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武鹰（曾任《岭南少年报》总编辑）

丨重逢

今年5月，住了一次医院，因为腰腿的毛病，双腿没力，走不了路，虽然请了护工，还是很忧心。办完入院手续，正坐在病床上发愁，突然手机响了：“您是陈武鹰吗？”啊，好温柔的声音，而且很熟悉。没容我细想，电话那头传来自我介绍：“鹰姐，我是卢海翔！”啊，海翔，十五六年了，因为取消了固话，失去了联系，我以为再也找不到她了！通话中她得知我住了院，马上说来医院探望我。她住沙河，我在芳村的医院，路程挺远的，坐地铁到芳村站，出站还得走两个车站的路程呢。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并不熟悉城区的路，而且肯定不会打的士，也不会叫网约车。果然，她是出了地铁坐摩的辗转来到医院的。

身材娇小的海翔，带了个连男人都不一定提得动的大果篮，背了整整10盒的羊奶粉从沙河赶来看我了!脸上的汗还没擦干，也没顾得上寒喧，她马上扶着我去理疗室治疗。接连三天，海翔把孙子送上学后，就会穿越城市来到医院来照顾我。

事后她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她说她是真心感谢我，哪怕掏出心来都愿意。海翔就是这么一个充满感恩之心的真性情的朋友。

小黑子一家。卢海翔供图

丨病房

和海翔结缘于上世纪90年代，那时我是广州日报社旗下的岭南少年报的副主编。我们岭少报于1984年创办，在全国较早开展小记者活动，所以小记者、小读者的来稿很多。1993年6月的一天，蔡佩霞主编收到一个署名林雅翾的小学生来稿《爸爸病了以后》。过了半年，春节后，又收到了他的另一篇文章《病房里的欢笑声》，写的仍然是病床上的爸爸。以后陆续收到林雅翾的一些来稿。可能是这位小学生的名字比较特别，也可能是他的文章写得很好，更可能是他爸爸的病情引起了大家的关注，我们整个编辑部都认识了这位尚未谋面的小学生，并从来稿中知道了大家都叫他小黑子。由于大家都惦记着小黑子和他的爸爸，我提议，编辑部去他家了解一下情况。

小黑子成为了岭南少年报的小记者。卢海翔供图

于是，我们拨通了沙河小学的电话。沙河小学的梁校长、王主任和少先队总辅导员吴老师，亲自带着小黑子母子俩到报社来了。

听了学校领导的介绍，我们才知道，小黑子的父亲名叫林佛庭，患的是尿毒症。老林生病后，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比我们想像的要不幸得多。我们决定先到广州陆军总医院去看望小黑子的父亲。

老林不到40岁，面色黑黄，痛苦地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有治疗造成的道道伤疤，腹部长期插着血液透析用的管子。据说，老林已经住了几年院，生命进入倒计时。来之前，我们倾听过小黑子的母亲海翔对家庭情况的介绍，了解过老林的军旅经历，知道他在部队上是一名从事新闻工作的干部，是军旅作家，立过功受过奖。他22岁就作为战地记者，做过战地报道，在枪林弹雨中，他记录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战斗场景，拍摄了一个个生死关头的真实镜头……无法想像，这铮铮铁汉，如今被病魔摧残得这样奄奄一息，我不由得鼻子发酸。他艰难地跟我们说的话，是心灵深处迸发出的呼喊：“我今年才38岁，正是出成果的时候，还有许多构思没有完成，以后没有机会了，我不甘心啊！”

我们在交谈中得知，老林确诊前是广州军体院的新闻干部，那时，海翔带着小黑还在河南焦作。当年的《自学报》曾有过报道，写的是老林勤奋笔耕的故事。那一年老林回焦作探亲，假期只有半个月，他却没有和妻子逛过一次公园，看过一次电影，俩人关在家里构思、创作，他们的多篇文章刊登在报刊上，创作的剧本《画眉声声》还在电视上播出了。这是一对多么和谐的伴侣，一个多么幸福的小家庭！然而，老林病了，一切都变了。

小黑子的父母。卢海翔供图

丨按下暂停键的家

之后，我们又去小黑子家采访。这是一次终身难忘的采访！

没想到这是一个如此崭新的家：新彩电、新冰箱、新床褥……细看之下又会发现，这分明是一个按下了暂停键的新家，一切都凝固在某一个时刻。新做的柜子，柜门还没装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躺在角落里，还没有人骑过……原来，1991年，10年分居之苦终于结束了，海翔完成了调动，带着小黑子来广州和老林团聚。夫妻俩欢天喜地打造新家，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即将开启。可惜，三个月后，新家还没装修完成，老林就病倒了。三个月的团聚，实在太短太短了。

采访中，我们知道了海翔的艰难。她为给老林看病，到处寻医问药，爱美的她几年都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为了照顾丈夫，每天上完课，她就往医院跑，自己病了也顾不上，心力交瘁，有几次回家的时候，累得在楼梯上跌倒，摔得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回到家里要照顾儿子，还得完成每天的教案，海翔该有多难多苦啊！

不过，我们最心疼的还是小黑子。小黑子出生后就没能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他只能在照片上认识那位穿军装的帅爸爸。终于盼到和爸爸团圆的那一天，仅仅过了三个月的好日子，爸爸就病倒了。小黑子享受不到同龄孩子拥有的最简单的物质条件——他没有漂亮的书包，妈妈用旧的单肩背包，就是他上学用的“书包”；铅笔用短了，他舍不得扔，套个套子继续用；小黑子穿的，是乡下亲戚送的旧衣服。可孩子是多么懂事啊，那次我们到医院去探望他爸爸，我们在病床前聊着，小黑子转身就在病房里忙开了，他一会儿给爸爸拿来做腹透用的药水，一会儿端来了尿壶，一会儿又给爸爸打来了晚饭。小黑子是多么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爸爸在家养病那段时间，只能吃水果蔬菜，不能吃肉，小黑子就陪着爸爸不吃肉；妈妈病了，小黑子买来豆腐给妈妈增加营养，自己舍不得吃哪怕一小口……

丨我们能做些什么？

这又是一次十分特殊的采访。我们是带着礼物去的，蔡佩霞主编买了两大包奶粉，邱丽华记者到菜市场买了鸡和鱼，想着给小黑子一家增加营养；我想的是海翔这么忙，为帮她节省时间，我把家里的电炖盅带来了。小黑子一家的日常小事，桩桩件件，都让我们动情、上心。记得当时，我一边采访一边落泪。跟着我们同去的中山大学实习生谢家荣，回到家一口气就把初稿写了出来。他写道，他恨不得自己有很多钱，能帮助小黑子一家。我们都有一个心愿，希望能为小黑子一家做点什么。

感谢当年分管岭少报的欧耀林同志，他在广州日报社委会上介绍了我们对小黑子一家的采访，引起了报社的重视，专门为这组报道召开过相关部门主任会议。感谢总编室、政文部的几位主任和编辑、记者，他们也为小黑子的报道花了许多心思。

小黑子作客儿童台的报道。卢海翔供图

丨轰动

1995年5月11日，《小黑子的故事》终于在《广州日报》《岭南少年报》上同步刊登了，而且连续登了三篇通讯。真没想到，《小黑子的故事》登出的第一天，就已经在社会上引起轰动。那一天，广州招商宾馆的杨春明总经理在上午八点钟上班，看到广州日报上的报道，九点钟就召开各部门经理会议，要求把小黑子的故事讲给全体员工听，动员员工们一起帮助小黑子一家。当天上午，一位阿婆到市场买完菜，提着菜篮子来到广州日报社，亲手把捐款送到我手上。农林下路小学一位八岁小学生，深夜敲开了广州日报杨晓南叔叔的家门，请杨叔叔代转一支钢笔给小黑子。

一位自称是“小黑子爸爸战友”的叔叔、一位自称“在铜臭面前已经麻木的市民”、一位“母亲”……他们都不愿留下姓名，但都以各种方式表达了对小黑子一家的关心。在我们编辑部，摆放着社会各界和许多小读者写给小黑子一家的信，每一封信都写得情真意切，字里行间诉说着一个个感人的故事，至今回忆起来，我仍是感动难忘。

通讯连续刊登了三篇。第一篇文章，我们写了小黑子一家的故事。转念一想，救助困难家庭这样的故事很多，我们是否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写。结合那时全国少先队员的“雏鹰行动”，思路豁然开朗，对，小黑子是个普通的孩子，但在家庭困境中，他自立自强、孝顺父母、懂事听话，小小年纪懂得为大人分忧，这一件件小事，显现出一个孩子身上的良好传统品质。为此，我们采访多次，五易其稿，最后把重点放到了小黑子的故事上。

三篇文章刊登了，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追踪的简讯也频繁登上头版。1995年的六一儿童节，广州市少先队工作委员会和我们岭南少年报在沙河小学举行了一个主题为“我与小黑子比童年，做自强自立好少年”现场会，由小黑子作演讲，10个学校的少先队员共同发出倡议：六一儿童节不要爸妈买昂贵礼物，为爸妈做一件有意义的事！这个倡议，得到了各校少先队员的响应。记得有一个姓郭的小朋友，曾偷拿了爸妈的两千元，全部买了玩具、零食送给同学，那时候的两千元已经是很多钱了，听了小黑子的故事后，他给爸妈写了一封信，承认错误，表示要向小黑子学习，以后不再乱花钱了。有的孩子六一节这天帮妈妈熬药，有的帮爸妈在稻田劳动……许多家长来信来电，说自家的孩子在小黑子的影响下变乖变懂事了。

《广州日报》1995年5月11日头版刊登的《小黑子的故事》。资料图片

《广州日报》1995年5月16日头版刊登的后续报道。资料图片

《岭南少年报》进行了同步报道。卢海翔供图

丨晚晴

这就是30年前的报道，是发生在小黑子身上的故事， 由于这次难忘的采访，我和海翔结缘了，她叫我鹰姐，我叫她海翔，我们亲如姐妹。这次重逢，我得知小黑子成长得很健康，他以优异的成绩上了中学、大学，也像他爸爸一样成了一名军人。现在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可以告慰老林的在天之灵。

这次和海翔重逢，我们都认为，培养下一代的任务我们已经完成，以后的日子，要关注、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享受美好的晚年生活。我们还相约，有机会一起去走走、看看、玩玩，去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

*个人叙事·个体记忆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苏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