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李婉芬

少时读诗，暮时读史，成为插花素人后，少不了在花文化的河畔漫步，此处的喜与悲、诗和史常常难分彼此。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让人置身避世的桃花源，杜甫的“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又让你回到乱世炎凉的大观园，花语意蕴的时代音符，让人百味心头。

有书记载，中国插花文化萌芽于《诗经》之时，兴于汉，盛于唐宋，明清更加丰满，到了晚清则随着国运走向沉寂，近几十年改革开放，传统插花文化重获勃勃生机。一部数千年的插花史与国运几乎同步跌宕起伏，在这千回百转的长河里，各种传统习俗、思想、宗教和艺术，潜移默化地融在花语文化里，逐渐形成了有着特殊气质和意蕴的中国传统插花艺术。

岁兆吉金（岁朝图），作者高存道（1876一1960）。2025年7月摄于广州艺术博物馆《西泠印社社藏金石书画精品展》

有人说，西式插花重颜值。在我眼里，中国传统插花颜值与意韵并重，且意韵更悠长，如诗、如歌，富有情感、故事和哲理。中国传统插花艺术，对花品、造型、色彩、气节和氛围有很强的审美表达原则，无论你参观当今的传统插花展览、还是游走在古画和古籍里，看到的插花作品，形态万千，多如在大地上自然生长，自由而灵动；很少看到对称或者规则的几何形作品。

传统插花追求的是“虽为人作，宛自天开”自然形态，这个理论出自明代园林名家计成，他在《园冶》一书中提倡，园林设计，人工和自然宜浑然天成，人的情感和志趣应丝滑地融合在自然中，这个理念蕴含了朴素的尊崇自然、师法自然的本心与自觉，同为传统插花艺术所追求；在创作动机上，传统插花不止于赏美的视觉层面，而非常在乎精神层面的意韵表达，“以花抒怀、以花明志”。这种“物我相融”、“天人合一”的风格与境界，独树一帜，也是最让我入迷的气质。

西汉隃麋陶陵鼎博古图，作者吴昌硕。2025年7月摄于广州艺术博物院《西泠印社社藏金石书画精品展》

在传统插花的沃野上，民间插花、文人插花、宫廷插花和宗教插花等异彩纷呈，花语意蕴海阔天空。譬如在传统插花的结构里，经常会出现三大主枝，《中国插花简史》认为，它们“既分别代表了佛家的‘三世’，又可阐释为道家的‘天地人’，或是儒家的‘君臣使’”，初读感觉有点深奥和神秘。

在插花的意蕴表达中，我以为古代“文人插花”的个性表达最为突出，如今徜徉其中，依然会“神魂颠倒”。翻开中国第一篇插花理论经典《花九锡》，古代文人插花之“奢华”跃现眼前。作者罗虬是晚唐诗人，咸通时“芳林十哲”之一，性格狂放不羁，为喜欢的女子可以狂写百首诗歌。他的《花九锡》为插牡丹花而写，题目借用了皇帝赏赐大臣时最高等级的“九锡”礼仪之意，以示牡丹“花中之王”的地位，他认为，兰、蕙、梅、莲等花卉，同处气质高尚之列，插花时可享受牡丹同等的礼仪。

《花九锡》里插花赏花的流程仪式，特别在意人文和艺术素养：设“顶帷”，配屏帷；用“金剪刀”侍候花枝；以“甘泉”养花草；用“玉缸”一类的高品容器；作品摆在考究的”雕文台座”；为作品“画图”，留下倩影；为作品“翻曲”（谱曲）；上美酒香茶“美醑”，边品边赋“新诗”，尽情表达插花人赏花人的心境意蕴。不读不知道，唐宋文人插花的学识、修养和艺术境界，原来如此华丽到极致。当今有个说法，随着科技的突飞猛进，到了某个时候，人类可以穿越回到从前。我想，如果这一天来临，我会首选回到唐宋，做一个递花枝、送甘泉的小书童，沉浸式地享受一回唐宋文人“豪华”的插花之仪。

《玩菊图轴》，作者陈洪绶（明代）。图片摘自《中国插花简史》

古代文人插花不可能时时都这么隆重，但插花确实是文人非常看重的生活方式，宋代文人讲究的“四雅”：点茶、焚香、插花和挂画，其中，插花必不可少。文人插花“癫”和“狂”的故事很多，许多时候是借花草自由抒发种种感怀：家和国的兴盛衰亡、亲和友的悲欢离合、事和业的筚路蓝缕……

南宋初年，李清照避战乱流落到南方，写下了《蝶恋花 上巳召亲族》：“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人在颠沛流离之中，又逢农历三月三，宋人节中插花祈福、亲人团聚的习俗原本隆盛，眼前春色正好，花开依旧，只是亲友四散，故国已亡，何时才能回到旧时的长安。最后两句是长长的叹息：从前插花多么隆重，眼前只有清冷凌乱，破碎的山河已和我一起老去。李清照把个人命运和国运投射在一起，借插花道出了时代和个人的悲歌。

相比起文人，民间插花朴素而烟火，悦己愉人，吉祥如意，即是初衷。“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杨万里，以自然的情感，描写了与民间插花一次趣遇。清晨，杨大诗人来到常山的乡村小路边，走进几家小吃店，发现热汤热茶皆无。不知道是时间尚早，还是农家小店对经营漫不经心，诗人正在失望之时，转身发现，小店有一个青瓷瓶，上面插着一大束露水未干的紫薇花。在宋代，紫薇花被称为花之圣，寓意清雅，文人常以她自诩。

极懂花性的诗人知道，只有一早趁露水未干时采集的紫薇花，才能长时间保持鲜艳的花态，一瓶紫薇花让农家小店立马有了雅致感，杨大诗人释怀了，还把这可爱的一幕凝成了一首《道旁店》：“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里紫薇花。”小店主人没想到，他的青瓷紫薇花不但跟随大诗人云游华夏，还“来到了”千年后的今天，和我相遇、愉悦我心。

寻花读史，感怀陶渊明的避世、杨万里的释然自愈，杜甫的不平、李清照的痛彻心扉，字里行间阅尽数千年千山万水的春秋轮动、喧嚣寂寥，任你修行。插花弄草，让琐碎繁杂的日常有了点缀美的手艺，“指掌间幽深数处，方寸中芳菲几丛”，用心与美丽对话，在呼吸中和芬芳交流，心怀对大自然的眷恋和感恩，在传统花文化的陪伴下，人生旅途意蕴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