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邹迪阳

编辑 | 吴擎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鲁迅《野草·题辞》

作为《雄狮少年2》核心的意象，每当野草在台词和写意的画面中浮现，都不难使人想到鲁迅当年力透纸背的文字，连带着“草根精神”这个今朝在公共语境下有些黯淡、落伍的词也再度被提起，倏而擦亮了观众内心的火花。

三年前，根植于岭南水土的《雄狮少年》，自点映以来收获各路好评，让人欣喜看到国产动画冲破“古典神话IP”的桎梏后，仍可以现实主义为轴，呈上不同以往的神韵。当中糅合的传统文化失落、留守儿童、农民工等议题，更是让许多像男主“阿娟”这样的无名之辈，有了在内地大银幕上发声的机会。

尽管因人物造型、眼距等引发的“辱华”论战，《雄狮少年》第一部的票房最终定格于2.5亿，略低于业界预期，但在这三年间，雄狮腾跃、顽强不屈的气节一直在民间流转，人们对续作的期待也随之高涨。不过，当新作的背景从广东迁移至上海，且“舞狮”元素减少，代之以“格斗”，看客难免担心影片会否变得水土不服，透出些膈应的别扭感。

《雄狮少年1》的舞狮镜头

而在看完成片后，我才意识到片名中的“雄狮”二字，并未从镜头里抹去。相反，它从一门标志性的传统技艺，进化成了开放的精神性象征，和“野草”互为补笔，圆满了整部影片的价值落点：哪怕身在草莽江湖，你也可以做一头驰骋的狮，目光炯烁如火焰，发出不甘命运的咆哮。

01

上海折叠

将《雄狮少年2》和前脚刚上映的《好东西》放在一块儿，很容易嗅到一种时间线收束的恍然。不仅因为三年前的此时，《雄狮少年》同期撞上《爱情神话》，且作为后者平行篇的《好东西》，恰好和《雄狮少年2》形同硬币的两面，勾勒出了上海这座大都会参差的群落生态。

诚然，对照的初衷并非在二者间决出高下，因为每部影片所关注的人群，必先以创作者各自最切实的生活经验、视角为基准。如果说《好东西》中展现的上海更契合于大众印象里的摩登、先进，《雄狮少年2》则弥漫着粗粝的写实意味。影片接续第一部彩蛋的内容，阿娟受老家工友启发，带着阿猫和阿狗勇闯上海滩，边打零工边设法筹足给父亲治病的钱。

《雄狮少年2》舞狮三人组勇闯上海滩

略意外的是，续集的时空降落在了2009年，世博前夕，陆家嘴的“上海三件套”还未落成。影片开头，当主角一行人回到住处时，越过逼仄而杂乱的弄堂，可以看到东方明珠高耸的剪影，视觉上的落差让异乡打工人的处境一目了然。同理还有五平米的出租屋、不锈钢饭盒里的方便面、桌角的李白诗集……通过这些符号的拼嵌，影片高效而利落地诠释了底层的挣扎和苦中作乐。

和前作一样，为了让整个故事更具现实感，讲求地域性的风味，主创结合采风和旧照素材，还原了多个上海经典的地标，除了东方明珠，还有城隍庙、外白渡桥等等。其中较为特殊的是锦江乐园的摩天轮（近年多次被传要停运），在迪士尼引进前，这里承载了许多人难忘的童年记忆，在片中亦如同梦境加载的装置。当摩天轮亮灯、从高处俯瞰时，是普通人离脚底下的钢筋混凝土最近也最远的时刻。

与其在空间运用上构成对照的，则是阿娟练拳的荒地。作为见证了“求真拳馆”崛起和没落的遗产，这片野草没膝、布满足印的练武场毗邻学校废址，乃是城市化进程里一小块供人专注和沉下心的飞地。影片后段，正当阿娟一行人在此庆祝格斗赛晋级时，施工队突然到来，预示着人物的命运失去了锚点，重回到流沙般的动荡不宁。

阿娟在荒地练拳

这种从喜到悲的跨越，师承了前作对周星驰喜剧风格的化用。至于教阿娟打拳的“张瓦特”，也是个如第一部“咸鱼强”那般窝囊、被现实狠揍到浑噩度日的长辈形象。不过，若观众留心观察，便能发现《雄狮少年2》贫嘴挠人的手段有所收敛，少了“咸鱼脚”这类强行无厘头、夸张的设定，且对笑料的调配也不乏巧思。

譬如阿娟初登格斗擂台时主办方安排的哀乐，解说员的“反向毒奶”，还有张瓦特因分不清盐和糖，做出把顾客吓跑的黑暗料理——这一处细节既有喜剧效果，也铺垫了其被肖张扬打坏眼睛的陈年往事。透过对不同语气的平衡和掌控，影片得以打通叙事节奏，捕捉到市井小民生活里颠簸的戏剧性。

另一个明显致敬周氏喜剧的“彩蛋”，是对“四大金刚”的塑造。这个当年叱咤一方的组合今离散各地，除了张瓦特，剩下的仨人也都大隐隐于市，改行做起了卖猪肉、拔火罐、变戏法的营生。在连环漫画式的人物外，影片不忘添上些务实的点缀，如操着口沪语的房东太太，和嫉妒阿娟成名、在招工时陷害背刺的工友……他们化身为背景的血肉，将城市里那些充满着算计和人情冷暖的角落扒开来，袒露在观众面前。

“四大金刚”除张瓦特之外的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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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何处无擂台

放着好好的舞狮不拍，干嘛拍起了武术？想必不少人走进影院前，脑子里都装着这个疑问。

对此，导演孙海鹏给出的解释是：“武术跟舞狮是一体的，舞狮缺了武术实际上是不完整的状态。比如我们小时候看的《黄飞鸿》，除了舞狮还有功夫。”将续作的重心挪至武术，刚好弥补了此前留下的遗憾。

落到文化意义上，这是种相对正统、可考的说法。而从电影的叙事张力和观赏性出发，可以得出另外两条解读的路径，一是格斗项目天然的视觉冲击力，对参赛者体能极限的试探和开发，二是“武术”内蕴的超越性人文精神。

先说到格斗，这项推崇竞技性、规则和要领复杂的运动，与其背后扩张的财阀势力，在片中是导致传统武术式微的对手。女主小雨和张瓦特协助阿娟参加“格斗之夜”，对其展开三个月的魔鬼训练，更多揣的是私心，想保住拳馆，同时让老祖宗的遗产适应和融入现代，找到起死回生之法。

让传统武术融入现代

如要“格斗”将其粗略地和“拳击”画上等号，国内外近些年可以列出一长串和《雄狮少年2》撞题的作品。拳击题材的电影之所以屡拍不爽。除了比赛的快节奏、高强度能轻松调动起观众的知觉和情绪，也在于相较其他运动，打拳有着更鲜明和疼痛的底层属性。问鼎今年国内票房冠军的《热辣滚烫》，便是一个绝好的例子。

在这类电影中，主人公用血与汗织就的，通常无关标签式的励志、热血。他们中大多数人的目的，甚至远非赢得世俗的嘉许和认可，而是以肉身野蛮的碰撞从泥沼中逃脱，完成和命运的对赌，所以阿娟才说：“打拳可能是（我）最公平的机会。”

穷苦打工仔走上格斗场为父治病，这样一个尖锐、元素堆满的设定，不仅会让人想到前些年的社会热点，且拿捏的力度稍没找准，就会滑向猎奇的小报标题，和廉价“苦难叙事”，就像近来多部打着现实主义旗号的国产片所做的那样。

为了避免潜在的道德争议，主创是如何做的？答案是裁去冗余的旁枝，转而发挥出动画媒介的优势，侧重在身体能量的冲动和爆发上。影片中每帧格斗的分镜，皆是在真人实拍的基础上渲染而成。从汗水、肌肉到毛发的质感，做工都颇为精细和逼真。

格斗场景真人实拍

同样值得说道的，还有动作戏构建的逻辑。三场主要的比赛（巴西战舞-泰拳-露天对决）在层次上不断渐进、累积成最终的爆发。而以醒狮的步形和脚法为代表，传统武术的精髓也同步渗透在了格斗技艺中。

到了揭穿反派打假拳的重场戏，擂台仿佛甩掉物理障壁，容天地于方寸间，挂满枝头的上海市花白玉兰渐次吐蕊、盛放成木棉花。这种意境悠长的演出，扣回了前作结尾阿娟跳向擎天柱的画面，且更具超现实色彩。至此，影片成功铸就了一个呛俗又热烈的武林世界。

所谓“武林”，并非片中被权贵当作生意经的格斗之夜，也绝不是以此为缩影来投射出的整个现代丛林社会。更多时候，它关乎着凝结在传统功夫的一招一式里、那种底层特有的蓬勃生命力。

关于这种生命力的表述，不止局限在主角身上。在高潮闪回的片段里，可以看到“四大金刚”用口音浓重的方言，将自己的绝学传授给阿娟。在后者用肘击完成反杀时，蒙太奇带过一张张配角的脸。在此，“武林”的词义得到了扩展，告诉我们正是无数个默默打拼的外乡人，在城市躁动的欲望之下，唤回了失落的精神岛屿。

“四大金刚”教阿娟练拳

03

求胜，更要求真

如何理解《雄狮少年2》在风格定调上与前作的区别？不妨将第一部想成书法里的行书，墨痕迅疾而流畅，涌动着泥土的气息，续作则多了些行楷的端正。

这种端正，集中体现在剧本打磨的完成度上。影片中设计了许多有意思的对仗，譬如以和面跟包馅作喻，说明练拳的秘法；用被豢养的热带鱼、精心修剪的人造植物来影射背靠金主boss打假拳的肖张扬；将“野草背后有什么”的悬念烘托至最后一刻，再淋漓抖开。除了这些较显眼的机关，还有一条穿插紧贴的暗线，就是拳馆的名号“求真”。

野草

这有如禅宗譬喻的两个字，在阿娟最初登上擂台时，指的是战胜具体的敌人，帮家里承担负累。若遵照通俗的类型化路线，他会在几度跌绊后迎来期待中“艰难的胜利”。然而影片却在此笔锋一转，用反逆袭的姿态写了出网暴戏。

“骗子”“伪草根”……溢出屏幕的诋毁和造谣，既是对三年前那场骂战的回击，也复现了大众再熟悉不过的日常。在这个舆论被操纵、碎片化观点充斥的世界里，没人在乎真相。阿娟被“除名”后重返擂台，为的不再是赚奖金，而是争一口气，替自己和朋友讨回公道。

很多人诟病的点，在于第一部的阿娟还是个全身心热爱舞狮的精神小伙，有着浓郁的日漫“燃”系主人公特质，到了续集中却变得动机拧巴，在每个节点都像是被摁头推着上的擂台。

但在我看来，这种主流预期和角色心理之间的错位，恰说明了影片潜意识里对“真实感”的强调。毕竟阿娟不是陈真、叶问和霍元甲这样的精武英豪，对他而言，比起重振传统文化、民族自强一类宽泛的意识形态话术，更要紧的是温饱和尊严，是反复问出口的“包吃包住吗”，和安慰同伴的“至少这三个月房租不用愁了”。借由生活化的对白，角色的心理起伏和纠缠被刻画得颇令人动容。

三人在出租屋吃泡面

忠于“求真”二字的，还有那个良心女记者。她的助攻似有“机械降神”之嫌，更多却是在提醒着我们早已远去、未被后真相冲刷的纯朴年代，和老款诺基亚、闪动的QQ聊天框、超级女声标牌等元素一道，共同组装成梦核式的絮语，钩沉起了飞扬的时代精神和集体氛围。

只可惜，个人的力量和信念再深刻，也难抵周遭刺耳、攻击性的声音。结尾新的赞助方说：“清者自清，时间会证明一切。”15年过后，我们的生活似乎并没有朝着理想化的方向奔去，倦怠感袭来之际，选择在此时塑造“雄狮”的图腾，寄寓草笼藏狮的态度，无疑更能催人振奋，提供慰藉和压力释放的出口。

需要承认，在高水准的工业成色和讲故事的用心之下，影片也有些可待商榷的短板。如两首原创的rap，尽管歌词颇有些辛辣的江湖气，但仍显得出戏，远逊于第一部对《道山靓仔》《莫欺少年穷》等本土金曲的嫁接。还有末段的编排一气呵成，跟前作中“天台舞狮”这个前置的小高潮相比，略丢了些灵感偶得的惊艳。

不过，放在当前国产动画乃至全球动画电影的续作里，它仍旧属于市场上最稀缺的那类优品：在沿用基本设定和框架的同时，对主题内核做出有效的升级，而非困在原地打转，沦为一具干瘪的艳尸。

据透露，《雄狮少年3》将回到广东，聚焦于龙舟运动。届时这一声狮吼又将激起怎样的浪花和回响，委实值得期待。但我也希望，银幕之外的“阿娟”们能多交些好运，不用非得磨坏“筋骨皮”，哪怕只略施些巧力，都能将窒闷的生活撕开一道裂缝。

这道裂缝看似不起眼，却能筛出杂质，留下对“真”的渴求。而只要我们愿去直面世间不公的黑暗，所有的相信和坚持，就注定不会只是昙花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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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吴擎

排版 | 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