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0年,一个寻常的午后,广州市越秀区中山六路的考古发掘中,一枚波斯蓝釉陶罐残片重见天日。
▶ 广州市越秀区中山六路(左)和解放中路(右)出土的五代十国时期的波斯蓝釉瓷器残片,现藏于广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
宛如凝脂的釉质像被时间禁锢的波斯湾海水,在湿润的泥土中沉睡了千年,它听过晚唐的喧嚣,也历经南汉的风雨,像一位遗世而独立的君子,兀自伫立,默默不语。“物有光也,通作油。”(注释①)“釉”,先有“油”字,后有“采”,合而为“釉”,汉字以形声意会瓷器独特的光泽。《说文》中说:“采,捋取也。”远古先民用手在树上采摘果实和叶子为食,后世以此形容人的生机与活力。比人的生命更漫长的是釉色的变迁史。葱岭(注释②) 的漫天飞雪掩埋了陆上丝绸之路无数个寂静荒凉的世纪,唐三藏以沿途的骸骨为指引慷慨西行,粟特商人带着矿产和羊毛织物不远万里前往东方大国寻找比黄金还贵重的瓷器和丝绸。长安西市的陶匠将舶来的青金石研磨成齑粉,这种被称作"群青"(注释③)的矿物,在钧窑的火焰里化作雨后清晨,又在越窑秘色瓷上流淌成一池春水。直到波斯商船载来苏麻离青停泊在扶胥港(注释④),波斯蓝(注释⑤)才在元青花的胚胎上找到了宿命般的归宿——缠枝莲纹在景德镇热烈的窑火中舒展开来,每一道笔触都默念着大食和拜占庭匠人对于黄沙、蓝海与苍穹的信仰。
▶ 清代道光年间的广彩波斯铭文大碗,现藏于广东省博物馆。
波斯诗人鲁米说:"我们都从虚空星辰般旋转四散的尘埃中诞生,我是无限的一部分。"(注释⑥)文字抚过肌肤般的素胎,高岭土历经1130摄氏度的淬炼,变作波斯行游术士无法复制的窑变幻术(注释⑦)。郑和的宝船载着它们一路往西,随船的画师在青花梅瓶(注释⑧)中随手记录下忽鲁谟斯港(注释⑨)的鲜美与丰沛。
披荆斩棘的探险者一去无归,徒留衣冠葬在江南故里(注释⑩)。在他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大量地带回那比海更蓝、比天空更深邃的苏麻离青,那是波斯和苏门答腊的方言糅合而成的蓝色梦境,在古波斯语中的"samawi"即为天空(注释⑪)。
▶ 明代永乐年间的青花八角勾莲纹烛台,带有明显的波斯风格,现藏于广东省博物馆。
今天,被封印在“南海一号”的残船中的波斯蓝重现了明代永乐到宣德年间(注释⑫)欲滴的丰盛釉色,这釉色浸透着波斯湾的月色和景德镇的雾霭,流淌过伊斯坦布尔的和伊斯法罕的展厅,诉说着一千年间的传说。
在千年的流光里,留着卷曲胡须的商人,拍拍胯下的单峰驼,驼背上一边盛满景德镇的青花瓷碗,一边挂着撒马尔罕的金桃,在那条由无数驼队、战士和僧侣用血肉铺就的丝绸之路上,以驼铃为伴,低吟着驿路习得的歌谣: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 13世纪的釉下植物彩绘陶碗,现藏于伊朗礼萨·阿巴斯博物馆。
注释
① 出自《集韵》。
② 葱岭:新疆帕米尔高原的古称。
③ 群青:一种蓝色颜料的名称,也指代这种颜料的颜色。青金石并非群青色的唯一来源,在此省略其他矿物原料名称。
④ 扶胥港:今广州黄埔古码头一带,唐代就成为广州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
⑤ 波斯蓝:一般指苏麻离青这种矿物颜料的蓝色。
⑥ 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13世纪的波斯诗人。国内有出版《鲁米诗选》等。
⑦ 古代波斯也生产青花瓷器,但因为土质和煅烧技术等原因,和中国产青花瓷器整体还有一定的差距。
⑧ 青花梅瓶,全名为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图梅瓶,现藏于南京市博物总馆,瓶身以苏麻离青描绘了中国的梅花和波斯的番莲等纹样。
⑨ 忽鲁谟斯港:今伊朗霍乐木兹,波斯湾重要出口。《明史》中提及郑和船队曾到过此地。
⑩ 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后去世,在南京有衣冠冢。他死后,朝廷没有能力再大批量从波斯进口苏麻离青,中国青花瓷使用本土矿产颜料渐多。
⑪ 苏麻离青的词源现在没有统一的说法,有学者认为其源自波斯和苏门答腊等地的方言发音。
⑫ 青花瓷技术在明代成祖永乐到宣宗宣德时期达到顶峰。
参考
① 《波斯与中国—两种文化在唐朝的交融》,荣新江,《中国学术》
② 《苏麻离青考辨》,温睿,《故宫博物院院刊》
③ 《青金石与“中国风”——13世纪至14世纪西亚和中国陶瓷中的蓝色趣味》,潘桑柔,《美术》
本文图片拍摄内容为广东省博物馆“群星点亮的夜空——波斯文化艺术瑰宝展”。
出品/广州日报媒重点实验室
文、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赵小满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赵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