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日报:在《咬文嚼字》发布的“2024年度十大语文差错”文章底下,有读者持“规范从俗”的观点,他认为目前念“卒中”(cùzhòng)的人不多,未来总有一天会妥协念“zúzhōnɡ”,还有读者举例荨(qian)麻疹已经改成荨(xun)麻疹,您怎么看待这个观点?
黄安靖: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但也不能说一定会发生。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很复杂。
一直来,很多人有这样一种观念,认为一个语言符号或语言成分,不是对的就是错的,即,或者对,或者错,只能二选一。这显然是一种“二元对立”的语言观。
并且,许多人也习惯静态地看待语言现象,把语言成分看作一成不变的东西,认为“对的永远对,错的永远错”。这都不符合语言实际。
我们使用的语言是个“圈层结构”。最里是“核心层”,位于这里的语言成分都是规范、纯洁的语言成分;最外是“边沿层”,位于这里的语言成分,都是不规范、错误的语言成分。持“二元对立”、静态语言观的人,认为我们使用的语言只有这两个圈层,并且这两个圈层有清楚的边界,处于其中的语言成分静止不动,不越界。这是不符合事实的。
其实,我们使用的语言的结构,有三个圈层。在上述两个圈层之间,还有一个“过渡层”,位于这里的语言成分,不能用“对”和“错”两种对立的属性进行定性,也就是说,既不能说是“对的”的也不能说是“错的”,而是处于“对”和“错”之间。

荨麻疹读音的变化
我们认为,就字而言,繁体字、异体字,以及旧字形等等,就位于这个圈层。按照现行的《图书编校质量差错判定和计算方法》,在简化字文本中使用它们,每处计0.5个差错,而非1个差错(错字、别字按1个差错计算),记错分值处于“对”和“错”之间。这说明这个“计算方法”并未把它们判定为绝对的“错”,而是承认了其处于“中间状态”的“过渡”属性。
其实,古人也如此,他们也并没有以“二元对立”的语言观把语言文字处理成绝对的“对”或绝对的“错”,也承认了处于“对”和“错”之间的“过渡”成分。比如,唐代《干禄字书》是推动文字规范运用的一部十分重要的著作,它即把文字分成正、通、俗三体:所谓正体,就是合乎标准的规范字;所谓通体,指沿用已久,但与规范字相比,其偏旁或有变省或有改易的字;所谓俗体,是与规范字有别、书写有差误的字。其正、通、俗就相当于现在的规范字、异体字、错别字。显然,对此进行圈层划分,也是三个而非两个圈层。对正、通、俗三体进行圈层定位,无疑正体字位于“核心层”,通体字位于“过渡层”,“俗体字”位于“边沿层”。
语言处于不断的发展演变中,相应,语言的圈层结构也随着时代的变化,处于动态的演变中。比如,“副词+名词”的用法,在过去曾被认为是一个语法错误,在圈层结构中,应该位于最外围的“边沿层”。但现在,“很男人”“很中国”“很德国”的说法很普遍,已经不被认为是一个绝对的错。现在这种结构,至少已经移动到“过渡层”了。古代,“七月流火”指夏历七月暑热逐渐消退,秋凉将至,当时如果用这个词形容天气热,无疑是一种绝对错误的用法。然而,现在人们多已不把这种用法当成一种错误,这种用法的“七月流火”至少已经移动到 “过渡层”了。甚至,也可以认为已经移动到规范的“核心层”了,因为《现代汉语词典》等权威工具书,已经把它作为一个新义项收入其中了。
语言圈层的变化,甚至是结构性的。比如,就文字来说,按照我们现在的用字标准,规范汉字位于“核心层”,而繁体字位于“过渡层”。然而,在古代,可能刚好颠倒过来,现在所说的繁体字位于“核心层”,而所谓“规范字”的很大一部分可能位于“过渡层”,甚至还有一些位于最外围的“边沿层”,因为按当时的判断标准它们完全是一个错字或别字。
可见,所谓“规范”是具有“时间性”的,不存在一成不变的“规范”,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范。随着时间的变化,“对”和“错”甚至会发生颠倒。
我们公布年度“十大语文差错”,是根据现行的语言文字运用规范作出的判断。也就说,按照现在的用语标准,位于“核心层”的是“脑卒中(cùzhòng)”,而“脑卒中(zúzhōnɡ)”位于最外围的“边沿层”,属于不规范成分。我们并没有排除这两种读法的“脑卒中”随着时间的变化,位置发生移动甚至颠倒过来。 “荨麻疹”中的“荨”旧读“qián”,而现在规范的标准读音是xún。“荨”读“qián”音和“xún”音的两个“荨麻疹”,在圈层结构的位置确实发生了转移。
不过,我们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语言成分在圈层结构中的位置移动并不是“任意”的,而决定于语言发展演变的内部规律。这些规律非常复杂,大致可分为语言的、社会的、认知的三方面的规律。在此,不作详细讨论。因此,随着时间的发展,脑卒中的“卒中”究竟是不是真的会读成zúzhōnɡ,还要做深入地研究,这只是一种可能,不能作出绝对性的判断。
广州日报:您认为当下人们为何还需要“咬文嚼字”?
黄安靖:“咬文嚼字”是对语言文字的美容、维护,每个时代都需要“咬文嚼字”,并且每个时代都在“咬文嚼字”。
古人作诗、作文讲究“炼字”,这就是“咬文嚼字”。古人解读、注释经典,古人校勘图书,古人正音、正字,确立语音、文字标准,古人匡谬正俗,纠正典籍错讹,等等,都是“咬文嚼字”。“咬文嚼字”是中华文化的学术传统。汉语之所以能成为世界上最精准、最有表现力、最美丽的语言,与历代文人、学人的“咬文嚼字”传统分不开。
当下,就更应该“咬文嚼字”了。近二三十年来,传统的报纸、杂志、电视、广播以及图书等等,在产业化浪潮的驱动下,都经历了一个“规模扩张”过程,品种、产品大幅增加,相应,语言文字的使用量也大幅增加。我前面说过,运用量增加,差错也可能增加。并且,由于在扩张的激烈竞争态势下,人力资源、管理机制等等匹配不及时,对语言文字运用的管理步伐没有同步跟上,这导致了在这些传统优势领域语文差错剧增。更为重要的是,自从进入网络时代以来,语言文字运用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网络的进入门槛很低,或者说根本没有门槛,只要有发布终端,人人都有麦克风,人人都是“自媒体”,这导致网络上的语言文字使用量暴增。并且,网络缺乏传统媒体成熟、严格的语言文字运用的把关、筛选机制,导致网络上语言文字差错泛滥成灾。当下,语言文字运用质量确实出现了令人担忧的下滑趋势。并且,现在已经进入了智能时代,人工智能正在给各行各业带来颠覆性变革,这也给语言文字运用带来更大挑战。解决这些问题,迎接这些挑战,最重要的路径就是“咬文嚼字”。
只要有语言文字运用,就需要“咬文嚼字”,“咬文嚼字”没有结束的一天!我要向全社会呼吁:大家一起努力,一起“咬文嚼字”。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张慧琪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张慧琪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张慧琪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蔡凌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