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前语:在采访全盲百万粉丝博主宝哥之前,其实有一个小花絮——当时约了宝哥专访后,几位记者正商量线下的碰面和访谈地点选哪个好,当有人提到报社时,大家都在担心:导盲犬能进报社吗,万一被拒了岂不是很尴尬?接着,大家在讨论里也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报社这个选项。但后来,有记者提出了问题——
合理便利、无障碍支持……这些都是有明确的法律支持的,是合法合规的事情。但为什么我们会在和一位携带导盲犬的视障伙伴约见面地点时,以臆想的“经验视角”创造了许多想象中的不可能,然后回绝了现实中的可能,然后去选少有的已知的地方?这时,我们到底是“残健共融”的推动者,还是说也是阻碍者?
我们在和一位视障伙伴聊看不见也能带着导盲犬走世界时,自己先否定了这个可能?如果人人都这么想,无障碍还会实现吗?
也是那时候,几位记者还是跟宝哥约在了报社,和一般的外人来访预约采访间空间一样,向物业预约,不过是顺带告知了携带导盲犬,并且完整分享了导盲犬相关法律和科普知识,没有人在这个过程中提出反对,而宝哥和导盲犬来到报社那天,也是顺畅无阻。
有时,我们在想,无障碍不是发生在别处,也不是靠倡导,相反,无障碍的推动关键就在自己脚下的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地方的具体行动去做的任何倡导和宣传,其实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都是环境的一环,当我们不敢迈出那一步,很多时候,无障碍不是卡在了别人那里,而恰恰是卡在了我们自己这边,我们在一个健全视角的社会待太久了,久得我们不自觉地不相信无障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以为争取是有成本的,是要面对巨大阻力的,何不做一些更迂回的事情,但我们很容易忘记,改变不是从倡导开始,它需要从尝试开始。
正如宝哥说的一样,“打开自己”,太重要了。
“宝哥和他的导盲犬”是一个粉丝量达到百万的账号,博主赵秋宝是来自广州的一名全盲人士,阿尔法是他的导盲犬。今年3月开始,宝哥和阿尔法开启了行走中国的旅途,至今已经走了7个城市。中途回到广州的日子里,这位百万粉丝博主和他的导盲犬来到广报中心,接受了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的专访。
“百万粉丝”是外界给到宝哥的标签。很多人好奇于他的“出行”,他的“看不见但也能‘看看’世界”,在比较中获得精神的治愈。但在宝哥看来,自己更希望让大家看到的是:每个人在面对巨大而连绵的人生挑战时,看似被完全打败时如何重建生活和自己要走的路,一个人在无障碍环境里如何畅通无阻。
每个人的一生或多或少会遇到那些看似迈不过去的坎,无论与残障是否相关,一个人要重建自己的生活就必须重新“打开自己”,看见挑战的同时不再把挑战视为自我的缺陷,找到自己在这些挑战中前行的路,你可能还是会遇到各种问题和挑战,但这些都不是你的问题,“打开自己”后,路是很多的。
对于宝哥来说,“哪怕看不见了,哪怕有障碍,但是障碍仅仅是我们的特点,不一定是个缺陷,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我们依然可以很好地走出社会,去认真的生活,也会很阳光地去感知到这个世界”。
宝哥和“老伙计”阿尔法。
看不到后,感受世界的方式还很多
广州日报:我知道您正在行走中国,想听您分享这一路的见闻、体会。
宝哥:从三月份开始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走过了七个地方:三亚、海口、湛江、武汉、长沙、张家界、北京。
在三亚湾的海边,有很美的夕阳。虽然我看不见大海,也看不见夕阳。但是我在那待着,慢慢感受夕阳照着我,脸上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我也感受到夕阳在慢慢下沉。
在张家界看日出的时候,太阳出来的一霎那间,我感受到灿烂的阳光一点点温柔地洒在我脸上,慢慢地、淡淡地,变得越来越暖。
虽然我看不见了,但是可以用身体去感知每个地方的温度和温暖。感受世界的方式其实非常多。
广州日报:很多美好的奇遇是因为偶然的相遇。开始看不到的时候,有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奇遇?
宝哥:看不见的时候,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崩塌的,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孤岛里,内心的桥梁断了,跟外部世界连接的路也没有了。当慢慢接受了看不见的事实后,我开始行动,首先下定决心去办残疾证,在身份上认同和接纳自己。这个过程其实都是在重新修建通往自己内心的那条路。
广州日报:这个接纳过程是非常漫长的吧,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接纳。正因为您知道这一点,所以希望自己行走中国的过程,无论是对于残障朋友还是普通朋友来说,都有很多的启发。
宝哥:对。我行走中国地过程中,遇到的人、发生的事,以及我自己探索未知、挑战自我的这个过程,在我看来都是我生活重建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八年前,我眼睛得了罕见病,看不见了。其实看不见的那一刻,我自己也觉得“看不见了,这个日子没法过了,以后生活没法继续”。
然而,只有当我打开自己去生活的时候,我才能够走向更多的人,也会有更多的人走向我。这个是我跟自己和解,与外部世界重新建立联系的开始。
坦白地讲,行走中国这件事情我觉得不一定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意义是在经历和感受过之后才能够发现的。不要做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只要你行动了,就有美好的事情会发生。
我行走中国这个事情,通过我那些短视频的记录。评论区和网友们的私信让我觉得这确实可以激励到一些有这样类似经历的朋友,让他们勇敢地走出家门,去拥抱这个社会。重新发现自己的优势,不要总是盯着自己的短处,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都是一样。
广州日报:失明是个渐进的过程还是还是突然间发生的?
宝哥:它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但是这个渐进的过程又非常短。大概就几个月的时间。虽然是几个月,但是那时候感觉很漫长。像在等着某一个结局的到来,那个过程实际上是最煎熬的。
所以我也想告诉更多的人,哪怕看不见了,哪怕有障碍,但是障碍仅仅是我们的特点,不一定是个缺陷,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我们依然可以很好地走出社会,去认真的生活,也会很阳光地去感知到这个世界。
宝哥为阿尔法戴好装备。
广州日报:眼睛看不见之后,当选择离职还是留下工作?
宝哥:离职了。我看不见那一刻,第一个感觉是病耻感。因为那时候在一家央企已经做到中层的岗位。出现这个事情,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想悄悄地离职,当时就做了这样的选择。
广州日报:同事们知道吗?
宝哥:不知道。连身边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就是躲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广州日报:后来有重新尝试,跟他们再有一些接触吗,他们有什么反应。
宝哥:有啊,其实就是慢慢告诉他们自己看不见的这个事实。这个过程也有很多波折,比如一些朋友打电话约我吃饭,我也会接,但我会说自己在忙,或者在外地,其实就是说谎吧,还不能面对他们。
但当我后来慢慢重建生活,接纳了自己的时候,告诉他们我看不见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给我带来的反应更多的是温暖和鼓励,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有几个好朋友来我家看我,也没有说特别去安慰你的话,更多的是倾听。对待我的方式,跟我看得见的时候没什么不同。所以他们就让我感觉到,我自己把这个事儿太当回事儿。
广州日报:接纳自己的这个过程是花了多长的时间?
宝哥:至少有两年的时间吧。我在大概看不见的三四个月的时候,开始有意识要接纳自己。
那个时候仅仅是有意识,只停留在语言的层面上,接纳还是很难。所以我当时提醒自己:所谓的有意识接纳,就是自己告诉自己你得接纳自己,真正接纳是要靠行动。领残疾证是行动地第一步,然后是独立出行,独自上下班,独自出差,到现在去行走中国。
害怕的不是看不到,而是困在原地
广州日报:下一站去哪里?
宝哥:走了这几个月,确实也会有疲惫的时候,我回来就想放空一下,沉淀一下,找一下自己的初心。我最近在读书,希望读书时能有灵光乍现的时刻,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
像我第一站选择三亚一样,其实很简单。我很喜欢看武侠小说,喜欢侠客仗剑走天涯。看不见之后,我觉得一人一狗走天涯不就是“仗犬走天涯”,也像个大侠一样。所以第一站就到了天涯海角。
广州日报:这些地方在看得见的时候去过吗?
宝哥:有的以前也去过,感觉非常不同。看得见的时候到三亚,就是拍个照、打个卡,现在真的是在用心去感受。这种感受更加丰富。而回到我大学生活过四年的武汉,我的记忆跟着感觉慢慢变清晰。
广州日报:看不到,会害怕危险吗?能放下戒心吗?
宝哥:说句心里话,真的没有。我觉得人“致诚则无敌”。 只有当你打开自己的时候,你才会走向更多的人,也会有更多的人走向你。你打开自己的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断的让自己变勇敢的过程。
宝哥和阿尔法。
广州日报:勇敢是什么?
宝哥:我觉得勇敢并不是不害怕、不担心,而是你哪怕害怕和担心,但是依然勇往直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自己啥也不怕,哪怕我看得见的时候,我去到一个新的地方,面对未知的东西,我可能也怕。当你勇往直前、探索完未知、挑战过自己之后,那种经历和见闻给自己带来的满足和感动才是最真实最丰富的。让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和更丰富,更有宽度的办法,就是不断地去探索未知。
广州日报:所以最害怕的并不是看不到,而是被自己困在原地了。这是看不见之后才有的一种体验,还是说在之前您就一直是这样的性格和状态?
宝哥:看不见之后才有。看得见的时候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些,是看不见的变故给了我重重的一锤之后,让我沉淀下来,并且在生活重建的过程中通过行动渐渐悟出来的一些道理。看不到之后的这种探索,对我的人生来说其实是非常幸运的。我总对很多朋友说,你们不用惋惜。虽然我看不见了,但我感觉很幸福,因为我现在更愿意去探索、不给自己设边界。心大了,很多事儿就变小了。
比如今天我来这里接受采访,这段路程对我来说已经很平常了,和我看得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只要发定位给我,我在约定的时间就一定会来。我心里没有任何障碍,不会有一点“我去了会不会迷路”之类的担忧。感觉很松弛,就像看得见的时候一样。
但刚看不见的时候,如果朋友约我在某个地方吃饭,我要做很久心理建设。所有的松弛感都是无数紧张感换来的。就像我自己生活重建的过程中,不仅要克服生理上看不见的视力障碍,还要克服心理上的障碍,迷茫、焦虑、恐惧……各种情绪。我每天都要跟这些情绪做对抗。对抗的过程,其实就是锻炼我内心的过程,也是让自己慢慢变自信的过程。就像我们只有进行抗阻力的训练,才能获得肌肉。现在回头想想这种松弛感,它一定是我过往无数个紧张的瞬间换来的。就像我的视频里,大家看到的是我很顺利地坐了一趟飞机、到了哪里,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能做到那一步,背后经历过多少忐忑、恐惧的时刻。
“和失明前比,现在幸福感更强”
广州日报:假如没有借这样的一个变故慢下来,重新面对自己的生活,有没有想象过自己的生活会是怎样的?
宝哥:如果没有这个变故,我的人生道路可能会就这么“可预计”地走下去。
我一直把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分成三段:2017年之前,高考、大学毕业、就业,很顺利。2017年到2019年是我非常灰暗的两年,因为在这期间我要不停地去对抗自己的负面情绪,不断地去接纳自己看不见的事实。从2019年到现在,我是真正用行动走在了重建生活的道路上。在这个过程中,我思考自己以前做的事情,好像更多的是从个人感知出发,是为了生存、生活,比较少考虑到对社会的意义。我现在做的事情,当然,依然是生活,但是我多了一份能够对社会贡献自我价值的思考。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整个社会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和支持。我在行走中国的过程中,我感觉自己内心每天都像在充电一样,被很多爱、温暖和支持包围着,感受到的是真善美。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像个小太阳,很丰盈。然后自然而然地也想去把这份光和热传递出去。
所以我会觉得,无论是按照以前寻常的规划去走职场或人生的路,还是说我现在正在用一种新的、不给自己设边界的方式去做一些事情,二者给我带来的幸福感是没有区别的。甚至现在幸福感更强。
等车准备出发的宝哥和阿尔法。
广州日报:接下来除了继续行走,还有什么规划吗?
宝哥:关于工作,在我行走中国的过程中会认识很多很多的人,也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事儿。遇到的这些人和事儿中,对我来说蕴含着很多可以大家一起做事的机会。行走中国的过程在我看来,也很像一个去全国各地去跑业务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会让我遇到很多工作机会、商业机会,以及对社会有价值、有意义的机会。
广州日报:我觉得您还有一个很大的收获:清醒、通透。
宝哥: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时刻告诫自己,人一定要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客观。客观是怎么构成的?客观是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主观观点去观察同一件事情之后,相加得出的一个结论。人生本身就是一个不断修炼的过程。在我看来,无非是我们需要用不同的视角去看待事情。比如说我有看得见的时候的视角,同时也有看不见之后去观察某件事的视角。
举个例子,在我还接纳不了自己身体变故的时候,我去坐飞机,有那么多工作人员来帮助我;我去坐地铁,有那么多工作人员来接力引导我。如果我用负向的心态去看这件事情,我就会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废人,出个门都需要这么多人来帮忙。但是我接纳了自己,我用另外一个视角看这个事情,我会觉得,哇,这个社会真温暖。大家都很好。
当然还有一些网友可能会说,你都看不见了,还出来麻烦别人干啥?在我看来,这都是每个人主观的观点,可能站在他自己角度上都没错。但是我们能够做的事情是尽量让自己客观一点:同一件事情,我得接受它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
广州日报:所以我能体会到您的这个感受,还有对生命更加珍惜的态度。
宝哥:对。我自己生活重建的过程中,我觉得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很多人会问,导盲犬能不能被人工智能或科技替代?我个人的观点是,这两者是没有可比性的,因为生命大于一切。任何的人工智能和科技都是没办法,或者说不能和生命相提并论的。当然,人工智能科技确实对我帮助很大,它是我们生命的外延。我必须得借助科技和人工智能去辅助我做一些事情。
广州日报:拥抱它,但是还是理解生命的美好。所以有个问题想问,在网上是您的粉丝比较多还是阿尔法的粉丝比较多?
宝哥:我觉得更多是粉阿尔法的吧(笑)。我希望大家能够通过我的视频内容产生一种获得感。这种获得感有可能是情绪价值,有可能是世界的真善美,也有可能是给遇到困难挫折的人带来安慰。无论是粉我或阿尔法的网友们,真的非常感谢他们的支持。因为他们,我有了很多勇气。
我希望“盲人宝哥行走中国”这件事能够给大家带去一些价值和力量。我很渺小,阿尔法都比我伟大。我始终觉得我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我做的也是非常普通的事;只是我遇到了很多的人和事儿,这里面有一些不普通、不平凡的闪光点,我想通过这些闪光点给大家带来一些美好和启发。
广州日报:不是说关注您或者阿尔法本身,是关注你们所做的事情,还有看到的事物。透过您的眼睛去看世界。
宝哥: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林琳 实习生:王晶晶、汪继真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丁钰洵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丁钰洵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苏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