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
日前,在中国助残志愿者协会、广东省残疾人联合会、广州市残疾人联合会指导下,广州日报报业集团(广州日报社)民生工作室联合广州图书馆、移山工作室发起“民生深一度”之城市无障碍沙龙。
从公共参与视角切入,寻找渐进、持续推动无障碍环境的可能,探究身边那些容易被忽视的无障碍难点、卡点,并寻找普通人推动无障碍的有机范式。
我们将推出系列深度报道,同时,持续开放留言区(点击下图即可留言),欢迎大家一起探讨身边有哪些容易被忽略的无障碍需求,我们一起寻找推动方法。
一位视力障碍人士能否用拍视频的方式,改变一个地方的无障碍环境?
今年,刚刚三十岁的子伟开启了人生的又一场探索。这位先天性视神经萎缩的全盲青年每次走出家门,都将一台运动相机挂在胸前,拍摄出行花絮,并在工作之余剪辑成片。
如今,他在自己的视频账号——安迪和导盲犬飞虎发布了141个视障人士的日常故事,在这个短视频刷屏的时代,试图用这种当下最主流的方式,打破公众对“视障人士”和“无障碍环境”的偏见和边界。
而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视频竟火了起来。
“盲人夫妻下班回家的路上,和大家有什么不一样呢”“一个人带着导盲犬去找老婆和朋友吃饭是什么体验”“带着导盲犬打车被拒绝5次后,这次还会被拒绝吗”……
今年以来,子伟的多个视频获百万点击。而影像和评论区反映出来的一系列挑战、暖心、质疑、鼓励中,越来越多人发现,无障碍并非区别于健全人士社会的平行时空,它其实指向的是每个人与社会的正常互动。
这种互动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健全和残障者都意味着张力——
当一位有障人士(面对包括视力在内的某种客观障碍)走进以健全视角构建的社会环境时,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工作学习,各种环境都会把“服务不了有障者”视为“难以跨越的规律和门槛”,而大家也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然而,子伟想用短视频证明,通过技术、辅具、互助,这些规律和门槛都是可以被打破的。而且这些规律和门槛,亟需被打破。
子伟说,现在除了在工作之余做视频,也在广州市合木残障公益创新中心参与一些公益行动,向更多视障伙伴分享独立出行的经验,一起树立信心。
丨一次关乎人生的“赌博”
子伟始终觉得,视障人士不可能抱着“侥幸”去等待命运的宠幸。
从小失去了视力的他是听着收音机长大的,先在广州一所普通小学读书,后来转读广州市启明学校(盲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看不到人生太多的可能性,提及未来,和大多视障朋友一样,只想到盲人按摩一条路。
但就在五年级的时候,他遇见了一群从事“其它行业”的视障前辈进到盲校宣讲,那群视障伙伴居然当起了广播记者,去到全国各地出差,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那种不再被障碍所限制的自由,深深吸引着这个只能在收音机里“听”世界的男孩,并与他们建立了联系。但那时候,子伟更多时候是通过这种崇拜,满足自己对“走出去”的想象。
过去很难想象手机的也有无障碍功能。
“那时我们使用的还是键盘手机,没有屏幕朗读功能,只能靠记按键位置来拨打电话;在盲校里行走,也会依赖低视力的同学或者老师,跟着别人的脚步走。”他回忆道,2011年之前,自己从未试过独立出行。
2011年,子伟的偶像们请他到北京交流。而他在短暂的兴奋过后,取而代之的是担忧——一个视障伙伴怎么可能走出家门出远门呢。
“只要你走出来就能找到工作。”这些视障前辈明白子伟的顾虑,但是也跟子伟大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们跟子伟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平时上下班时自己买吃的,自由在宿舍和办公室之间来回——这些生活听起来几乎和普通人没有不同,子伟越听越是受感触。
“我要去北京。”
子伟说,为了争取去北京,其实自己跟父母进行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争取和讨论,后来在不断努力之下,以及各个老师的沟通,最终才去成了。
2011年8月,子伟独自一人坐上了去往北京的飞机,此后,在北京生活的那一周里,他尝试真的拿起盲杖出门。他发现,自己也可以靠着盲杖独立做到很多之前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从北京回来后,“只要拿出盲杖就敢走”。
也是在这之后,他的路子越走越宽,中学离开了广州,前往青岛,后来前往重庆,大学考上吉林长春的大学。他深信,出行状况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盲人的人生轨迹,而自己再也不需要考虑家人的时间,自己想去哪就直接出发。
大学时,他与朋友、家人、同学去探店、逛展、去旅行;还去酒吧驻唱、到医院实习、做了数月的淘宝云客服、尝试过有声主播……此外,他也开始接触更多视障朋友,分享自己“走出去”的那些经验。但也是这个过程中,子伟发现:走出去,有时也是一场巨大的赌博。
目前中国约有1730万视障人士,如今许多人在路上偶尔能看见更多视障人士的身影了,但依旧和每100人中至少有一名视障人士的比例不相匹配。在子伟看来,看不见并不代表没有,只是出行的困难让大多数人难以迈出步子,走出家门。
无障碍环境建设是一项闭合度要求很高的事业,在没有实现完全的无障碍之前,无论其它环节做了多少无障碍,障碍也会一直存在,这时走出去便意味风险。
不管你成功多少次,只需要一次失败,所有走出去的勇气就可能“一次输光”。
丨无障碍出行试错成本很高
子伟在第一次走出家门时“赢了”,成功构建了自己的信心。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这么幸运。
子伟身边有很多从事按摩工作的视障朋友,他们白天在按摩馆上班,夜晚则是在楼上的宿舍睡觉,几乎不怎么出门,“没有两点一线,只有一点一线,这是全国一些盲人生活的缩影”。
此外,并非所有人的家门口就是地铁站。子伟说,对于视障人士来说,从地铁出来或是转乘公交下车之后,到家门口的几百米应该怎么走,这个问题有时对视障人士而言,也有可能成为“走出家门”的最大问题。
子伟自己走在城中村时,便能充分感受到“障碍”给视障人士带来的“自信心打击”。在城中村巷子走的时候,“很多电动车和自行车逆着我的方向行驶,我向前走,他向我走。”
子伟在一段视频里分享了三根盲杖被折断的故事,希望大家互相谦让。
他回忆道,电动车可能不会撞到你,但是当你在用盲杖左右探路的时候,它极有可能从盲杖上碾过。随着快速驶过的电动车声,咔嚓一声响起,盲杖断裂了。子伟印象深刻的是,“我曾在一个月内断过三根盲杖。”
有时开车上的人或许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匆匆疾驰而过。但是拄着盲杖的人就像突然间被掐断了所有的路,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因为盲杖没了,“眼睛”就没了。
经历这种事情多了,你是会有“创伤后遗症”的。子伟说,每次出行自己都会在包里提前多备一根盲杖,可是内心的不安却并不会消失。在他看来,第一次出门或者出门经验不足的视障者遇到这些事时,甚至可能不敢出门了。
与此同时,无障碍也不仅仅停留于“出行”。
实际上,无障碍环境不是区别于健全人士社会的平行时空,也不是单一的“盲道”“屏幕朗读”等硬件技术,而是指向有障人士与社会的有效互动——比如视障人士走出家门后,可以去图书馆看书,可以在博物馆听展览,可以从事契合的工作……
但过去,城市是以健全视角建设的,很多人容易将“健全”与“正常”划上等号。虽然无障碍环境建设正在推广,但很多细节依旧被健全视角局限。
有时,这样很容易将“服务不了有障人士”合理化。
其实很多事情,本身并不难解决。
在子伟的一段视频里,街坊的帮把手,可以解决不少无障碍问题。
扶梯和电梯都有分辨不清的问题;公交、电影院给不给导盲犬进;有的地方没有盲道怎么办;厕所在哪里……在子伟看来,只有在互动有效、真实的发生时,无障碍才会变成现实。
而有障人士和健全人士本身身处同一个社会环境里,有时需要的只是承认无障碍的正当性,作出小小优化方案而已。如今,即便无障碍环境比以前好,但仍有很多地方在细节上的障碍让无障碍半路夭折,令人陷入僵局。
有障人士的自信心,很多时候都靠的是第一次鼓起勇气出门的那一刻构建起来的。子伟说,他们好不容易鼓起巨大的勇气决定出来闯荡世界,结果第一次就陷入危险,铩羽而归,他们很有可能不敢再次尝试,大家都知道障碍已经存在,而改变很难发生。
“如果这些勇敢可嘉的人一次次受伤,勇气一次次被危险浇灭,那么他们将无法继续生活,更没有办法去谈就业、生活和婚姻了。”子伟说道。
丨让人看见,无障碍的细节
推进无障碍环境建设的问题在哪里?有时,子伟也会想这个问题。令人很难理解的是,有的地方推动无障碍是如此的“顺畅”。然而,也有的地方在推动无障碍方面充满了“张力”。
如今,子伟在一家企业上班成为“打工人”,在2021年,和同样是视障伙伴的女朋友韦琳结婚,2022年申请了导盲犬飞虎,后来迎来了一个健全孩子,大家打工、养育孩子。
他说,“总体看,无障碍环境是在不断地变好,像广州地铁,在无障碍方面是全国做得最好的地铁之一。孩子出生前,我和妻子在西门口租房子住,平时上下班要转一次地铁,转线的时候,地铁工作人员会接力引导。”
也有很多地方,充满挑战。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子伟从小到大回家时乘坐得最多的公交车,也是拒绝他和导盲犬最多次数的车,“那个公交车号,可以说是刻在我和爱人生命中的一个数字了”。
子伟半开玩笑道,因为不允许导盲犬搭乘,过去自己和爱人总是被“拦”在门外,“后来反馈了无数次情况,终于给上了”。但这还只是日常生活中“被拒绝”的一个小小花絮而已。
除此以外,他还试过被餐厅和网约车拒。
视频里可以看到,在现实中,导盲犬不得进入从来不是一个“规则”,而是一种误解。
被拒绝得多了,原本颇为愤怒的子伟发现,障碍和健全被对立了起来。大家要迈入主流社会,但这座城市的公共服务、交通建筑都是在“无障碍”得到推广前,以“健全人士”视角建立起来的,它就像一个无法逾越的规矩,变通不了。
当“无障碍”得到推广时,这种“健全中心”视角早已成为主流社会里不可撼动的客观规律。这时候,视障者的世界和健全者的世界,是相互冲突的,也无法共存。
不是不人道,而是不知道。如果用当下最主流的方式,试着改变公众的认知,用短视频展现,无障碍在现实交互中的可能呢?
2021年左右,子伟开始了创作短视频的尝试。他告诉记者,自己自小学过非视觉摄影,把运动相机挂在胸前,就可以直接拍摄记录自己出行的画面。而剪辑时,通过声音剪辑视频,听到对应的内容便按下暂停键处理,剪一个视频可能循环反复几十次,虽麻烦,但倒也能做出来。
他在短视频平台上给自己注册了一个账号——安迪和导盲犬飞虎,工作之余不断琢磨旁白、节奏、声音等技巧。
子伟很希望自己拍摄的日常,无论是被拒、障碍,还是暖心、畅通,都能让人看到:
构建无障碍不是“以有障者为中心”的视角替代“以健全者为中心”的视角,也不是构建一个与“健全人士社会”无关的平行世界,而是让我们的互动以及城市的下一步更新从“健全视角”升级为“无障碍视角”。
他要用最主流的方式,证明无障碍,是发生在有障人士与健全人士的互动中的。
同时,他也希望更多人看到,要推动无障碍要改变哪些细节。
很少人留意到,电梯也是无障碍需求中的一环。
丨改变,真的是会发生吗?
子伟自拍自剪的141个视频,都记录了哪些内容?
在他一条获得上万人点赞的视频中,子伟带着导盲犬停在了扶手电梯前,大家觉得无障碍良好的地方,他却被扶梯是向上还是向下难倒了。很少人知道,这个细节也有无障碍的需求。
在另一个他和爱人带导盲犬去电影院看电影的视频中,一开始禁止飞虎入内。但温馨的是,得知是导盲犬后,影院立马进行了沟通和处理,进行了道歉,并带着子伟和导盲犬到达放映厅,整个过程波折却又温暖。
“它是导盲犬。其实导盲犬相当于我们的眼睛。”在那段视频里,子伟和影院工作人员说了一句说过几乎成百上千次的话。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经由视频,这句话得到了更广泛的普及。评论区里,大家纷纷赞叹。
也是那天,飞虎躺在椅子下,安安静静地陪着他们在影院“看”完了一部电影。在子伟看来,“通过这样的视频,大家会了解导盲犬在影院可以如此乖巧,这是一种很好的倡导方式。”
导盲犬与网约车司机,是现实生活中最有张力的一对组合,而这股张力,也被子伟记录在了视频里。他分享到,自己平时约网约车时,需要提前给司机师傅打电话沟通导盲犬的问题,他试过记录下被拒的故事,也记录过和实际聊天的内容。
“我知道司机们担心什么问题——除了怕狗狗掉毛、有异味,更担心被下一位乘客投诉,或是乱叫、乱咬、乱抓。”子伟说,遇到司机表示担心时,自己都会向司机主动科普。
子伟告诉记者,“我会将沟通过程拍成视频,让其他司机有可能会刷到,从而形成很好的传播效果。这时,我与一位司机的沟通就有可能变成了与十个乃至上百个司机的沟通。”
颇有意思的是,在视频和评论中,子伟对待障碍的沟通和互动方式也从“反驳”和“对抗”逐渐变得柔和。一开始,面对一些网友的误解和偏见,他会试图改变他们的想法。
但后来,子伟发现用和善的语气去交流,结合视频的内容,大家会更容易接受、更愿意看完这个视频,进一步了解导盲犬以及无障碍相关的知识,也使他们会更愿意将其分享给家人和亲戚朋友。
令他充满成就感的是,有一次参与广州地铁关于无障碍的座谈时,有工作人员提到,体育西路站内的100多名员工都看过自己的视频,视频让他们了解到了导盲犬飞虎的工作状态,并表示非常感兴趣。
子伟十分自豪,说道,“有更多的人通过他的视频关注到了视障群体和导盲犬是自己拍摄视频的初衷,自己也会坚持现在的风格,让大家看到暖心的瞬间同时,看到视障人士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
● 题外话:希望大家能更理解视障伙伴的困难
“有些视障伙伴可能会拒绝他人的帮助,或者不喜欢寻找其他人提供帮助,这可能与他们的成长经历有关。”子伟表示,有时候视障人士乘坐公交和地铁,有些人非常友善地给予帮助,例如让座位,但是有些残障者可能会直接拒绝,认为不需要帮助,有时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没有走出来。他表示,有些视障伙伴在小时候周围存在语言或者行为上的歧视现象,这些可能会在他们心中造成自卑或不自信的情绪。
“残障者可能会有这样的行为,但这并不是对提供帮助的人不友善的表现。”在以前,子伟也会认为寻求别人的帮助是一件羞愧的事情,但是后来他认为这在心理上是一种障碍,可能也是一种自卑的表现。“随着经历和出门的增多,我会逐渐打开心扉,因为看到的所有人对你都非常友善,我在心理上就不会有负面影响。”子伟表示,他相信,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以及互助网络的巩固,这种心理会逐渐变少。
至于视障人士使用盲杖的时候,不是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也有时觉得视障人士在用手机打车或者找人。而子伟则认为,如果大家在街边看到有视障人士正在路上徘徊,或是举着手,看上去有些迷茫或者犹豫时,其实都可以向对方主动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因为这对视障人士而言可能是一场及时雨。
他表示,视障者很容易迷路或者迷失方向,如果这时别人愿意主动询问,很可能可以解决他们当前的棘手问题。
但一个更理想的状态是,更多人开始关注并推动身边的无障碍改造——因为这才是解决视障人士出行的根本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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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苏赞、林琳、何颖思 实习生:谭旭君、曾晴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 实习生:曾晴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