湾区研究院理事长郑永年、长三角国家技术创新中心主任刘庆、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管理实践访问教授曹远征、广州市发展改革委副主任陈旭、香港大学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中心主任李成、清华大学新质生产力研究院专家常修泽、香港城市大学法学院教授王江雨等重量级嘉宾齐聚一堂，围绕生产力变革、税制改革、科技成果转化、金融开放、区域协同等核心议题展开了深入探讨，既着眼于宏观的国家竞争格局，也聚焦于广州作为国家中心城市的现实选择，为这座千年商都的转型升级提供了多维度的思考。

生产力变革与人工智能时代的制度挑战

论坛开场，国家税务总局原副局长、联办财经研究院首席专家许善达直指人工智能时代带来的深刻变革。他系统梳理了生产力发展的演进脉络：从机械与能源时代，到半导体时代，再到正在全面到来的人工智能时代。“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生产要素组合方式，”许善达指出，“而人工智能时代的特征已清晰可见：资本密集度空前提高，复杂劳动力需求激增，自然劳动力需求下降。”

这种生产要素的结构性变化，对现行制度体系提出了全新要求。但当前我国现行的税制、政策与这一发展趋势存在不适应，尤其在激励资本投入与研发创新方面力度不足。

许善达

对此，许善达提出了三点针对性的改革建议：第一，对企业税后利润再投资的行为，给予一定的退税政策，特别是在人工智能等战略性领域；第二，优化个人所得税制度，大幅降低复杂劳动的个人所得税率以吸引高技能人才，引导企业将更多资金用于研发与人才投入；第三，推进养老等社会保障制度改革，从分省统筹变为中央统筹，提高基本养老保障水平。通过谋划新一轮税制改革，激发国企、民企与外资的投资活力，为我国在人工智能时代的产业升级提供坚实支撑。

广州粤港澳大湾区研究院理事长、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公共政策学院院长郑永年从国家竞争与制度创新的维度，深化了这一讨论。他指出：“人工智能是第四次产业革命的核心。当前世界，只有中美两国具备全面竞争的能力。在人工智能时代，中美在产业、技术、人才方面的竞争本质上是改革的竞争。”

郑永年

郑永年呼吁从国家层面推动五个方面的系统性改革，具体包括人才及科研评价体系改革、监管体系改革、金融机制改革、行政体制改革、开放体系改革。他特别强调了监管改革的紧迫性，提及创新企业向海外转移、人工智能人才持续外流等现象，指出监管过度的负面影响不可忽视。此外，金融体制改革要强化“耐心资本”，行政体制改革侧重统一大市场构建，开放体系改革要注重微观落地。

构建“12218”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广州蓝图

广州市大湾区办常务副主任、广州市发展改革委副主任陈旭深入分析了广州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的发展基础与实施路径。

他说，当前广州产业向新、投资向实、市场向活、质量向好，展现出稳中向好的态势。广州的发展有国家大战略支持、城市大谋划引领、市场大空间支撑、投资大项目带动及穗港澳合作赋能“五大机遇”，同时面临新动能与老支柱、强科研与弱产业、大投资与小财力、高流量与低增值的“四对矛盾”。

陈旭

为加快构建“12218”现代化产业体系，广州充分对接国家产业发展战略，落实产业第一、制造业立市的总体要求，重点实施五大举措：一是成立市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领导小组，建立市委市政府抓总、部门主建、各区主战的新机制；二是全面梳理重点领域的产业图谱，完善产业链和供应链体系；三是建立集群成链、错位发展的区域产业空间布局，做好重点领域的产业发展规划；四是加快营造产业友好型、企业友好型、企业家友好型营商环境，建立梯次衔接、环境友好的重点企业引进培育和服务机制；五是完善协同配套、保障有力的产业政策和要素资源供给机制。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产业经济研究部部长田杰棠的发言，从产业体系的理论高度，为广州的“12218”现代化产业体系提供了重要注脚。

他指出，全球贸易的77%是货物贸易，制造业才是大国竞争的主战场。“一个国家不能只有研发‘大脑’而没有制造‘身体’”的比喻，形象地揭示了在人工智能时代，先进制造业不仅是国际贸易的主体、科技创新的主阵地，也是统筹发展与安全的战略基石。

田杰棠

他建议分业施策，推动传统产业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融合化转型，着力打造新兴产业，布局未来产业，争夺创新制高点。同时，必须协同发挥有效市场与有为政府作用，坚持因地制宜，发展符合自身禀赋的特色优势产业。

在问答环节中，田杰棠分享了对企业内卷的思考，指出内卷是宏观、中观、微观叠加的问题。宏观上应通过提高居民收入扩大内需；中观层面需优化产业集中过程，强化反垄断与知识产权保护，引导竞争从价格转向技术与高附加值，“清理地方补贴，推动产能优化治理”；微观上企业应聚焦非价格因素与研发创新。

打通科技成果转化的“最后一公里”

长三角国家技术创新中心主任、江苏省产业技术研究院院长刘庆的发言，则以数据和案例为基础，对中国科技成果转化体系进行了系统诊断。

“2024 年自然指数应用科学领域排名中，中国机构包揽前 30 名。但2023年中国66.4%的专利转化价格在10万元以下，平均仅2.1万元。”这意味着什么？刘庆给出了解释：“大量专利是为了职称评审、项目结题而申请的‘荣誉专利’，没有产生真正的产业价值。”

问题出在哪里？刘庆分析了三个层面：第一，科研导向偏差。“工科院校用理科标准评价，导致工程研究‘理科化’。”第二，供需对接失灵。“企业有真需求，但不敢公开说，因为涉及商业机密；高校有成果，但不知道企业要什么。现有的技术转移平台大多是‘信息集市’，缺乏专业的评估和匹配能力。”第三，金融支撑不足。“中国的风险投资偏好成长期项目，真正的早期项目面临‘死亡谷’。银行信贷需要抵押物，而知识产权质押融资还面临评估难、处置难的问题。”

刘庆

面对这些挑战，刘庆分享了长三角国际技术创新中心和江苏省产业技术研究院的创新实践，提出了一系列系统性改革思路以及破解科技成果转化世界性难题的中国方案。

“研发是产业，技术是商品，研发载体要公司化运行。”他道出创新的关键。中心面向重点产业领域布局建设了一批研发载体。它们是混合所有制企业，实行“多元投入、团队控股或持股、轻资产运营”机制，科研人才和团队拥有研究所的运营权、成果所有权、处置权和收益权。同时，中心采用“拨投结合”模式支持重大创新项目，先给予团队研发资金支持，成功后再按市场价格转化为投资，参照市场化方式进行管理和退出。

这种设计解决了几个关键问题：第一，决策效率问题。“团队自己说了算，不用层层审批。”第二，激励问题。“成果转化收益的大部分归团队，真正实现‘知识变资本’。”第三，风险共担问题。“政府资金承担早期风险，成功了分享收益，失败了宽容对待。”

除了机构创新，刘庆还强调了“技术经理人”队伍的重要性。“科技成果转化是高度专业化的工作，需要既懂技术、又懂市场、还懂法律的复合型人才。”中心培养了一支200多人的技术经理人队伍，从开展市场调研、整合资源组建团队、论证研发方案到测算资金需求、完善商业计划书、对接地方园区、开展投后服务，真正帮助创业团队成长。

大湾区金融创新与广州的供应链枢纽机遇

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管理实践访问教授、中国经济50人论坛成员曹远征建议，粤港澳大湾区应依托中国超大规模产业体系，推动广州从传统口岸转型为全球供应链核心服务节点，让广州在全球产业链中发挥“战略门户”的关键作用。

他分享了一次调研见闻。“在越南，当地制造商告诉我‘我们有广州’。无论需要什么零部件、什么原材料，广州都能在24小时内提供解决方案，甚至能够快速组织生产。”广州角色转变的背后，是中国制造业的全面升级和全球供应链的重组。数据显示，2023年全球对中国的中间品贸易依存度首次超过北美、达到16%。而广州正是其中的关键节点，其核心优势已非成本最低，而是供应链效率与响应速度最快。

曹远征

基于此，曹远征认为金融创新须与产业变革同步。传统信贷依赖抵押物与财务报表，而供应链金融可依托产业链信用。“以比亚迪为例，供应商应收账款周期较长，但银行仍愿提供支持，因为深信产品销路有保障。”他建议广州建设智能贸易平台，将核心企业信用延伸至全链条，以优化供应链配置。

另一个机遇在于人民币国际化。目前，国际贸易中人民币结算比例仍偏低，随着全球货币格局多元化，广州可凭借供应链枢纽地位，积极推动人民币在跨境贸易中的使用，助力企业规避汇率风险，提升产业链整体竞争力。

曹远征最后强调，增长动能正从“投资于物”转向“投资于人”。传统基建与房地产投资边际收益递减，而人力资本成为人工智能时代最稀缺的资源。他建议未来可重点投入三个方面：职业教育与终身教育、医疗健康服务、研发与基础创新。广州是高校聚集地，拥有人才培育的优势。他建议广州“投资于人、投资于人才、投资于创新能力”，以支撑产业持续升级。“这不仅是财政支出调整，更是增长模式的根本转变，关乎广州长期的可持续发展。”

以制度创新开启现代化产业体系新征程

记者留意到，在为期两天的论坛上，一个共识贯穿其中：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是广州乃至中国发展新质生产力、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的钥匙。

从许善达对适应人工智能时代的税制改革的呼吁，到郑永年提出的“五个改革”，从刘庆对科技成果转化机制的创新实践，到曹远征对基于产业链的金融创新的前景展望，多位专家不约而同地指出，产业竞争，本质上也是制度环境的竞争。

与会嘉宾直言，每一项改革都触及深层利益与观念。广州这座敢饮“头啖汤”的城市，在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中，能否再次成为制度创新的引领者？

大道行思，取则行远。论坛虽已闭幕，但思想的碰撞已凝聚为前行的方向。“商都智变，湾区向强”的崭新篇章，正待广州以改革决心与创新实践去奋力书写。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方晴
图由受访者提供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赵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