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付思涵
发自湖北蕲春
编辑 | 向现
2024年清明节,廖志华到山上祭祖。廖母在前一年腊月去世,最后的法事刚做完。纸钱焚烧的青烟在山间升腾起来,廖家的先人在这里沉睡,不出意外,这里也会是他的归宿。
生在鄂东的小山村里,即使亲历农民进城潮,廖志华50多年来也没有挪过脚,而是在家乡干了一辈子教书先生。
但这一刻,望着缭绕明灭的烟雾,他下定了离开的决心。他回到学校,就跟校长辞职,带上一张身份证,坐着高铁,南下广州,谋一份差。这年他56岁,第一次离开故土进城打工,“逆社会时钟”出走。
原因很简单,他再也无法忍受乡村代课教师的工作。他在湖北蕲春县的一个乡镇小学担任副校长,可37年来,他的身份始终在编外。从1987年以来,他的称呼经历了几次变化,先是民办教师,后来是代课教师,再后来变成临聘教师,取“临时聘用”之意。身份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强。
“哪怕是校领导,也属于临时工。”廖志华说。学校的行政和教学工作,他一样没落下,甚至付出比别人多得多,但工资仅有公办教师的1/4。每月1500元,是他从教以来最高的工资。等满60岁,他能领到的养老金,每月不过400元。倘若不自寻出路,他将面临极重的养老压力。
在蕲春,有一批廖志华这样的代课教师,在上世纪80年代末国家开始整顿民办教师队伍时,才以青年之身,投身乡村基层教育。人到中年,先后面临清退民办教师、清退代课教师的两波政策浪潮,人生轨迹剧变。
民办教师的历史步入终结,但是历史中的人还在。现在,他们正在步入退休年龄,面临窘迫的现实与未定的将来。
度过相似的半生,待遇与公办教师之间悬殊巨大,令他们感到困惑。有的人无奈且自嘲地理解自身的境遇,“在最夹缝中求生存”。有的人频繁造访政府和教育部门、争取利益,还有人发现自己已经“民转公”的证明,却没有享受待遇,希望能够恢复身份。
暮年已至,他们想寻求一个解释,在被彻底遗忘前,为时代际遇的困顿撕出一个口子。
01
“讨米”的代课教师
进城后,廖志华落脚在广州市郊,一座废弃水泥厂的宿舍。这里其实谈不上“城市”,处在地铁辐射范围之外,离最近的地铁站还有13公里。好处是房租便宜,每月200元。
和他一样的外乡人聚集在这里。除了共用简陋的客厅、厨卫外,廖志华得以拥有一个小单间。屋里只有一张用来睡觉的床垫,和两张小桌子。他指着桌子上的旧饼干包装袋,说这是他的大半身家——里面装着几本中小学教辅书和笔记本。
廖志华的“家当” / 南风窗 付思涵 摄
他穿着黑色的短袖、长裤,踩着入乡随俗的拖鞋,面孔清瘦,显得内敛文静,要比同龄的体力劳动者年轻。但他年龄已经不符合城市效率的要求,找不到一份固定工,只能做做零活儿,从一个老板那里领纸盒材料,回到出租屋里,每天粘包装盒,粘一个5分钱。
更大的希望还是干老本行,做家教。为了让人认可,他一开始给周边的孩子免费补习,等孩子成绩有起色了,来找他的家长变多了一点。
只要家长一个电话过来,他就挎起饼干包装袋,上门补课。“出去10个小时,就可以挣在家里(当代课老师)一个月的钱。”这样,一个月最好的时候,能挣四五千元。
来广州一年多,除了自己落脚的出租屋和火车站,他没去过别的地方,也不曾坐过地铁。大城市物价高,他担心“随便动一动,都要花100块钱”。他买了一口锅,每天在出租屋煮面条吃,把伙食费控制在20元。
还有3年,他就开始领每月400元的养老金。这数额实在太少,他只身来到广州,极尽所能地压榨一切非必要的需要,只愿在还有劳动能力时多挣一点儿。
廖志华在广州的住处,一栋废弃水泥厂的宿舍楼 / 南风窗 付思涵 摄
千里之外的蕲春,仍在做临聘教师的何生卫、吴美娟这一对夫妇,也在为生计焦虑。今年春节刚过,57岁的何生卫收到一纸辞退令。由于当地教育局对“双班教学率”(一名教师同时教两个班级的比率)作出规定,学校师资得到精简,多余的临聘教师会被辞退。
何生卫在蕲春县第五实验小学教书,2024年春季学期,这所学校因为师资短缺,邀请他入职。他带六年级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干了两个学期后,学校突然将包括他在内的10个临聘教师辞退,事先毫无预兆,也不经过更多程序。当初,何生卫并未跟学校签订正式用工合同,能够证明其教师身份的文件,只有一张薄薄的课程表。
何生卫说,他从学校搬走自己的物品后,车子还没开出校门,已经被踢出学校教师的微信群,所登记的车牌号也被学校删除。
“辞退就辞退,还要受这种气,典型的霸凌人。”说起这番遭遇,他情绪激动起来。
55岁的妻子吴美娟则在一所乡镇小学教“学前班”,一周26节课,还负责照看6岁以下的学生午休、吃饭、做卫生。每月1500元工资,500元班主任补贴,养老金水平也是每月400元,她为此处在未雨绸缪的忧虑中。
“我现在只有一宗,缺钱花,有时都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她只有利用周末时间“溜点儿小钱”。她在周末加入了服务红白事的唢呐队,在里面吹“拉杆”(长号)。
非年非节,村子里没有办红事的年轻人,更多的是白事。下午3时,主家把逝者送上山安葬,唢呐队就位吹号。5时半,去灵堂放灯,乐手们按习俗和“孝子”转上一圈,结束。一场下来,能挣到200元。
周一到周五,吴美娟又利用起下班时间,晚饭过后踩缝纫机,给玩具娃娃做服装,一晚上可赚10元,早上起来再赚10元。她还给老年人理发,一个人收10元。
“我们农民没有地方挣钱,有力无处下。”她用“讨米”来形容自己的状态,这是湖北民间的方言,意思接近于“向人要饭”。
“公办教师老了,一年最低有五六万(退休金),到去世之前都不用着急。”廖志华说。用一句话总结,他们这些代课教师的养老困境,根源于不在编制内。
02
1986,分水岭
40多年前,民办教师在乡村还是一份相当体面的工作,比种地强。那时,国家教育经费有限,号召依靠群众力量办学,民办教师是农村补充师资的重要形式,由村集体选拔并支付工资。
何生卫回忆,1980年代,民师一年的工资是220元,比村干部的260元略低。因为穷,这笔钱经常不能兑现,过年时,他就从村委会挑两担谷回家,抵作报酬。2000年左右,连“两担谷”都没有,所欠的薪资他至今没有领到。
蕲春县隶属教育名城黄冈市,以李时珍故里而闻名。上个世纪,黄冈曾经创造过应试教育的神话,“黄冈密卷”风靡一时,但故事的另一面是这座山区城市的贫弱。黄冈市的贫困人口一度占全省的1/4,有6个国家级贫困县,蕲春就是其中之一。直到2020年,蕲春县才摘帽脱贫。
1992年,在与蕲春毗邻的团风县,后来的茅盾文学奖得主刘醒龙以当地民办教师为原型,撰写小说《凤凰琴》,记述了这一群体的艰难与奉献。小说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被视为“一曲乡村教师的生命赞歌”。
《凤凰琴》剧照
民办教师刘炳年对当年的艰辛有着切身的体会。他从1985年开始在村小任教,条件差,祠堂被充作校舍,课桌是用木板拼的,凳子是土砖垒的。一个老师“包”一个班的所有学科,从早到晚,一口气上完所有课。一所村小“有一个公办教师就了不起了”,任教的主要是民办教师。
“在农村,教书让我有点光泽。”何生卫说。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年带的是五年级数学,24个学生里有4个人考低分。他给这4个学生在周末义务补课,班级的数学考了全镇第一名。有个资深老师不太信服,他“年轻气盛”,向对方下战书:“把你们班的学生带到操场,我也把我的24个‘兵’带去,让教育局重新出题,看我们考不考得过你们。”
谈起往事,何生卫神采飞扬。“一下子把我的信心提起来了,我感觉我好像天生就是个教书的。”
他的文件包鼓鼓囊囊,积攒了这些年得到的荣誉:省级小学奥数优秀辅导员,县优秀少先队辅导员,含金量最大的是第一届“蕲春名师”,全镇299名教师里,只评了他一个人。他还考了华中师范大学的专科毕业文凭,小学数学和初中物理的教师资格证,普通话、计算机证书,在村小带出全县第一的数学成绩。
何生卫年来收获的教学资格证书及荣誉 / 南风窗 付思涵 摄
“但是,有什么用呢?”他颓然。
他当初不知道的是,1980年代后期,为提高农村地区教师素质,我国开始整顿民办教师队伍。1992年,中央提出“关、转、招、辞、退”五字方针——严格关上新增民办教师的口子,辞退不合格民办教师,清退“计划外民办教师”,并规定可通过“民转公”考试和师范学校定向招生,将一部分优秀的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
1998年,湖北省印发专门文件,给出6万个“民转公”指标,同时明确,国家承认的民办教师,仅限于1986年12月31日前担任教师工作、持有“民办教师任用证”等证件并在地市教育部门备案的民办教师。
民办教师被划为两类,只有在1986年前任教并办理规定证件的,才有参加“民转公”考试的资格。而晚来的这一批人,则永远被阻挡在入编的门槛外,等待被清退的命运。
这让很多民办教师的希望落空。何生卫回忆,“民转公”的年份限制最早是1980年前,后来放宽到1983年前,最后落定在1986年前。期间,廖志华心里还在期盼着政策万一放宽,自己能得到转公的机会。“当时还有这种幼稚的想法。”他说。
刘炳年的民办教师资格任用证 / 受访者供图
2010年,蕲春县民办教师面临最终的清退。吴美娟回忆,何生卫听到不让自己教书的消息,眼泪就流下来了。“不教书,他干啥呢?农村生产他搞不了,一直是读高中,高中读完了就在学校教书。”
他写了一封遗书,做好了跳楼的准备。教育局领导看到他“有这么大的决心”,允许他以代课教师的身份留在了岗位上。
即使留下来,代课教师与公办教师的收入差距也在逐年拉大。廖志华回忆,1997年,他和公办教师的工资差距不过100多元,但地方财政体制改革后,民办教师的工资来源从村集体变成学校,由学校想方设法从教育经费里拨出一部分。现在,公办教师的工资有五六千,而他的工资还停留在1500元。
而被清退的民办教师,面临更困难的人生转折。刘炳年被清退时已经47岁,“出去打工,人家也不要”。他只能脱下长衫,去做苦力,帮人挑沙、砌房子、种田,都是零散的活计。
“教了一生的书,村里的人不理解,以为你教书不行,才把你赶回来。”他在回忆中陷入沉默,抽出纸揩眼睛。
1986年前任教的“民转公”资格,是一道硬门槛,也是民师命运的分水岭,廖志华差一点儿就能跨过去了。他在1986年高中毕业,当时已经被分到学校当老师,“招录文件里有我的名字”。但他对成绩不满意,想要复读考大学。1987年,高考再次落空,他还是做了民办教师。这一年之差,后来成了命运的分界线。
“那一步走错了。一步错,步步错。人是命运决定的。”他坐在广州的出租房里喟叹。
03
政策迷雾
刘炳年提供了一份《蕲春县民师诉求书》,上面有30多位在1986年前任教的“合格”民办教师的联合签名。这批民办教师怀疑,阻挡他们“民转公”的不是1986年前任教的壁垒,而是政策落地过程中出现了偏差。
据《诉求书》描述,蕲春县有600个“民转公”指标,原定在1998—2000年分三年进行“民转公”考试,但只有1998年组织过考试、转正了200人,后来未再举行考试。另外,多名原应参与考试的民师,被滞留以至于清退。
刘炳年后来又补充,2004年、2006年,蕲春县通过统一招考共转正了300人。他曾参与并通过2004年的“民转公”考试,但因被查出“超生”,取消了资格,也不准再参与2006年的考试。
另一件蹊跷的事则让刘炳年怀疑,自己这批合格民师或许在1998年左右就被造册转为公办教师。
蕲春县管窑镇原民办教师张泉友告诉南风窗,2016年,他因家人生病,向村里提出精准扶贫申请,却被告知,在对其身份进行核验时,关联财政系统显示,他属于财政供养人员。
张泉友和家人前往财政局查询,发现自己和其他几位民办教师以“民师转正”的身份纳入财政系统,每月领取工资3000多元。他提供了一张打印的工资条,显示他的所在单位为“管窑镇中心学校小学教育”,在职人员来源是“民师转正”,实际执行月工资3793.5元。但此时,张泉友已被清退下岗6年。
张泉友从财政系统查询到的工资条,标注其为“民师转正”人员并享有相应工资待遇。还附字迹,“镇扶贫办转到村办公室” / 受访者供图
据他描述,蕲春县有关部门当时给出的说法是,这笔工资归集体所有,被截留了,个人是拿不到的。后来,财政系统的查询也对其关闭。
这一事件让张泉友、刘炳年在内的民办教师怀疑,自己实际已被纳入公办教师的行列,但没有得到相应待遇。《诉求书》即提出,要恢复他们的公办教师身份和相应待遇。这一消息传开后,这群民办教师质疑资金可能被占用了。他们认为,原本分配给民办教师的利益就不多,某些不正当行为还在压榨这些利益,令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
作为一种解决方案,张泉友和刘炳年等积极维权的民办教师,又在2017年被返聘到了代课教师岗位。
南风窗了解到,回归代课教师岗位后,张泉友和刘炳年的工资在不同档次,张泉友每月2500元,刘炳年则是每月1800—1900元。这一待遇大大提高,而且横向对比起来,未参与维权行为的普通代课教师,工资则在1500元。
南风窗记者曾尝试联系蕲春县教育局、宣传部,希望对蕲春县“民转公”指标落实情况、刘炳年等是否确有编制等民师清退和安置问题进行核实,宣传部以“不便接受采访”予以拒绝。
身份的差异,直接影响着此后的工作与待遇。在2010年民办教师被清退后,乡村公办教师不足以应对教育需要,代课教师作为一种“过渡性方案”而存在。然而,2006年教育部提出,要在较短时间内将44.8万中小学代课人员全部清退。
为解决民办教师、代课教师群体的安置问题,不同地区结合实际情况,出台相应政策。
2009年,湖北省下发《关于解决辞退民办教师养老保险问题的指导意见》,将“1986前”的合格民办教师一次性纳入城镇灵活就业人员养老保险。
而根据《黄冈日报》和蕲春县人民政府网站,2013年蕲春拿出近5000万元专项资金,“一次性解决1493名代课教师问题”,为符合资格的代课教师缴纳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并给出辞退补偿。
蕲春县人民政府网站对“一次性解决代课教师问题”实施方案的具体办法的解答
根据上述政策,蕲春县民办、代课教师的养老待遇分为两档。
“1986前”的原民办教师计入城镇灵活就业人员养老保险,其养老金水平与自行缴纳的年限有关。刘炳年反映,他的养老金水平在2000元左右,而最低者为900元。
廖志华、吴美娟等1986年后陆续从教的代课教师,则缴纳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即“新农保”。这笔养老金要低得多,每人每月400元左右,且无法自行续缴。尽管有了“兜底”,但这兜底对他们来说仍然薄弱。
刘炳年则不满于当前的待遇。“灵活就业,是(城镇养老保险)最低的一档。”政府规定的补缴年限统一为自1996年起,而他在1985年就参加工作,之前的工龄没有计入。他认为,既然自己是“民师转正”,自己就应得公办教师的名分和待遇。
从湖北宜昌市教育局2019年2月的一则政务答复中,或许能看到民办、代课教师安置问题的复杂性。
对于解决民师遗留问题的提案,宜昌市教育局表示,有县市区教育局人事部门认为,在特定历史时期,乡村教育均由地方(乡村)负责,教师类岗位由乡村组织自行安排,当时的“民办教师”在教学岗位上的去留相对自由。“目前这部分难以摸清具体的人数,且能证明其‘从教经历’的文字资料缺失,出台政策后可能会激发更多不稳定的因素。”
南风窗亦就蕲春县民师、代课教师群体的养老金是否有续缴支持或其他兜底机制的问题,咨询蕲春县教育局,截至发稿未获得回复。
2023年2月,蕲春县教育局在政府信息公开板块表示:“2013年我县一次性解决代课教师问题,代课教师已成历史。对于农村教学点师资不足,我们采取由学校聘请临时教学人员的办法来解决。这应该说是过渡时期的过渡办法……相信要不了很长时间,这一问题一定能妥善解决。”
在较长的时间里,各地解决原民办、代课教师问题的具体情况并不一致。2007年,重庆市政府出台政策,由市财政出资,公开从全市10000多名代课人员中招考近9000名正式教师,被认为提供了较好的问题解决范本。
针对民办、代课教师的安置问题,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科首席专家劳凯声曾指出:“各地在落实的时候,经济发展水平不一样,责任心不一样,制定的政策就不一样。”
“身份”如何界定,“待遇”如何落实,是蕲春县这批民办、代课教师想要得知却仍旧悬置的答案。
04
何处去
在吴美娟心里,为了生存,丈夫十余年至今“在外流浪”,不受待见。
2012年,为了供养上大学和高中的两个孩子,45岁的何生卫应聘到了浙江一家民办学校。那里给他开的年薪是12万,而他在家代课,一年赚不到2万。“环境是真好,在那里教书,给人一种受尊重的感觉。”但他也只待了两年,“因为我们农村老师,没读过正规师范,普通话不太标准,尤其是在计算机使用方面,跟年轻人比不了”。
何生卫在谋生路上不断经历折返跑。回蕲春后,他办了一个教辅托管班,还兼职卖保险。今年春天,继被学校辞退后,他又被保险公司解聘。
他介意的还是那段被学校莫名辞退的经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根本不把你当个人”。
临聘教师的概念,最早见于教育部2011年颁布的《关于妥善解决中小学代课教师问题的指导意见》,“对因教师脱产进修、产假、病假以及流动人口子女就学增加等原因,出现教师临时短缺,应首先由学校主管部门在现在教师中调剂交流解决,难以调剂的,可以临时聘用教师”。
学者单莹将教师划分为三个层级:有正式编制和国家财政支付工资的公办教师;国家认可并有合法民办身份、集体支付工资的民办教师;临时代替前两者上课的代课教师。
从民办教师到代课教师,再到临聘教师,编外教师的身份越来越边缘化。
正如何生卫所遭遇的,由于当前临聘教师的工资缺乏财政经费支持,一些情况下只能由学校经费支付,其聘用程序及管理制度缺少规范,不仅难与公办教师同工同酬,也不缴纳五险一金。
南风窗记者曾多次致电何生卫曾供职的蕲春第五实验小学的校长,试图了解学校对临聘教师的聘用制度,校长称“目前不便回应”。
目前,国家尚未出台针对临聘教师的统一管理办法,一些地区根据实际,试图制定相应规范。
如上海浦东新区规定,临聘教师由教育行政部门统一管理,逐步实现与公办教师“同工同酬”;广东湛江市规定,临聘教师采取政府购买服务方式,由第三方机构派遣并发放工资,其工资不低于本地在编新入职教师工资标准(含五险一金)。
《湛江市公办中小学校临聘教师管理办法(试行)》中明确临聘教师的工资发放方式和标准
这些在别处的宝贵经验,对突然被辞退的临聘老师们来说,可望而不可即,他们数年来默默地消化着这一切。
蕲春人余爱香于2008年开始担任代课教师。她表示,乡镇代课教师的工资微薄,如今还在坚持的,基本上是需要留在老家陪读的女性,或者暂时没通过公办教师考试,一边代课一边筹备考编的年轻人。
哪个学校缺人,代课教师就去哪里顶缺。随着乡村学校撤并、学生减少,以及年轻人愿意为教师编制下沉,乡村学校对代课教师的需求在下降。余爱香的态度随遇而安,“教一年,算一年”。她想,代课教师这个名词,也许会在不久后消失。
在代课教师问题淡出公众视野时,62岁的刘炳年还在执着。他会转发关于民办教师的“新政策”“好消息”,尽管这些信息是自媒体的编撰,但上千的阅读量提示着,这个问题依然有个群体在关心。
世纪初的一篇报道,曾经这样描述民办教师:教书的农民,种田的教师。刘炳年对这类话语显得敏感,在问教育系统的领导讨说法时,他被斥责为耍无赖的农民。回想起来,他仍感到愤怒:“农民怎么可以教书呢?对农村人来说,我们是‘半吊子’,生活得很难。”
大半生过去,他在“教师”和“农民”的身份之间找不到归处。他希望被承认为一名教师,而不是农民。
相比之下,廖志华接受了发生在他身上的际遇。从1980年代到现在,“几千年的历史就在这几十年当中”。他解释这句话:社会发展速度太快,原来他们过的是“讨米”的日子,还在农业时代,后来生活很快富起来,住上了楼房,还搬进了城镇。
“时代到这了。我们(民师)正好在那个更新的环节,恰恰在夹缝中求生存。你踩的都是沟,别人都在平坦的大道上走。”廖志华说。
《山海情》剧照
他的同乡在上世纪90年代南下深圳,也从家教做起,攒到一笔钱,就买了房子,卖掉又买更大的房子,如今在深圳有了18套房子。
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回到30年前,他觉得“唯一的选择”还是留在家乡当代课教师。父母30多岁才有他这个独子,他自己三代贫寒,也到近30岁才娶妻生子。维护小家完整,比任何事都重要。
整个中青年时期,他对进城打工藏着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恐惧。1987年,他第二次高考完,跑去武汉,身上只带了5块钱,饿了两天才舍得花,“举目无亲,眼前一团黑,没人给你介绍工作”,在工地上干了一暑假。
他跑到武汉的归元寺数罗汉,19岁,就数19个罗汉。第19个罗汉打扮成私塾老师的模样,弯着腰指点座下翻书的童子。那个罗汉的样子让他至今记忆犹新,他理解为,上天让他回去教书。而后,他决心回去教一辈子书,不要再离开家乡。
(文中廖志华、刘炳年、张泉友、余爱香为化名)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12期
值班主编 |吴擎
排版 | 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