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广州，阳光正盛大。

位于广州市天河区东北边缘，同时也是城乡结合部的柯木塱正迎着热辣辣的太阳。而过去四年里柯木塱所积累的微妙而确切的变化，正在这个盛夏一点点显现出来。就在今年七月的一个午后，这个拥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城中村竟由社区里的自己人，办起了一场属于自己的社区节庆——柯木塱荔枝节。

当天，摆摊义卖、吃荔枝、表演节目、办百家宴，以及表彰一直以来参与公共议题的社区行动者，邀请大家支持刚设立的社区基金……这些活动看起来和很多机构的年会没什么两样，但很多人在现场找到了当下很少地方所拥有的真实感——社区不是由概念堆砌，而人和人的关系回到社区的核心。

荔枝节现场

在这场由广州市天河区凤凰街道办事处、广东省千禾社区公益基金会指导，广州市柯木塱经济发展有限公司、广州市融禾社会公益发展中心、广州童享家教育主办的荔枝节里，你能看到不同的机构、项目和社区主体摆摊介绍自己，志愿者表彰对象不再局限于某个机构，而活动也就设在了荔枝树下。

大家会感觉到管理者或协作者可能不再占据社区的中心，每个人在荔枝节里重新成为社区的主体，社区基金强调的也不是形式的存在，而是街坊能不能共创议题。从这些细节里可以看到人被信任，而公共还于公共的感觉。而这些感觉，其实都源自一群公益人更早前在柯木塱开启的社区韧性探索。

荔枝节并不是意味着这场社区实验的“成功”，更多的不确定和可能正在浮现。更多的挑战也将扑面迎来，但社区关系的连接中轻轻荡开的水纹，才刚刚开始。

7月4日下午三时，广州天河凤凰街柯木塱的元墩东街北一街旁，一个社区公园广场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那天，社区里的大人小孩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大家推开一个个简易的木架售货车，瞬间将这片广场变身为生机勃勃的草坪市集，不到两千平方米的社区广场，可以看到一个浓缩的柯木塱生态。

这里有孩子销售自制冰镇柠檬茶义卖，有街坊邻里做荔枝冰粉，有社区店铺摆摊销售，专注豆腐工艺的豆腐公社和社区里口碑极好的烘焙店也纷纷亮相；周边涉及科技、农业、牙齿健康等领域的社区资源也前来摆摊设点；此外，微笑图书馆、广东狮子会的分队，以及社工站也在这里义卖以及互动。

大家可能习惯了用多少人摆摊去判断一个社区是否热闹，是不是足够多元，但这些其实不是关键。但很多社区活动其实只有单一的主线，就是大家聚集起来“为主办者筹款”，本质上，大家都称不上社区的主人家。

实际上，多元的关键并非摊位的多少，而是组织者不再不经意间扮演管理者的角色，真正让出空间，让居民成为社区的主角而不是配角。在融禾公益实习的社工系大学生宗耀回忆道，那天荔枝节至少有一半摊位是由社区街坊伙伴自己商量的，而摊位的具体协调也主要由影艳和慧晶这两位社区核心骨干负责。

人们在意的并非形式上是否多元。这场荔枝节的现场除了摊位，还有很多地方可以看到公共还于公众的萌芽——比如，社区的孩子们通过儿童议事会打造社区花圃；穿过马路，荔枝树下由融禾公益打造的荔枝书院也是带娃社区公共空间，而开放式活动场地欢迎不同的人像社区主人家一样随意加入。

社区不是由机构装饰出来的，而是大家共创出来的。大家不是为某个机构，而是为自己服务。那天，当组织者回到协作的位置，许多人一到现场的第一句话就是“有什么能帮忙的”。

孩子们画居民就餐区指示牌

在荔枝节的百家宴上，社区的街坊朋友们都能自来熟地享用流水席，而表彰的志愿者对象也不是某个机构的优秀代表，而是那些在社区中投身公共议题的街坊、家长和专业人士。他们不是为机构服务，而是有着自己的主体性，为这个公共场域贡献力量，在表彰里跳出那种山头之争和家长式的管理。

夜晚，荔枝节的嘉宾走上荔枝树下搭起来的舞台分享感触。在这棵已生长两百年的荔枝树下，大家没有将人们拉入管理者的叙事里，而是回归到这片土地上的真实细节：聊聊暑期托管班，聊聊如何在社区互助中获得更美好的未来。大家拿起塑料凳子围坐在舞台前，有的人说，很有以前农村的感觉。

是不是真的尊重社区，从一个人说出的话就能感受到。而一个社区是不是真的公众场域，也从细节看得出来。

那天晚上，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环节——大家在荔枝节办起了一场公益拍卖会，并正式向在座的街坊朋友们展示了此前已上线、由融禾公益代管的柯木塱社区融合专项基金。这个基金的核心，是支持包括生活在柯木塱的户籍和非户籍居民参与社区公共事务，并为他们的公共行动提供筹款支持。

关注人的公共性和主体性，并非靠概念或形式规范来实现。基金制定了一些原则，不仅明确资助哪些公共议题，更重要的是将私人用途、非居民主导的项目、应急救济以及已有支持的简单捐钱捐物排除在外。同时，25人的项目评审委员会中必须有15名是关心公共事务的居民，将主导权交给社区。

要让公共性自然生长，首先必须让出主导权。那天，基金整整筹集了一万多元。这笔钱不算多，却象征着一个开始：居民们不再是旁观者。

荔枝节上的拍卖会

社区的公共性不是从"石头"里突然"爆"出来的，长期的关系原子化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公共性也不是依靠一场突然的活动就能"长"出来的。那一天荔枝节上，许多人看到的那些自由而充满活力的细节，一个个让社区的人成为主角的生动场景，实际上都可以追溯到四年前或是更早前发生的故事。

四年前的2021年，千禾社区基金会理事长刘小钢正反复思考社区治理的“最后一公里”问题，以及公益如何真正修复社区的韧性。但她很快意识到，精英式的俯视只是在创造一个脱离社区实际的空壳。也是在那一年，她在柯木塱开启驻村田野观察，与村干部、农场主、乡贤、全职妈妈交起朋友。

人们要营造的，并非一个脱离土地的抽象“社区”。

柯木塱荔枝节的百家宴

在旁人眼中，柯木塱只是一个城乡结合部。但它也是有三百多年历史的村落，早年各姓祖先从梅州、河源、惠州等客家地区迁徙而来，使这里成为广州客家人最集中的聚居地之一。后来，村里密布着服装小工厂，常住人口超过十万，其中九万多为非户籍流动人口，又形成了一个流动而多元的生态。

那几年，刘小钢将诸多公益理念和资源引入柯木塱，但她并非让公益组织成为主导力量，而是视其为一种赋能工具，通过打通学校、社会组织、街坊邻里、街道社区、工厂作坊与流动人口间的壁垒，让这些元素流动起来，互相支持，在这个城乡结合部共同探索好的教育，进而塑造更具韧性的社区。

巧合的是，附近高塘石小学新校长凌文静，也一直在思索教育的本质。在她看来，教育的关键不在于分数，而是如何探索全人的成长。

凌文静做分享

社区并非只有外来者操心，这个多元生态中本就藏着本土行动者，只是他们有时难以互相看见。直到2022年，刘小钢和凌文静相遇，一切开始衔接。彼时，高塘石小学已通过公益众筹优化校园环境，后来更是引入真爱梦想、童享家等公益力量，在校内开启家校社有效联动的探索，逐步打开校门。

教育本就是社区生态中的一环，好的教育不是为了给学校注入资源，而是与多方协同支持孩子全人成长。在公益与社区理念融合下，高塘石小学展开了不少探索，包括举办家长夜校，在社区开展亲子周末营，邀请童享家为三年级学生开设儿童成长小组课，让孩子在真实情境中培养解决问题的能力。

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孩子筑就一种面向未来的内在韧性。但这种韧性也需要回到社区里，才能真正落地生根。

学校的公益活动

在学校持续开展家校社工作的同时，2023年，刘小钢等人租借了一个空间，将其打造为荔枝书院。通过孵化支持融禾社会公益发展中心运营这个空间，从最初的外部公益力量注入服务，逐步形成"打造居民自主公共空间"的共识，让打开校门做教育创新的学校与培育公共空间的社区实现有机衔接。

因为亲子周末营的开展，学校里的孩子和父母开始走出校园，走向社区。在社区中，荔枝书院与童享家一同为亲子周末营提供支持。因为书院，孩子和家长认识了社区里的老兵，沉浸在老人的口述史里；在儿童议事会上，孩子得以真实地共创社区，分小组将荔枝书院门前的一片土地做成社区花圃。

再后来，孩子们还试过自己策划摆摊筹款，这次荔枝节上更是向大家介绍社区花圃。大家发现，教育的真正落地，让"社区"和"信任"这些关键词从抽象概念变成了具体可感的现实。

孩子跟志愿者介绍社区花园

教育创新的撬动下，高塘石小学给社区带来了额外的活力。但教育在给孩子传达"公共性"这一理念时，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是：当回到社区，在教育的场域外，此刻生活在社区中的人们，以及将来长大后依旧扎根于此的孩子们，是否真的能够发起和共创社区议题，他们能否不再以"配角"获得主体感？

这些问题的答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协作者能否克制住管理和安排的冲动；社区参与能否不只是"被动参与其中的某个环节"，而是真实参与到议题的探寻、发动和复盘全过程。这些细节决定了教育撒下的韧性的种子到底是扎根现实还是悬浮的。而“土壤”则成为荔枝书院和公益人口中的关键词。

刘小钢邀请了拥有多年社区工作经验的陈海宾加入荔枝书院，为他提供行动的土壤沃土但不介入。而陈海宾也把自己定义为协作者，不是为居民安排事务，而是提供空间，让大家共同创造议题。

荔枝书院右下角的留言墙，恰恰体现了一个协作者的公共性。

位于元墩东街北一街的荔枝书院，从2024年开始逐渐从机构空间转化为公共空间，每周二至周日的白天和晚上对外开放。这里不要求大家配合协作者的计划和企图，而是邀请每个人在这个自己的空间做自己认为的公共之事。为了告诉大家，陈海宾频繁地外展，带着社会工作的专业视野深入田野。

找回公共性的关键，并非带着"不信任"去教导种子如何生长，更不是自以为是地告诉大家什么才是社区的公共话题，然后让大家配合来——种子生长是本能，关键在于土壤如何恢复，究竟是对社区参与的想象力和方法论需要重建，还是与社区的连接需要重新建立？还是主角与配角的关系需要转换？

陈海宾在走访中发现，这些问题无法靠外人的想象或学院派的理论来解答。答案藏在社区中每一个具体的人的真实生活里，只有走进去才能找到答案。

陈海宾和居民闲聊

在外展中听到居民有带娃需求，陈海宾提议大家一起把书院打造成带娃空间。后来，几个零至六岁孩子的妈妈组成互助妈妈团。走进柯木塱服装厂发现工人没日没夜工作，孩子困家里玩手机，陈海宾第一次上门与孩子互动，第二次就带大家到书院，父母则开始意识到孩子在社区也有公共空间可去。

书院还会邀请大家茶话会，有一天聊起育儿经，提起书院可以教妈妈们小儿推拿，柯木塱里有多年推拿经验的金平主动站了出来，愿意当公益老师。与此同时，街坊们也认识了金平的孩子——因重度脑性麻痹生活无法自理的昊瑜。大家开始在金平忙于工作时帮忙照看，带昊瑜去体验参加社区活动。

以前，金平工作常常脱不开身，孩子很少有机会走出家门，但互助带来了一些新的解决方案。荔枝节那天，金平在忙，但昊瑜在大家照看下参加活动吃上百家宴，格外开心。

昊瑜参加活动

社区关系的连接正如教育一样是农业而非工业，它不是通过外部创造取代内在的自我生长。而柯木塱更多微小涟漪正在泛起：大家商量改造书院空间，拆掉带娃区的玻璃墙，生活在社区、懂装修的叶森养免费帮忙；作为妈妈的影艳和慧晶在童享家支持下成为正向教养导师，此前还统筹荔枝节摊位。

一个个具体的人走进原本被协作者或管理者占据的中心位置，重新成为社区的主体，获得韧性。陈海宾认为，这些正是荔枝节那天的真实感来源。荔枝节结束后，陈海宾和宗耀等人都感觉书院好像又多了一些人气。大家开始盘算：年底办社区节时能否让公益机构的主导再少些，更多环节交给邻里？

在陈海宾看来，荔枝节是基于信任，创造公共空间并还给公众产生的一点涟漪。但大家都清楚，这里距离真正的社区关系和韧性的形成还有很多地方需要突破。

荔枝书院的交流

社区的公共参与其实更像是工具，而非终极目标。人们投身其中，并不是要创造一个个项目或完成结项。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社区？柯木塱令外人感到触动的一点恰恰在于，这里开始传递一种感觉——在社区发展过程中，指标、概念、宣传从来都不是目标，一个个具体鲜活的人，才是终点所在。

这是条充满不确定和失败可能的道路，很多人一开始或在路上的很多时刻都会想走捷径。但以管理者或协作者为中心的社区治理，往往管理者或机构一换人就得从头再来，社区的活力始终只是停留在外人营造的幻影中。项目思维容易忽略社区的复杂，人们一年后总必须说做了什么成果，也不现实。

于是，人们容易陷入到指标的循环里，难以接受一时半会没有成果地创造社区资本。但另一方面，大家都在说长期主义和公共性时，有时候，大家也回避了自己心里的困惑——长期主义和公共性真的会给人带来什么吗？

书院虽然由众多外部资源支撑，但这些资方没有用指标来衡量书院，大家想的都是这里十年、二十年之后的样子。

在商品社会中，过度单一的等价交换关系会让人难以想象其他的生活方式。但在柯木塱——金平在书院免费教大家小儿推拿，其他妈妈在平时帮忙照看昊瑜；叶森养免费帮助拆除了玻璃墙，互助群里大家说"下次请叶大哥吃饭"……这些用钱买不到或有钱也实现不了的事情，却在这里真实地发生着。

在柯木塱，不同人之间的关系连接不再局限于单一的商品交易时，韧性悄然产生。然而，人们也发现，如果公众参与仅仅围绕教育议题展开，或者把社区的公共性完全寄托到某个“英雄式”社区人物的出现，这样的韧性往往难以为继。孩子会长大，人口结构也会发生变化，韧性需要在生态中延续。

当不同的群体都意识到公共领域的存在，并愿意走出来相互连接时，韧性才会循环起来。在此之前，仅靠单一社群的公众参与，很难创造出长期且深深扎根于土壤的韧性。

叶大哥

柯木塱如今面对的一个新挑战是，中青一代的公众参与。除了小孩和妈妈们之外，中青一代的公共空间和公众参与的领域到底在哪里？一位村民坦诚道，中青一代往往代表着一个地方的活力，但如果他们与这个地方的连接仅仅停留在房租收缴上，一个地方便很难拥有真正的活力。可答案又在哪里？

这时，对社区的协作者而言又是一次漫长的探索。人们需要看到中青一代与社区本就存在的连接，看见背后的复杂性和具体的人和那个最原始的生态，然后在田野中寻找到那些可以延展的人与社区的连接点。有人提议可以以村足球小组切入，扩展成更广泛的互助网络，但这些想法有待行动验证。

但还有一个很关键的难点是：每当一个新议题出现时，在这个涉及多个主体的模糊环境中，究竟由谁来迈出第一步？而迈出那一步之后，是否有真实的公共空间能够承载大家共同创造的公共议题？

一个社区需要真实的公共空间

过去一年，陈海宾有意识地与社工站、公益组织、学校、企业、街道、村公司以及各类机构展开交流，思考如何构建起一个协同的生态。他很清楚的一点是：大家不能一边说社区是关系的连接，结果在实务中又彼此割裂。但现实的难点在于，一个社区涉及诸多主体，放下竞争转向合作并非易事。

此外，荔枝书院所滋养的公共空间目前还主要集中在书院本身以及门前的草坪，还有融禾基金这个社区基金。社区基金能否用好，与管理者的关系和互信程度如何，当书院之外出现一个真实议题时公众能否参与，如何找到不同机构基于社区而非机构本位的联动可能……这些问题在等待具体的答案。

点击可进入募捐页面了解该基金相关内容（目前该基金的评审委员会还在组建中，而未来它能否真的成为居民共创公共议题的平台，或许会成为这场社区实验成败与否的关键）。

实际上，柯木塱正在迈向一个更深的探索里。

而上述列出来的一系列问题，都有可能成为导致这场社区实验失败的挑战点。颇有意思的是，当下陈海宾等人接受这些变数，依旧坚定地要跳出指标考核和自我中心去探索和行动。

大家也知道，荔枝节并不意味着社区发展的"成功"，但它会成为柯木塱重塑社区的一个有意思的开始，大家要在漫长的探索中去见证一个社区更多的可能。

用时间和行动，而非理论和叙事来验证问题，或许也是这场社区实验的意义之一。

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出品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苏赞 实习生：陈凯桦
海报/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林琳、陈忧子 实习生：何晔
（武李丹、姚佳琪、郝于蓝、谢雨禾亦有贡献）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苏俊杰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林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