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邹迪阳
编辑 | 祖晓谦
“糖,香料,还有美好的味道,这些就是被用来制造完美小女孩的必要成分。可是尤教授不小心在他调制的配方里多加了一种成分:化学物X。因此飞天小女警就这么诞生了!”
这段经典的旁白,出自千禧年前后风靡一时的美国系列动画《飞天小女警》开场,如要将其对应到当下的公共视野中,打造“完美女孩”的配方,或许可以替换成减脂沙拉和酸奶燕麦碗、瑜伽、美白美容……当然还有最不能缺的“化学物X”,也就是异常强大的内核跟执行力。
《飞天小女警》剧照
在这点上,三次元世界有一个最近蹿红的代言人:韩国IVE组合成员张元英。14岁出道的她,年仅20岁就在Instagram上坐拥1300万粉丝,精通多国语言,坚持凌晨起床健身……不仅如此,每次出席活动都能做好教科书级别的表情和仪态管理,上半年更为全网贡献了“转圈扭胯”的舞台名场面,引得无数人在线复刻。
从偶像工业的角度来看,这是个100%励志的故事:一个老天赏饭吃、站在金字塔尖的新生代爱豆,永远以“劳模”状态营业。在TikTok上,网友们为其创造了#wonyoungism#(元英主义)的标签,专指在偶像的启发下保持自律,向上,拒绝一切摆烂和躺平行为。
张元英/图源:视觉中国
“元英主义”貌似是个新近的概念,但拆开来看,当中很多具体的指导和做法,不难让人想到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的韩国人图鉴:冰美式和健身房是标配,不睡觉,爱进补。与之挂钩的,还有海内外一水自带发光人设的“高能量”博主。作为个例的张元英,只是恰好集合顶流女团与人气Top的双重buff,继而锁定了人们眼中“完美女孩”的模板。
在贩卖焦虑成为一门“显学”的今天,打击口号式的“上进”宣传,早不再是什么新鲜事。但要思考的是,为何大多数人总是一边嘴上说不,一边难敌被拿捏的诱惑?当我们羡慕以张元英为代表的“高能量者”时,我们到底在羡慕什么?在无脑跟风和自我隔离之间,是否存在更科学、变通的第三条路?
01
成为最好,而不仅是优秀
如果说“元英主义”的出圈是个偶然,那么加速其传播、冲击人们视线的,则是K-pop在海外建立起的强悍影响力。
在面向韩国流行文化的研究中,K-pop无疑是热度最高的“座上宾”。伴随其席卷全球的态势,学界开始密切关注到这个庞大产业链背后的经济和思想发展脉络,并试图运用符号学、性别话语、后殖民等相关理论,对K-pop现象进行多个维度的剖析和总结。
任教于宾州切尼大学的教授金久用(Gooyoung Kim)曾在2018年撰文指出:“K-pop产业的管理与生产方式与劳动密集型产业几乎一致,都是组织形式上的高度中央集权等级制,并出于生产成本和交易成本的考量采取上下游联合的方式……本该作为文化产业最核心的创新创意力并不在韩国本土,韩国只是为K-pop提供相对廉价且持续供应的顶尖艺人,由他们演绎从海外购买的曲目和编舞,可以说,K-pop偶像是韩国高度集中化的生产方式的又一次成功实践。
换言之,K-pop爱豆在鲜亮的外表下,和普通人一样都背负着劳碌的“牛马命”。长期关注K-pop的老粉都知道,韩国几大“造星工厂”对旗下练习生的发掘、选拔和培训严苛到何种程度。即便和二代团的拼命相比,如今崛起的五代团常因资质和人气不匹配饱受诟病,但每个出头者仍是外界眼中的“卷王”代表。
拿张元英来说,人们对其好感度的直线飙升,更多源于她的敬业和专注。从2018年6月参加选秀节目《Produce 48》夺冠开始,她便开启了高强度、连轴转的演艺生涯。2023年底,一张其所属经纪公司安排的通告单在网上传开:张元英要在五天内往返三个国家,担任两场年末主持,录制KBS舞台,同时完成五场签售。
张元英在选秀节目《Produce 48》中夺冠
即便跳出演艺圈的本职,张元英也极少在自我管理和要求上松懈。
“元英主义”爆火后,不少自媒体以“张元英学习法”“张元英变美思路”等为关键词,深扒艺人在社交动态、采访中透露的边角料信息,将其提炼成一套旨在精准投喂的“完美女孩指南”。
作为商品化包装的手段,这些对爱豆人格特质中“美好”部分的筛捡、拼贴和放大,固然是肤浅的,却可以无缝衔接到另一个熟悉的论调上:制造幻梦,乃是现代偶像工业的支点所在。
尤其对于手握赢家剧本、在整个行业中位居高地的“幸运儿”来说,随时做好满分的榜样,俨然是不可违抗的义务。
这种粉丝和爱豆间的双向奔赴,或可理解为“参与式文化”的一种具体呈现。与其说以“元英主义”为代表的学习和效仿行为,是为了将自己装进偶像的壳子,毋宁说是在攫取某种实在的身份认同。
尤其在东亚等“优绩主义”(meritocracy)盛行的地区,比起身边的“同类”,人们更需要一个高曝光度的、像头顶启明星般的精神寄托,来点燃奋斗的动力。
久而久之,当偶像的力量开始从音乐、舞台等专业化场景,全方位渗透到追随者的日常生活中,随着亲密感同步建立起来的,还有自认掌控了某种确定性的刺激和满足。
毕竟无论普通人抑或神坛上的爱豆,本质都是血汗工厂的一员。
当个人被扔到规整、统一的秩序框架内,力争上游便成了最稳妥的抵抗和求生策略,即便这种观念是外部“强加”的。
在从生存游戏出局的不安、惶恐蔓延下,从写字楼、自习室到24小时健身房,城市成了昼夜通明的竞技场,原有的闲暇被不断蚕食和剥夺。
这幅私人和公共边界混淆的图景,正应了《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提出的观点:“在他们联结主义的范式里,最有价值的是为活动而活动,永远都在做着什么,在移动,在改变——这才能给你带来声望,而不是稳定,后者往往是无所作为的同义词。”
02
被忽视的“情感劳动”
尽管在对24/7作息模式的批判中,乔纳森·克拉里敏锐抓住了“资本主义的扩张”这一落点,但要指出的是,当中围绕战后消费、电视媒介、互联网浪潮等展开的论述,更多仍集中在传统的“生产”领域,而非另一个在今天更加隐性、难以察觉的现象:情感的标准化和商品化。
翻开TikTok上和“元英主义”相关的帖子,一个高频出现的副词条为“self-motivation"(自我激励),与之挂钩的,则是张元英强大的情绪自控力。在被问及对网上负面评价的看法时,她表示自己的为人和他者定义无关:“你是你,我是我。”类似的还有坚信“凡事发生必有利于我”,并劝诫后辈“工作归工作,你自己才是最珍贵的”。
对于贯彻“元英主义”的粉丝来说,张元英能够跃升为五代团的尖子生,正是得益于其超然的“大女主”心态。即使面对魔鬼般的行程安排,她也甚少将怨气和疲态挂在脸上。在这里,情绪稳定、不内耗从个人品质进化成了一种得体的职业性要素,暗扣的价值观则是,要想“往上爬”就得有相应的承压能力,不能携带太多负能量。
这不仅在偶像行业是如此,各大社交平台上以“高能量”“底层逆袭”“斜杠青年”等为标签的博主,往往都有着超高人气,当中还划分出了护肤、搞钱、知识类(读书)、情感疗愈等垂直的赛道。从用户角度来看,聆听这些博主的经验分享是一种“代偿”,正因自身心力有限,才需要蹭下别人溢出的拼劲。
问题在于,就像市面上很多保健类产品只起到安慰性的作用,“高能量博主”们精心设计的视频和文案,极易将命运之玄妙莫测改写成单边的因果链推论,类似“坚持自律,你就能过上开挂的人生”。
在这些5~10分钟的内容中,结局总是被渲染得无比甜美,进而淡化、遮蔽了背后的垫脚石,比如一个相对健康的原生家庭,一线城市对眼界的培育,发达的人脉和资源检索能力等等,还有各种低调的品牌方植入。
这让人想到美国社会学家阿莉·霍克希尔德在其名著《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中提到的观点,情感劳动者擅于“为观众创造一种幻象,而观众也将之作为礼物接受下来”。一个更能让人代入的例子,就是“情绪价值”作为一个积极心理学的衍生概念,近两年在网上的广泛覆盖和使用。无论你是否赞同它底层的叙事动机,都不能否认把情绪标注成可量化的分数,已成为当前愈演愈烈的趋势。
在一些讲求绩效至上、高执行力的行业,用人单位会采用问卷、量表等形式,将“情绪稳定性”纳入面试和考核机制。而当涉及需要分工配合的项目时,和“低能量”原罪相衬托的,恰恰是那些拥有“高能量”天赋的人,他们就像团队里的磁铁,总能带动起办公室的气氛,并且可以看似毫不费力地协调工作跟生活,即所谓的WLB(work-life balance)。
《装腔启示录》剧照
在某大厂负责内容运营、27岁的阿玲,对此深有感触。身为一个天性敏感、耗能高的人,她在今年被调到新的组之后,发现身边同事都有花不完的精力:有的会利用每天早起后几小时的空档,在家自学小语种;有的会卡着饭点去公司的健身房;有的哪怕家事缠身,也很少在人前被打垮,还在周末连报了游泳班和普拉提班。
处在这样被“现充”包围的环境,她总感到有些格格不入,“和同事们比起来,我好像花了太多时间来处理自己那些不知名、没来由的情绪。每当他们规划下次去哪儿玩,学什么东西时,我都插不上什么话,只能躲起来给自己充电”。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像她这样被动边缘化、难以融入某个特定社群的例子,反射出的是情绪的“马太效应”:高能量的人相互吸引和抱团,至于那些心态波动较大的人,指望他人来理解、共情自己并提供有效的解决方案,注定是奢侈的。
诚然,具备“高能量”特点的人,未必都要被扣上“精致利己主义”的帽子。不过当心理层面长期性的修复和改造,在媒体助推下成为一种轻描淡写的共识,维系情绪的成本和劳动代价被过度遏抑,其最终很可能酿成山体滑坡般的悲剧。前些年韩国演艺圈大规模的艺人抑郁、轻生事件,便是最好的例证。
03
看见懦弱,一种稀缺的美德
现在,回到开头抛出的那个问题:为何大家都知道焦虑伤身,亢进打鸡血不可取,“躺平学”“摆烂学”也早就得到了正名,但所谓的“高能量崇拜”却能一直走在市场前端,成为流量密码的集中地?
一般情况下,人们会将其归结为欲望本能的驱使,就像“元英主义”这股风潮,正是依附于女孩们对美貌、好心态等指标的向往,进而将“自我提升”做成了生意。从曾经攻陷世界的芭比广告,到今天各种以“爱自己”为由头的消费主义陷阱,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但对于多数人来说,“匮乏感”更符合他们心态的底色。尤其在下沉时代,对未来、对自我的迷茫,在以Z世代为首的人群中极为普遍。从小泡在信息汪洋里的他们既灵敏又脆弱,热衷于对各种现象“祛魅”,张口就是拒绝异化、解放自我,到头来却发现,生活并未像通俗的美式励志片那样出现反转,于是撒完气跺完脚,只得继续埋头搬砖。
这正是为什么,在儒家文化影响深远的东亚社会,“做自己”的口号听来无比正确,却掩饰不了背后的苍白和无力。对主流人群来说,比起随手挥霍的资本,他们更熟悉的是刻在骨子里的“做题家思维”,和其遗留下的终身、不可逆的伤害,以至于对待照顾好自己的内心这件事,都能将其发展成缜密而严肃的方法论。
悖谬的是,和其他注重“积累型投资”的特长不同,每个人的大脑对于情绪的免疫力并无段位高低之分。在阿玲看来,所谓“高能量体质”更多取决于客观的身体条件:“就像学生时代,有的人可以很轻松跑完800米,但对有的人来说却是噩梦,出厂设置不一样,自然也会影响到情绪的反应过程。”
长期被精神力缺失、低能量磁场困扰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类是干脆接受现状,屏蔽掉外界的评价体系,但这种占比极少;另一类则会像神农尝百草般,为了拨开情绪的冗杂试遍各种药方。然而在这种跟旧模式的拉扯中,任何一个谨小慎微的动作都可能被商业逻辑绑架,导致焦虑感泄洪。
“优绩至上的观念祝贺成功者,却诋毁失败者,即使在失败者自己的眼中也是如此。”美国社会学家、哈佛大学教授桑德尔在《精英的傲慢》中如此描述道。拥有一个稳定、不易耗损的内核,当然意味着在牌桌上更有机会胜出,但当其反面被打压,锻造出虚骄的国民性格,这种社会定然是病态的。
说到底,我们可以羡慕看起来自律、松弛和强大的人,但要认清身而为人的局限性,切莫寄望于依葫芦画瓢,在繁忙之余开发各种业余技能和兴趣,将发条拧到底。这种操作不仅透支精力,也会让人陷入持续的紧绷状态,被自责跟懊恼来回敲打。
《我,到点下班》剧照
此外,需要承认活力的短缺和倦乏并不总是件坏事,也并非全然无用的经验,那代表着我们对自己和他人的困苦有着强烈、深刻的共鸣,而“共鸣”恰恰是转化和创造的第一步。就像今年线上脱口秀节目中,选手们以双相障碍、原生家庭、找工作难等为素材,便是在对身心的卡壳予以回击。
这种讥谑的调侃,让我们懂得了对抗传统框架下的规训,不一定非得借助狂飙宣泄式的发疯。同样地,渴求“自我提升”虽是人之常情,却不该掺入太多廉价鸡汤。当游戏的规则一时无法撼动,对问题的解决只能回归到自身,通过渐进式的重建和调适,将根脉扎向黑暗的地底,以求更靠近高处的光源。
阿玲正在经历这个改变的过程,曾经自觉不合群的她,如今在同事们的感染下报了舞蹈班,“心态和身体上的确会有明显的变化”。与此同时,她也在包容自己“颓”的那面。“之前一个周末都用来宅家煲剧的话,会有很强的罪恶感,但现在慢慢变得能接受了。”
听起来,这像是一个脱离环境束缚后,终于彻悟了“无用之用”的故事。但她说,自己还在努力挣扎、学习中,“不跟别人比,只要有一点点进步就行了”。
(文中阿玲为化名)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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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张来
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