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如今,去上海游玩的人都会去武康路打卡“武康大楼”——实际名为诺曼底公寓的特色建筑,出自旅居上海的匈牙利籍斯洛伐克建筑大师邬达克之手。这位20世纪初名扬上海滩的建筑大师在黄浦江两岸留下了许多经典的建筑,有人甚至这样评价他:邬达克塑造了现代上海的轮廓。

△ 位于上海市武康路的“武康大楼”——诺曼底公寓。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赵小满
那么,同样作为在20世纪走在中国前列的广州,有没有哪些建筑师为广州留下了标记?
林克明:他打造了广州现代城市中轴线
中国近代的建筑史上一直有“北梁南林”的传说。这位与梁思成齐名的岭南建筑师就是林克明。从海珠桥起,沿海珠广场、广州市政府、中山纪念堂一直到中山纪念碑——在12公里长的广州近代传统中轴线上,如珍珠般散落着一批现代岭南风格的建筑,其中多处都出自林克明的手笔。

△ 广州市传统中轴线(近代)示意图。 图/广州日报
沿传统城市中轴线北行,中山纪念堂的琉璃蓝顶在阳光下灼灼生辉。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代留学归国的建筑师,林克明回到故乡广东,以工程监理身份参与建造这座属于人民的会议厅,将西方钢筋混凝土注入中式殿宇的骨骼。向西百步,他独立设计的广东科学馆颇具颠覆性——红柱绿瓦的古典仪态包裹着天文观测室与实验室,飞檐下藏着精密的通风构造。“中西精髓的互通”,他在设计笔记中如此写道。

△ 中山纪念堂全貌。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杨耀烨
这种交融更在中山图书馆臻于化境:宋明学宫遗留的翰墨池倒映着西式拱券长廊,红墙之上是岭南特有的防雨披檐,一座城市的千年文脉由此延伸。

△ 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文德路分馆局部。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
沿着老广州的脉络,林克明的作品如星斗缀满广州。长堤华侨大厦的流线型阳台富于南洋遗韵;人民桥的桥墩在珠江潮汐中屹立了半个多世纪;广州第一座城市滨江广场——海珠广场作为现代水陆交通的枢纽和新老商业区的连接点重塑了现代广州的面貌。

△ 1958年海珠广场改造规划设计图。图/广州市岭南建筑研究中心
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会馆于广州建成,这座拥有带形窗、玻璃幕墙、花格墙的板式建筑,又一次引起全国建筑界的关注,人们纷纷南下取经。

△ 1959年秋,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迁至广州市海珠广场北面新建的十层大楼——起义路1号陈列馆。图/广东省档案馆微信公众
最令人震撼的是1974年落成的广州火车站:苏俄式骨架下藏着岭南智慧,站楼以庭院分隔出阴凉小气候,为南来北往的旅人开辟出一方喘息的绿洲。他的学生陈雄这样回忆林克明的建筑思想:“先生总强调建筑当回应人的需求——炎夏需穿堂风,雨季要快排水,方寸间皆是对生灵的体恤。”

△ 广州火车站广场。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
真正昭示林克明社会理想的是西濠口的平民宫。1929年广州市政府为改造底层社区,委托他设计一所公益性的集合住宅。现代主义建筑体现人的尊严,林克明将这一理念贯穿设计中。螺旋楼梯引导住户仰望天空,公共洗衣房飘荡着邻里的笑语。虽然平民宫如今只有部分内部结构保留下来,但深切的人文关怀却如种子一般深埋于广州这座英雄城市的肌理之中。

△ 1931年的平民宫背立面。图/新快报
1932年,林克明创办勷勤大学建筑系(华南理工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前身)。如今校图书馆仍然保存着林克明主持创刊的《新建筑》,发刊词墨迹如新:“反对因袭样式,创造契合机能的新建筑!”这种务实创新的精神今天仍然滋养着岭南的建筑师们,令岭南派建筑成为和京派、海派齐名的中国现代三大建筑流派。
莫伯治:岭南现代建筑的开拓者
清晨的荔湾湖畔,泮溪酒家的雕花屏门在晨光中半掩,门厅处一方“挡中”将市井喧嚣与庭园幽深悄然分隔。这是莫伯治在1960年设计的“先抑后扬”法——屏门未启时,游人的视线被繁复的木雕引向两侧,而转入门庭,水石相映的景致豁然开朗。池中瀑布飞泻,水声若隐若现,这是莫伯治的巧思:他将传统庭园静态水景化为动态野趣,让岭南的湿热在流水声中化作清凉。

△ 泮溪酒家园林。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
沿弯廊徐行,轩顶的弧形曲线如岭南民谣般婉转。莫伯治曾说:“岭南庭园不以阔水造岛,而以建筑围水。”在泮溪酒家的水石庭中,英石与杂石堆叠的假山,正是他“低材高用”理念的见证——那些来自乡野的碎石,经匠心重组,竟成诗画。同样的操作也运用在另一处园林的改造中,装饰北园酒家的红木与花窗便来自珠三角的乡野。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岭南园林。世人皆知苏州园林善于“藏巧”,却不知岭南园林的“不藏”,历史上长期远离政治中心,因而远儒而务实,北方的贬谪官员,江南的文人骚客,岭南的行商坐贾成为岭南园林的服务对象,他们执意显山露水,用层叠的山水、繁复的砖雕和璀璨的满洲窗营造出金碧辉煌的人间盛景。唐代韩愈在潮州游北城山水时说:“所乐非吾独,人人共此情”,都表达了开拓务实、勤政爱民和与民同乐的思想。
在广州市海珠区南华西路靠近白鹅潭的区域有叫作后乐园的社区,相传为广州名门望族许氏家族所建的私家园林旧址所在地,如今已改建为一座小学。北宋名臣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写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2000多年前写在《庄暴见孟子》里的问题似乎早已有了答案。

△ 许氏家族的私人园林早已变作今天的后乐园街小学。图/越秀区图书馆
再往山野,白云山深处,双溪别墅的悬挑阳台从葱茏林木中探出。1963年,莫伯治在此挑战了无立柱的90度转角设计。时任广州市副市长的林西力排众议,支持取消转角柱,让敞厅与山溪的直接对话。2020年修复时,工匠们为复原60年代的水磨石地面,反复调试色卡,终让斑驳的光影重归石面。周总理曾在此凭栏远眺,而今游人仍可触摸当年铝合金窗框的冷冽——那是中国现代建筑最早的金属构件实验,将岭南的通透与时代的锐意熔为一体。

△ 双溪别墅。图/新快报
山间的另一处奇观是山庄旅舍的玻璃顶天井。为解决温室效应,莫伯治以英石砌三叠泉瀑布,流水潺潺中,科技与自然悄然和解。他说:“建筑不能隔离人与天地。”天窗洒下的光,穿过半个世纪,依然在廊道间跳跃。
对岭南山水的依恋也回响在沙面白鹅潭畔,流淌在白天鹅宾馆中庭的“故乡水”中。1983年,莫伯治与佘畯南将岭南庭园搬进高层建筑:悬岩飞瀑,垂萝掩石,玻璃幕墙外珠江奔涌。这座中国首家中外合资五星酒店却将最华美的空间向市民敞开。开业当日,万人涌入,只为触摸那方“濯月亭”——建筑的高度终要回归人间的温度。

△ 白天鹅宾馆中庭。图/莫伯治建筑师事务所官网
西汉南越王博物馆(现为南越王博物院王墓展区)的红砂岩阙门则是莫伯治晚年“新表现主义”的宣言。他借鉴汉代石阙与埃及神庙的造型,以陡坡天窗引光入墓,让两千年前的历史在几何切割中重生。这里没有帝王威仪,只有对文明公共性的致敬——每一块砖石都在诉说着——历史属于人民。

△ 南越王博物院(王墓展区)外观。图/南越王博物院
从北园酒家的化腐朽为神奇,到双溪别墅的悬挑奇迹;从泮溪的市井烟火,到白天鹅的珠江长卷,莫伯治的建筑从不囿于形式。他拆解传统,只为重构更开放的空间;他拥抱现代,却始终将人的尺度置于核心。那些曾被质疑“超前”的铝合金窗、水磨石地面,最终都凝聚成现代城市的一种记忆。
人民的建筑,人民的城市
与莫伯治共同调研岭南园林的夏昌世,设计了广州文化公园水产馆,以薄檐细柱和流动空间设计成为现代岭南建筑的精品。

△ 改造前的广州文化公园水产馆。图/羊城晚报
郑祖良设计了华南植物园水榭,以9处空间转折和细柱薄檐展现岭南庭园的空灵之美。

△ 华南植物园水榭。图/广州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官网
广州是一座包容的城市,澳大利亚建筑师亚瑟·威廉·帕内在20世纪初为广州注入西方现代建筑元素,他在沙面留下了瑞记洋行、万国宝通洋行等颇具特色的建筑,塑造了沙面“世界建筑博物馆”的景观。而孙中山大元帅府采用西方巴洛克风格与岭南百叶窗结合,成为中西文化交融的象征。

△ 大元帅府广场。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苏俊杰
曾经与莫伯治共同主持设计西汉南越王博物馆(现为南越王博物院王墓展区)的何镜堂凭借上海世博会中国馆等设计赢得了国际声誉。如今,由何镜堂领衔,更多富于时代性和岭南特色的建筑在珠江两岸鳞次而起。

△ 国家版本馆广州馆由何镜堂领衔设计。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廖雪明
莫伯治在《岭南庭园》中写道:“建筑的本质是服务生活。”当矿泉别墅湮没于市井烟火,当富商大贾的风流变作朗朗读书声,真正不朽的建筑从来不在于它的高大与富贵,而是作为人民诗意的栖居地。

△ 林克明设计的平民宫旋转楼梯。图/新快报
林克明、莫伯治、夏昌世、郑祖良,这些建筑大师们留下的遗产早已融入广州的晨昏与四季,融进了广州这座城市的记忆——在茶客举杯的山水园林,在书页飘香的图书馆,在孩子嬉戏的天井,在收容归家者倦意的车站…… 如今,平民宫残存的旋转楼梯仿佛仍然倾诉着英雄城市的尊严与荣光,它是建筑最本质的意义:人民的城市终将以人民的姿态生长,拥抱众生,生生不息。
参考及引用
1.《岭南庭园》,夏昌世、莫伯治,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岭南园林》,王金峰、林风,吉林出版集团
3.《莫伯治:岭南建筑之光》,南方日报
4.《岭南建筑师林克明实践历程与创作特色研究》,刘虹,华南理工大学学报
5.《再寻访林克明早期现代建筑作品》,蔡德道,《南方建筑》
6.《历经沧桑终活化,这栋建筑藏着广州近现代建筑的辉煌史》,苏赞、贾政、邱伟荣,广州日报

出品/广州日报媒重点实验室
文/赵小满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赵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