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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丨精神科医生:孩子的情绪出问题,可能因为更复杂的人际关系
2025-07-30 15:09:55
广州日报新花城

孩子们没有办法上学,甚至走不出家门,家长六神无主,该尽快把孩子们拉出家门,融入社会,还是应该给他们留在自己空间的时间?

生活这么好,物质条件这么优越,孩子们心里为什么还会“感冒”?

人际关系为什么是孩子们心理遇到困难的主要原因?

日前,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与广东省心理卫生协会心理健康促进与管理专业委员会秘书长胡三红进行了一场关于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对话。

在对话中一一我们探讨了人们对当下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提出的诸多问题和可能的答案,而这些对话,或许可以带来如何回应心理健康问题的一些新思考。

孩子对家庭和社会都是最宝贵的

广州日报:青少年看心理门诊难,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状况吗?

胡三红:是真实的情况,特别是一些大医院的有名的精神科,真的是满号。我国所有的精神科医生加起来数量在6万左右,其中包括成人的精神科医生和儿童精神科医生。随着学习压力的增加、人际关系复杂程度的增加,青少年在这方面的需求凸显,儿童精神科医生的数量就显得少了。2021年有一个统计数据,全国大概有500名的儿童精神科医生,这个数量目前应该有所增加,但不会增加很多。擅长儿童青少年心理方面的专家号自然一号难求。

正在出诊的胡三红。

广州日报:从另一个角度讲,是否也意味着精神科的逐渐细分和专业化?

胡三红:可以这么说。因为孩子对一个家庭也好,对社会也好,都是最宝贵的,最被重视的。当孩子面临心理困难的时候,医疗机构专科的细分就非常有必要。当然,一个孩子遇到困难,背后涉及很多因素,家庭教育、社会工作、医疗领域等,所以医生、老师、家长、社会、学校的合作很有必要。这是大家的共识和愿望,每个岗位的人意识到无论哪一方都很难独立地完成这个任务,也会做一些尝试,但是我们的感受是目前还是很难连成一条固定的轨道,或者说闭环。

广州日报:如果把未达到诊断标准的孩子所处状态定为“亚临床”的话,目前“亚临床”的压力或者说面临的挑战是不是更大的?

胡三红:“亚临床”就是说孩子可能有一些情绪的问题,比如心情烦躁、睡不着觉,但是又还没达到被诊断为抑郁症、焦虑症的地步,而“临床”就是已经被确诊为抑郁症或焦虑症。

“亚临床”在数量上肯定是更多的。我们经常看到新闻说某个群体的青少年检出抑郁的发病率可能达到20%—30%,这个比例通常指有抑郁情绪的比例,而不是有抑郁症诊断结果的比例。其中“亚临床”的群体,同样需要我们的关注,因为人的心理状态是动态变化的,有可能前一段时间没那么严重,但因为各种原因,情况变严重了。所以不能像有的家长想的那样,“轻的情况就不用看医生”,而是哪怕孩子只是有一些消极的想法或者过激的行为,都要重视,并且想办法处理。

我们的生理变化有两种,一种就像牙疼,一旦我们感觉到牙疼了,我们就会很清楚,牙有问题。另一种是长期的压力导致的躯体症状。如果孩子在学校里遇到了一些人际关系,不懂怎么处理,或者学习的压力带来不开心的情绪,一个人长期在不开心的情绪里,脑部的调节会失灵,等于经过长期的过程,把心理因素变成了生理的表现,就会睡不着觉、记忆力变差、烦躁、容易发脾气,甚至身体感到疼痛、经常拉肚子等。可以理解为管控情绪的一些神经递质,在某些程度上也会对我们身体的一些感受产生影响,因此会出现一些躯体的症状,也就是因为长期的压力导致人的身体调控失灵。

正在授课的胡三红。

广州日报:但是有的家长会觉得是不是孩子们有意无意地把这些症状套到自己身上了。

胡三红:其实他们就是想说孩子会不会装病,或者说孩子看到别的同学这样,他就觉得很“时髦”,想要去模仿。我也听过有家长有这样的说法,甚至因此会说不让孩子跟别的同学玩,因为“那个同学心情不好会影响到你”。

但我看过的那么多孩子里,还没发现装病的,或者说因为受别人影响引起的情绪不好的孩子。可能有的孩子确实偶尔会出现模仿的行为,但是没有一个孩子会因为模仿而真的伤害自己。或者可以说,如果孩子长期出现情绪问题或者过激行为的话,一定是真实的,一定是他真的遇到了困难。

很多父母对此很难理解,他们通常会觉得“生活条件这么好,你怎么还有这么多压力”。但是他们没有想过,这个“好”是以父辈甚至是祖辈的生活为参照的。但事实上,孩子肯定是以同龄人为参照的,他一定有他的烦恼,可能在我们看来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比如可能是有一个同学不跟自己玩。家长们会觉得“那你就找另一个同学玩”。但实际上,情感不是一个物品,家长们有时候把这种细腻的情感看得过于简单了。对孩子来说,他可能觉得自己很好的朋友不跟自己玩,可能是对自己的一种否定,或者说失去这种感情是一种失败和遗憾,会因此产生情绪。这个时候父母的反映却经常过于简单和粗暴,没有办法设身处地体会孩子的感受,而是觉得他小题大做、无病呻吟。

作为一名医生,我能理解他们说的这些事情。如果我们也设身处地,是会感觉到他们有的类似的情绪的。我们处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但是我们所处的时代,接触的信息少一些,面临的社会压力也小一些。举个例子,现在如果跟同学产生矛盾,同学要传播信息施加压力的话,通过网络就可以让更多人知道。而在我们当时,可能只是小范围的传播,很多时候我们自己就能走过来了。

人所面临的压力以及因此产生的感受,并不会因为经济条件好了、物质丰富了,就变小了、变弱了,而是视乎承受能力的大小。但这也不意味着孩子的承受能力就变差了,他们也承受我们那个年代所没有的东西。所以我们首先需要认真评估我们的孩子面临的压力到底有哪些,是真的是比我们的时代小吗?我觉得父母们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这几个问题。

“病耻感”一直存在但需要不断克服

广州日报:您觉得我们该如何做相关的普及教育?

胡三红:做心理健康相关的普及教育是积极的、有意义的。比如说很多人说“我有社恐”“我抑郁了”“我有强迫症”,其实他们很多时候说的是一种社交的口头表达,可能是一种自嘲,或者说找到一个专业词汇去诉说一个常规的事情。但他到底真的有没有这种症状,决定权在医生这里。如果他真的按照书上写的去对号入座后,愿意因此寻求专业医生的诊断,我觉得是个好事情。

我们做科普的时候不用担心是不是会让更多人“对号入座”了,就好像做防诈骗措施宣传一样,不会因此而让诈骗犯变多了。

正在接受采访的胡三红。

广州日报:您强调的是要有求助能力?

胡三红:是的,其实如果一个人感觉到很疼痛、难以缓解,一定不会忍着,而是会看医生。疼痛、感觉、情绪的功能其实就是提醒你要怎么做:很累的时候要休息,烦躁的时候要暂停下来了解哪个地方有问题,持续有情绪提醒你可能需要看医生。医生给的诊断一定不仅仅是一句话,而是从不同的维度做准确的判断:你有没有问题,需不需要做一些相应的干预措施。

当然很多人会讨论病耻感,这种因为心理问题引发的病耻感在不同的国家都存在,需要我们慢慢推动大众的认知发展。我觉得很可喜的是,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城市里的年轻人群体中,他们对这个事情的接受度已经明显发生改变,愿意去谈论这个问题,以及克服这个议题带来的病耻感。我觉得这是社会进步的一个令人欣喜的现象。

人际关系是孩子们情绪问题的最主要原因

广州日报:孩子们心里病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胡三红:我发现,学校的孩子出现情绪的问题,首先是人际关系上遇到困难。这种人际大多数不是跟父母的关系,而是与同学、老师的关系,其中跟同学这种同辈之间的人际关系最为主要。其次是学业上的压力。

很多时候,我们一说起孩子情绪不好了,第一反应会说是家庭的原因。我觉得这样说让很多父母感觉受伤。因为作为父母,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那些对孩子非常苛刻,提出不合理要求,或者粗暴对待孩子的家庭其实并不多见;因为家庭关系破坏就导致孩子出现问题的情况,并不是主流。

有的孩子甚至会告诉我,虽然父母的关系有一点差,但“也能接受”,甚至父母离婚,对他们也不一定就是不能接受的事实。所以我认为不能“一棍子打死”,一个孩子出问题了就说一定是家庭出了问题。对于孩子的问题,我们要有多元的思维,家庭往往只是其中一个因素,很多时候包括同辈间的人际关系、孩子自己的认知等也是原因。甚至孩子成长到成年人的过程中,身高、体重慢慢发育,脑袋也是慢慢发育的。大脑的发育过程中有不稳定性,情绪的波动、注意力的问题、脾气都有可能出现。但作为非医疗专业人士,往往认为孩子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就是很顺利的过程。其实可能谁的原因都没有,孩子也会有情绪波动的出现。

分享会上的胡三红。

广州日报:但我也能理解家长的无措,比如孩子就是不想上学,家长怎么办?

胡三红:有的孩子在房间里出不来,家长不能强行冲进去把他拉出来。有时候这只是父母希望看到的结果,就是孩子能够出来吃饭、去运动。其实他们忽略了中间的过程。如果强行这么做,孩子会更反感,他会觉得父母完全不理解自己,或者说让他承受了更多无法承受的压力。

当孩子不上学了,待在房间不出来了,家长可能六神无主,也很害怕,但首先要记住只要孩子是安全的,就不用太担心,可能要耐心地等待。比如他说不想出来吃饭,那就先不出来吃饭,甚至可以问他想吃什么,给他送进去。等到孩子觉得家长能够理解他的时候,再尝试着跟他谈一谈,比如你不想上学也不是不行,但是学校里什么事情让你不开心,或者跟同学关系有什么问题,表达理解并帮助他找到问题的原因,提供一些解决的办法去支持他。

当然很多时候有些办法家长想不到,可以适当寻求专业的帮助,包括跟老师沟通孩子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有哪些问题,是否能做调解,也可以寻求专业的心理支持,看看医生。

对于家长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要希望孩子能尽快从房间出来、尽快上学,因为这其实是在解决家长的担心和焦虑,并不是解决孩子的问题。

孩子们需要一个友好的、安全的交流环境。

广州日报:人际关系为什么会是孩子们情绪问题的最主要的原因?

胡三红:小学生之间的关系很简单,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都不是事。但是上了初中,他们开始有自主性、个性、自我价值观,到了高中更是有很大的学习压力。本来初高中就是成长的过程,面临新的生活模式、新的人际关系,孩子们还没有跟群体交流、沟通的经验,遇到的都是新的挑战,需要不断学习。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很多原因导致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太顺利的话,他们心理上就会承受压力。当然,伴随压力出现的情绪,并不是大的问题,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帮助去解决。父母需要根据自己的社会经验提供一些方法,如果孩子不愿意跟父母讲,可以为他们寻找心理咨询师的支持,学习怎么跟同学相处。

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需要面临新的模式、新的关系的应对方式,需要他们学习新的能力。就算他们一时半会没能处理得很好,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个时候他们最需要的是身边的支持和帮助。

广州日报:医生或心理咨询师可以给予什么支持?

胡三红:可以给予一些社交的技巧,或者心理上的安慰。当然,有很多结构性的问题,是医生能力范围之外的。比如说学校的考试排名、老师对学生的衡量标准等等。我们固然可以告诉孩子们,某些价值观是不对的,但是他在日常的生活中被传递了一些不友好的态度,比如“只有成绩好才被老师看重、才是好学生”这种衡量标准,这些对他的影响,是医生没有办法矫正的。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产生的氛围,对孩子的单一评判标准,或者是对孩子到底要不要评判,这些都是我们需要去思考的问题,也是我们作为医生来说无能为力的问题。

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出品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林琳、苏赞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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