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闭引导
深一度丨城中村孩子的成长,容不容许慢慢来?
2024-12-31 23:39:14
广州日报新花城

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

在他们的故事里,寻找一些关于成长的问题,以及答案。

大家终究会发现,流动儿童复杂的生命处境里,需要的不是公式化的服务支持,而是那些走进生命里,成为生命一部分,成为共同体的人们。

但谁来资助行动者,而非冰冷的项目,这个话题尚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和重视。

12岁的广州城中村少年方坚泽第一次读《鲁滨逊漂流记》,觉得自己就是鲁滨逊。

就像故事的主人公流落于无人岛一般,他也在一个外界不理解自己的孤岛上,与社会隔绝。

那一刻,他决定成长为故事结尾鲁滨逊的样子:“掌控整个岛屿,研究出天气规律,过得多姿多彩,最后逃出岛屿。”

16岁,他离开出生后就未曾远离的城中村。23岁,考上研究生的方坚泽摇着轮椅独自回到城中村,宛如回到故里。

“‘城中村’不是一个羞耻的标签。我离开它就像我们往往会离开生长的故乡,只是因为它已经不够我们成长。”当触碰到“故乡”与“远方”的边界时,离开就变得势在必行。

作为城中村孩子中的有障者,探讨“城中村”的议题的时候,方坚泽觉得自己并非具备典型性,而是具备普遍性:“认知才是那个时候的我,以及广大跟我一样生长在城中村的孩子们所面临的最大障碍。”

他们中有不少曾经,或者仍只看见“四角的天空”,认定“城中村就是广州的全部”,亦是自己世界的全部。他们中的一小部分,尽管野蛮生长,如方坚泽般,能找到自己的成长路径,但有更多的孩子,没能有这样的“际遇”。

这是怎么样的际遇?少年方坚泽如果没有看到《鲁滨逊漂流记》,是否也能逃离孤岛、去向更广阔的天地,发出“我觉得我就是强者”的掷地有声的宣言?

我们能给他们提供什么?

我们给的是让他们有更远大向往的信心,还是无法到达的不甘心?

他们的成长,容不容许慢慢来?

在制衣厂的布料上玩耍的孩子们。

“‘城中村’不再是限制我的原因”

1998年,方坚泽出生在城中村,父亲是外来务工者。10岁以前,方坚泽觉得“城中村就是广州的全部”——囿于双腿有障,他只能被背着上学、放学,天地小得似乎就是永远。2012年,随着生活条件慢慢好起来,有了轮椅,他偶尔能出去转一转,这才发现,原来广州那么大、那么繁华。走出局限、回望家园,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终年所在的地方被称为“城中村”。

“我记得很清楚,2012年,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一个‘外面来的’地理老师说,按照课本上的‘定义’,‘城中村’就是一个脏乱差的地方,未来会被慢慢取代。”这个新的认知让班上所有孩子都震撼了,“大家极力反驳,城中村明明很干净,也很好。”14岁的方坚泽心中受到巨大的冲击,原来存在“城中村”这样代表脏乱差的标签。

孩子在城中村成长。

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城中村”是一个宁静的存在,像一个村落一样,有大榕树、小卖部、乒乓球台,他觉得“跟家乡所在的农村比已经很繁华了”。在2008年之后,这些城中村开始被纺织工业填满,慢慢发生变化,但他从未把更多人的来到、业态的变化视为“变差”。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鄙视链”的存在:“我相信地理老师并不是有心的,但无意透露出,城中村在城市的存在,不是被忽视,就是被鄙视,而我在城中村,因为残障,更是最低等的存在。”

“曾经感觉到羞耻,无论是对于残障,还是身处城中村。”但是,方坚泽一直在努力学习着否定这种羞耻感,“也许这可以被看作是我始终抱持的怀疑精神”。这种特质,或者说习惯,来自于持续的阅读。

城中村一角。

也许是受限于行走,书本成为他成长过程最重要的陪伴。

在书本中见识到更广大的世界,激发了他对生存的强烈渴望:“我懂得了活着跟生活是两回事,我不想仅仅只是活着而已。”他希望通过高考来改变命运,即使周围的人并不看好他。

16岁高二的时候,因为家庭经济逐渐好转,举家搬离城中村。“也许在某些人眼里这是逃离,但对于我不是。因为我已经不认为‘城中村’是限制我的原因。”此时的方坚泽,已经足够坚定地走在成为鲁滨逊的路上。

经历一次未能达到目标的高考后,他选择了复读。“再退一步,我也没有更好的生活了,所以义无反顾。”第二次高考,他考上理想的大学,离开广州,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探索自己独自生活的方式,并在一个未曾接纳过轮椅使用者在校生活的学校,推动学校无障碍的改革。

2021年,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方坚泽独自重回城中村。

阳光下的方坚泽。

那一天的朋友圈,他记下了所思所想:“我也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街道之内根本没有阳光,一下雨到处都是泥巴,人口密度极大,到处都是制衣厂和货拉拉。在这里我认识很多大城市里最基层的劳动者,他们基本全都是外来务工的农民。这样的生活经历,在今天仍然给我带来影响,我可以很顺利地和大学里的保安、食堂阿姨、清洁工、电工师傅等打工者成为朋友。我觉得这些职业并不丢人,更重要的是我认识到,为了生活挣钱,不寒碜,劳动人民是光荣的。”

在他眼里,城中村的“村民”,带着对美好生活与尊严的追求。他们带着希望与热情来到广州打拼,足够拼搏、足够“励志”。在这片充满生命力的土地上,他就像一个种子,努力汲取养分,当自己足够充实,就要去往新的一片土地,继续扎根:“这是我在城中村学习到的生长方式。”

方坚泽是幸运的。

城中村的孩子时常会被定义为“流动儿童”,作为外来务工子女,流动是他们的常态,但相比这种不稳定性,他们面临的更大困境是资源极其匮乏。尽管天地受限,因为障碍而处于不被认同的境况,从小到大,母亲为方坚泽购买了许多书籍,父亲曾经把他送到开画室的朋友家学画。“他们在教育上给了我很多支持。”方坚泽承认道。

从“流动儿童”,到如今扎根海珠区,认定自己为“海珠人”,方坚泽坚信,“认知”是城中村孩子最需要的:“他们需要认识到天有多高,地有多大,才知道自己的渺小。也需要认识到,虽然渺小,但是有一天也能影响社会。”他补充,“当然不是所有人。总有人会选择奋斗,总有人会沉沦”。

制衣作坊一角。

他想“改掉不爱说话的坏毛病”

广州的冬日,不到晚上7点,夜幕已降临,灯光照亮牌坊上“鹭岐春江”四个金色大字,接驳便民车、电动车、行人,在牌坊下络绎穿行。

初中生小黄还没有回到康乐村的家中,爸爸妈妈熬完通宵后刚刚起床赶工;年轻的妈妈娜娜已经准备开着电动车把两个孩子带出城中村,去往在附近小区租住的房子。

在狭小巷子里的一楼小作坊,小黄妈妈手疾眼快地给仿皮大衣打上扣眼,一会儿脚下就堆满衣服。把这堆衣服往下一个工序的工人脚下塞,又从上一个工序的工人那里抱回一堆大衣。这样的工作,她已经持续了3年多。

“我们这是最后一环,给衣服钉上扣子就直接打包发货了。”小黄妈妈嘴里说着,不耽误手中熟练的工作,“白天他们要卖货,我们就得晚上赶工。”

这一天早上,他们忙到8点才睡,刚刚起来继续干活。“这样日夜颠倒,对身体很伤,但没办法,生活压力确实大,在这里,没有钱生活不下去。”她示意记者看她发肿的眼睛,平静说道,“还能做多久我们也不知道。”

凤阳图书馆的一位小读者全神贯注地阅读小说《装在口袋里的爸爸》。

日夜颠倒的生活,令小黄爸爸妈妈只能在他放学后相处一会,“待会我还得去做饭,孩子回来吃,工人也要吃”。这样的“见面”,并不是“交流”。她承认,三年来,自己陪伴孩子的时间明显少了很多,而且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如之前。

少了陪伴,和孩子关系疏远了吗?在小黄妈妈看来,原因主要是孩子很内向,没有什么朋友,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他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不愿意说出来,这性格让人有点头疼。等他再长大一些,说不定想法会多起来。”

在崔艺冰眼里的小黄并不那么内向,有时候很活泼,甚至有点小调皮,有些“小心思”。

崔艺冰是凤阳图书馆的助理馆长,很早就关注到小读者小黄,当时,他才读小学3年级。

“刚来的时候,他不愿意说话,可能因为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融入,所以他一个人来,看书、或者参加活动,然后一个人离开。”崔艺冰说,直到两年后,他才开口跟自己说话。

小黄和伙伴们带领艺冰到自己家家访。

在这两年里,他其实在慢慢变化。

崔艺冰观察到,第一年,他想跟人交朋友,但是采取的方式是“惹怒对方”,看到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就会跑走。但是在一次户外的活动上,她发现他竟然跟一名大学生志愿者聊得很开心。

于是,她开始尝试跟他说话,问他“吃饭没”,到城中村里吃饭碰上面了,他开始会点头打招呼。慢慢地,崔艺冰和他的互动增加了,进展到问他问题能得到简单回应。

今年,小黄明显有了变化,不但愿意跟崔艺冰说话,而且还报名成为图书馆的暑假志愿者。“我印象很深刻,在他的志愿者报名表上有这么一个问题,‘通过志愿者你想得到什么收获’,他填的是‘改掉不爱说话的坏毛病’。”崔艺冰说。

小黄不是崔艺冰唯一关注的城中村孩子。每天来到图书馆的数十名孩子,她都很熟悉:“虽然图书馆的月人流量最多可以达到6000多人次,但常来的还是那几十个孩子。”她通过交流、家访,了解到他们的一些情况与需求。

孩子们给人一种被“打开”的感觉

位于海珠区鹭江村27号四楼的凤阳图书馆,3年多前由凤阳街道办事处、海珠区图书馆、鹭江第六经济社和满天星公益共建,主要为康鹭片区的来穗人员子女及家庭提供公共文化服务,服务对象以0-12岁孩子为主,其中超过8成是少儿。

图书馆馆长梁颖梅在图书馆建立前做过调查,虽然社区学校也有图书室,但资源很少,且没有正式开放;海珠区或市级的图书馆资源丰富,但是大部分务工家庭没有余力把孩子领出去;与此同时,很少家长会把钱投入到为孩子购买图书上,“一部分家长重视教育的方式,只是重视课后的补习托管。”父母的认知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孩子的认知,“有的孩子竟然从没有接触过阅读”。

一开始,知道、愿意到图书馆的孩子寥寥无几。梁颖梅和崔艺冰只能想尽办法。

孩子认真用绘画回应提问。

附近一个小学虽然有阅览室,但图书很破旧,不适合儿童,她们联系学校,把图书馆的书借过去,每周二下午开放阅览室,提供学生们借阅和阅读;在另一个小学和附近的幼儿园则通过开故事会的方式,引导孩子们接触书本,并把有社会实践需求的孩子引到图书馆来参访。

“图书馆的人流量开始攀升,一个月可以达到6000多人次。”梁颖梅说。尽管这个数据与该片区在册的9000个城中村孩子比,似乎不值一提,但对于有一线服务经验的工作者来说,方知难得、难为。

在这里,周中每天放学后,一般会聚集几十个小朋友,最多的时候,七八十个位子几乎坐满。

孩子们在这里未必是看书。“我们将图书馆定位为阅读和学习空间,也有其他参与的机会。”梁颖梅发现,大多数孩子往往只会关注自己感兴趣的书籍,比如漫画,“如果从长远发展角度看,我们当然希望孩子们的阅读能更多元”,但事实上,孩子们并没有那么容易受到引导,尤其是家长们虽然不干预阅读,同样也不参与阅读方面的教育。

暑期,凤阳图书馆,工作人员在正向教养儿童成长营中给孩子们讲课。

“大部分家长觉得,图书馆对于孩子们只是一个‘安全的空间’”。许多家长忙于生计、昼夜颠倒,无暇管顾孩子,孩子们往往因为不愿意一人空守家门,更愿意在城中村的街道上三五成群、无所事事地聚着、蹲着,家长则更放心他们来到图书馆,“起码图书馆有电话,他们想到孩子的时候可以来个电话问孩子在不在这里”。

有的家长为了确保孩子能安分地呆在图书馆,还定下规则:在外面待着,给10元零用钱,到图书馆待着,给20元。

尽管一开始,家长们并不都这么认为。“大部分家长戒备心比较重,当孩子需要拿到身份证来办理借书卡的时候,家长们首先考虑的是个人信息是否安全。”崔艺冰说,还有一部分家长觉得“阅读会影响学习”。

不管如何,孩子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来了。

左至右:崔艺冰、梁颖梅。

阅读从来就不是凤阳图书馆的终极目标,而是她们介入服务的媒介和手段。梁颖梅说,城中村的孩子们面临的挑战是“流动性”,他们往往面临升学就要离开一个地方的改变,即使在一个社区中的居住也是不稳定的,很难建立稳定关系,缺乏安全感。而与此同时,家庭没有提供足够的陪伴和支持。

“流动”的背后隐藏的最大挑战是资源匮乏,图书馆希望能尽可能补上资源缺口。

从建立开始,图书馆就明确自己的目标。“大概分三个阶段。”梁颖梅介绍,第一阶段是扎根社区,为孩子提供阅读的资源,提供空间和活动;第二阶段,发展孩子们的能力,比如通过引导他们看不同类型和不同程度的书籍,提升社会情感能力,带领他们认识自己,与朋辈交往,学习参与、责任和情绪管理;第三阶段,在社区中形成氛围,激发家庭的正面影响。

经过三年的努力,目前计划进行到第二阶段。梁颖梅坦言,困难在于虽然图书馆经过打基础阶段,开展了一些行动,但是很难广泛影响家庭:“做家长工作太难了,我们甚至还很难接触到家长,他们实在太忙了。”

也有一小部分家长回应了图书馆工作人员的热情与积极。在服务中,崔艺冰发现,有的孩子成为图书馆志愿者之后,家长的态度会变得热络,“也许是因为他们感受到孩子被重视和关怀”,也许是家长们观察到孩子们的变化,“经常参加图书馆活动的孩子,给人一种被‘打开’的感觉”。

“我们和孩子就像陌生人一样”

李真(化名)就迫切地希望通过图书馆“打开”大儿子的心。

图书馆刚刚建立的时候,李真的大儿子还在附近上小学。偶然听说图书馆有正向教育相关的活动,她来到图书馆,萌发了让孩子来当志愿者的想法。

然而,孩子不愿意,她决定自己先树立榜样,利用周末时间来参与志愿服务,陪伴孩子们阅读,“结果他一次也没来过,我倒坚持下来了”,李真无奈地笑着说,一边停下交流,去回应正在不住指着书本叽叽喳喳询问她问题的一对龙凤胎。

“无奈”是因为刚刚上初一的儿子非常叛逆,自己与他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就像陌生人一样”。

天真烂漫的图书馆小读者们。

10岁之前,李真的大儿子在老家生活,忙着生计的李真跟他几乎没有交流和沟通,缺乏亲密关系。来到广州后,因为孩子的爸爸习惯使用打骂吼的教育方式,“让沟通变得更困难了”。

随着龙凤胎的出生,发现大儿子的一些行为问题,以及和弟弟妹妹之间相处的问题,李真开始反思,“之前一直忙着上班,老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孩子违反纪律被老师惩罚,我也没有站在孩子这边。最近这两年我才明白,教育孩子不能这么敷衍”。

如今,大儿子成绩不太理想,最近的考试只得十几分,但他毫不在意,整天想着当电竞选手。他有时候还会和父母起冲突,说一些埋怨的话,比如“谁叫你当时不带我”。

他还特别羡慕弟弟妹妹,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对他们的态度和之前对自己的不一样,而因为爸爸的教育方式,他习惯了用拳头去做有些过激的行为。

暑假,两位小朋友从老家来到广州过暑假,与在制衣厂做车位工人的父母短暂相聚。

“我总觉得在老大身上有些遗憾,想在其他孩子身上弥补回来,只能尽力而为吧。”李真忍不住掉下眼泪,却仍温柔表示“没关系,是我自己情感比较丰富”。

如今,她辞掉了工作,一心一意陪伴双胞胎,“他们出生后,爷爷奶奶来带,发现带来一些问题,现在他们三岁了,我觉得还是要自己带。”

“我们想跟他重新建立关系,但他好像没有这个想法。”李真说,知道孩子心里有怨气,自己觉得特别折磨。但她又重振信心说道:“也许什么时候开始改变、调整都不晚,最重要的是家长要先改变。”

“散养”是城中村家庭养育孩子的普遍现象

与城中村的许多孩子比,小杰(化名)和弟弟是幸运的,因为妈妈娜娜认为,孩子最为重要,“只要到了孩子下课时间,我就会停下工作陪他们”。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年轻的妈妈在工厂前接听电话,工人在工厂门口吃饭,小杰和弟弟在巷子里挥舞着“武器”打闹,一边解释“班主任给妈妈打的电话,因为今天班上有人打架了”。当被问及“你打人了还是被人打了”,小杰自豪说“我是劝架的”。

电话一打就打了半个小时,娜娜有点忧心忡忡:“小杰转到这个学校才两三个月,每个星期都能听到有孩子打架的消息,确实影响到他的状态。”

来到新学校,小杰第一次考试考得很不理想,娜娜和新来的老师沟通,他之前在别的学校学习成绩是很稳定的,希望老师多鼓励、开导孩子,老师也很尽责,经常找小杰谈心。慢慢地,小杰稳下心来,第二次考试成绩就恢复从前的状态。

城中村制衣厂一角。

但是,小杰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情绪很低落。娜娜问他原因,他说是因为班里的一些事情,“大部分是因为看到有的同学打架之类的事情”。

每当有人打架,他回来的情绪就很低落,娜娜担忧对孩子的负面影响。“最根本的原因是很多孩子缺乏父母管教,因为家长忙于生计,根本无法抽出时间照管孩子。”

作为母亲,看到很多孩子经常独自一人在外闲逛,有的时候有个别父母甚至晚上十点钟才开始找娃,娜娜感到心疼,也感到无奈,“‘散养’是城中村家庭养育孩子的普遍现象。”

“相比之下,我们家的情况确实好一些。”娜娜直言,一方面,无论是自己还是姐姐,都有重视教育的意识,她和姐姐在工作上相对有精力照顾孩子,分工明确,孩子的生活比较规律,也比较有安全感。

除此之外,娜娜也意识到如果孩子的生活空间只有城中村,会限制他们的成长,于是经常带领他们走出去散心、舒缓心情,或者上兴趣班。

城中村一角。

也许担心让大家对城中村的孩子的境况过于悲观,娜娜说:“有些家庭可能没办法好好管教孩子,但我想,孩子看到父母努力创业干活,也许在生存能力和责任感方面会更强一些。”“不过这也因人而异。”她补充道。她很希望有机会能呼吁更多的家长不管多忙,都要重视自己的孩子。

给一些可能性,孩子们的起点可能会不一样”

梁颖梅和崔艺冰深知家庭的支持不可取代,同时深知公益的力量有限,“要接纳我们改变不了流动的状态”,但仍选择了尽力而为,“如果给一些可能性,孩子们的起点可能会不一样,起码可能可以去掉阻碍他们获得资源的部分个人原因”。

带着这样的期待,她们陆续与不同的公益机构和项目联动:有的为社区服务,通过艺术的方式教会孩子们自我保护、预防欺凌,有的为图书馆提供服务,一起把普及教育的课程带进学校。

“我也听说过凤阳图书馆,希望接下来能跟他们对接,看看有什么大家可以携手做的事情,毕竟我们做的是同一件事情,不妨合力。”郑哲佳说。

抱着孙子看孩子们练习的城中村阿姨。

作为广州市海珠区无界艺术公益创新发展中心的理事长,过去两年中,她发起的“乐·无界计划”目前已经获得伟博儿童基金会和麦穗青公益分别冠名。

乐·无界花果山乐队每周在城中村开展一次服务,和伟博儿童基金会合作建立伟博·乐无界喵Hoo喵乐队,由随迁青少年、特需青少年及一般教育需求青少年组成,建立社区音乐会品牌——“无界音乐客厅”,邀请不同的音乐家为孩子们举办客厅音乐会。

“人在风里,风要去哪里,谜一样的浮世,每一步都未知。忐忑的心,遥远的天空里。呼唤着那首,未知的歌曲.......”

每个周六上午的敦和社区,总会响起稚嫩而清澈的歌声,以及与歌声、音乐夹杂在一起的欢笑声。来自康乐小学、龙潭小学、凤江小学、九十七中蓝天学校等11所海珠学校的20余名中小学生,每周都能获得2个小时的音乐美好时光。

小朱的眼里总闪着热爱音乐的光芒。

在这里,他们学习乐器演奏、歌唱,学习乐理和新的歌曲,也学习在欢乐的音乐游戏里,如何释放日常学习生活里的一些不愉快,如何在音乐的世界里,找到稳定的力量。

“我们希望给他们发展、展示的空间。”郑哲佳说,“我们希望他们知道,人生不仅仅有100种可能,而是永远有多一种可能。”

小学五年级学生小朱渴望着这种可能性。“我喜欢音乐,热爱音乐。”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对音乐的热情和向往的光芒,兴奋地表达自己对音乐的喜爱,“现在我学了尤克里里,长大了我还想学弹吉他,想成为吉他手,或者歌手。”

对于成为吉他手或歌手这样的可能性,小朱妈妈露露不予置评,“音乐作为业余爱好还可以,他的成绩目前还不错,我们还是希望他好好学习”,而且“我们家长在经济上、时间上确实没法支撑他走音乐专业路线”。

虽然如此,她还是坚持接送小朱参加敦和社区的课程和“无界音乐客厅”的活动。一部分原因是她确实发现小朱在音乐上有独特的潜力,另外是发现音乐给小朱带来了一些改变:“以前他很内向、甚至有些社恐,现在开朗多了。”

接送孩子的家长。

郑哲佳看到小朱的改变,也看到更多孩子的改变。

过去两年,项目持续支持了20名城中村孩子——尽管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个孩子突然被带离城中村,送回老家——通过音乐、游戏、绘本、戏剧等方式,给他们带来更多正向教育。

“我认为最大的改变是秩序感、规则感、融入感、集体感。”郑哲佳举了几个例子:

以前很多孩子上课基本每次都迟到,现在基本到点人齐;有的青春期孩子一开始非常扭捏,不愿意歌唱,也不愿意动起来,现在每一个都“放得开”,有的孩子处于青春期很叛逆,上课的时候公然拿手机出来打游戏,试图挑战规则,现在能认真投入。

上两周,她偷偷翻看曾经“公然打游戏”的男生的成长手册,发现他画了一幅聚光灯下弹琴的画,她既欣慰,又感动。

在孩子们的成长手册中,郑哲佳还有其他发现:“许多需要父母填写的地方,大部分都是空白的。我们可以联想到,他们受到父母的关注确实比较少。”

与此同时,她发现孩子们在其他方面的认知也有欠缺,有的是大家觉得“理所当然”的常识:“有的孩子们感冒咳嗽了,来参加活动,不知道需要戴口罩。”

在跟孩子们的交流中,她还发现,尽管手机如此普及,孩子们的资源、信息却都是滞后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对未来是茫然的”。

这种“茫然”不是单纯的“未知”。

郑哲佳参与到课程中,给孩子们带来更多欢笑声。

“如何打破他们和家长的认知维度,我想,不仅仅是一周两次的音乐课可以做到的。”郑哲佳说,自己尝试着在项目2.0版本的时候,既要坚守项目在音乐和艺术上的专业性,也要打破原本的服务框架。

不仅仅以音乐和艺术为工具来作用于孩子们身上,而是提供更多交流、探索的机会,带领他们走出城中村,走出生活圈,“比如我们准备邀请PICU的医生志愿者来给孩子们上卫生课,带他们去博物馆,去走读广州”。

除了链接外部资源,内在资源如何产生,朋辈之间如何产生互助,这也是她在思考的问题。

事实上,两年来,这个年纪跨度从小学低年级到高中生的班级,已然成为一个小小的社群,社群的生态也出现雏形。

刘奕然在这个社群中最为年长,如今悄然成长起来。“他会主动张罗、帮助弟弟妹妹们,思考自己在这个团体里的责任,也有身为大哥的‘榜样包袱’。”郑哲佳开玩笑地说。

愿意为他人或社群付出,是她在刘奕然身上看到的新品质,“只要善加引导,他们有机会在被服务中懂得服务他人”。

在老师的指导下认真练习尤克里里的孩子。

刘奕然10年前就参加到伟博儿童基金会的项目中,开始学习尤克里里,后来学习吉他,目前是乐·无界喵Hoo喵乐队的主力。虽然狂热喜爱音乐,希望未来能走音乐专业的路子,他还是自觉地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家里的条件支持不了,不想给家里带来负担。”

如今,他在职业高中读酒店管理专业,对于未来就业“担忧,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他没有放弃音乐梦。为了满足学习吉他的需求,他努力在课余、寒假打工赚钱,在商超搬过货,也在亲戚的修车店打过下手。

回忆起初中时,自己在情绪过激的时候还会跟父母吵架、互相伤害,他用“随缘“形容自己目前的心态,“可能跟在音乐上得到的支持和认同有关”。

但音乐其实只是偶发因素,人们需要找到背后更为关键的要素。

“人们愿意真的走进孩子的生命里吗,谁资助行动的人们”

如今,社会越来越关注流动儿童的处境,而公益服务的有效性也开始成为讨论的话题之一。但实际上,面对家庭的复杂性,给孩子带来改变的关键,或许还不是某种“专业服务”到底有多专业,开的场次有多密集,或是一个机构做得有多好。

方坚泽也好、小黄也罢,或是小朱以及刘奕然,令他们的“生命力蓬勃起来”或“随性起来”,以及在“原生家庭散养下”依然能找到成长动力的关键,其实是“朋辈”,是那些已经融进生命里,可以随时呼唤的人、音乐、书籍和故事。

有公益人士认为,流动儿童面对的挑战是复杂交织的,对于城中村的孩子而言,需要的往往是一个同行者走进了自己的生活里,随时面对各种各样的变化,带来鼓励、信任和成长的热情以及信心,成为他们自己内在的资源。

孩子需要的不是被嵌入到一个项目里,“有活动就能参与,没活动便没有关联”,成为了一个指标,“这种被嵌入某种程度是又一次向孩子强调:他们没办法自己把握自己的成长,流动的影响又一次被强化了”。

上述公益人士认为,“要真正地改变处境,就要求服务者要跳出项目,放下自己原有的服务框架,进行田野调查,身处其中,甚至同吃、同住、同劳动,去‘看见’‘感受’,乃至‘成为这个群体的一份子’,这时不再只是为项目发声,而是为自己发声,因为自己,便是流动群体的一份子。这种定位,可以更好的联动多方,同时,感受到问题的复杂性,灵活地行动起来。”

相反,如果只是做项目,人们只关注项目的信息,而不关注流动儿童的复杂处境,只是把专业的一套公式移过来,却不知道,真正鲜活的个体到底想要什么。当一个公益服务项目只是完成了流程,而没有成为孩子生命里,即便比不上原生家庭的重要性,但依旧十分重要、像朋辈一样的羁绊时,自然抵抗不了原生家庭和社会环境的复杂性,相反,如果能做到,一切或许有解。

但是,现实的问题是,大多数资助围绕项目而来,资助的是那些把城中村儿童嵌入到服务中的项目,追求量化和数据,但用生命影响生命是一个漫长、充满变化的过程,真正需要的是资助那些愿意成为流动儿童朋辈的人,资助行动者而非项目,并设立更科学的评估体系去考核行动者的行动,而不是用单一的量化指标限制行动者,令他们无法更自由灵活地成为孩子的朋辈。

有教育工作者对此颇为认同,说道,“教育的本质是对孩子负责,而不是对项目负责,要看孩子的长期成长,要成为朋友陪伴孩子,但我们太多地对项目负责。”

与此同时,也有很多人对于放下指标、资助行动者做更自由的事情心存疑惑,觉得他们这样做不见得能带来更多的改变。但事实并非如此。

雨后的城中村。

“他们很有生命力,哪怕他们面对的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

来到广州10年,梁颖梅基本都住在城中村,白云、花都、海珠,赤沙、大塘、小洲....“其实我的父母也是外来务工者,在城中村开着与制衣业相关的五金饰品加工小作坊。”她说不上自己是不是因为对城中村的孩子有特别的情感,而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以及选择了把支持城中村孩子作为自己的工作,但她确定的是这些孩子能够给人信心,“他们很有生命力,哪怕他们面对的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

她不止一次地看到这种生命力。

有一次,她邀请5名城中村的女孩子到自己家里玩。当她到地铁站去接她们的时候,看到这群孩子一路走出地铁,大声地朗诵着《白鹭》,“......然而白鹭却因为它的常见,而被人忘却了它的美......”,旁若无人,无拘无束,整个地铁站洋溢着她们的快乐。

那一瞬间,她感受到的是野生的奔放的力量,以及自己将努力守护她们的坚定的信念。

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出品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林琳、苏赞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
(感谢2024解困式报道支持计划·儿童保护议题、满天星青少年公益发展中心、无界艺术公益创新发展中心等对本文的支持)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杨欣

浏览量:
@新花城 版权所有 转载需经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