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下的雨，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多。

8月10日，当钟锦琼又一次从广州载上满满的物资出发前往梅州蕉岭，这个退休了的普通人依旧能在蕉岭看到，两个月前那场暴雨给这个地方留下的痕迹。

两个月前的那一天是6月16日，蕉岭县下了一天的暴雨，平均降雨量（当天8时至19时）达到188.4毫米，紧接着是洪水，再接着，无数人开始关注这里的救灾工作。

两个月后，蕉岭已不再是社交媒体关注的地方。这个因暴雨洪灾被人们熟知的地方又变回中国1636个县当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县。但钟锦琼知道，暴雨洪灾对人们的影响不会随洪水的褪去而消失。

在蕉岭的村里，她看到了因暴雨洪灾断了的村路、村里被暴雨洪灾冲塌的房子，以及准备安置，努力重建生活的人们。

至今，当地的人们还在努力消化那场暴雨带来的影响。与此同时，不仅仅是气候变化。越来越多人意识到，我们的城市和村庄乃至每一个个体都需要学会面对包括气候变化带来的越来越多不确定性。

但真正的问题是，对抗这些不确定性的韧性从何而来？除政府救助外，一个普通人需要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

在广州，不止钟锦琼一人在寻找答案。

丨一场暴雨、一群普通人、两辆货车
面对灾害，普通人可以做的还有很多事

8月10日，钟锦琼又一次从广州将筹到的200包米和200箱面送到四百多公里外的蕉岭，在当地工作人员协调下，逐一发放给两个月前受暴雨洪灾最严重的地方的人们。

这些物资相较于政府救灾力量和社会大额捐赠，价值不过一万元不到，但钟锦琼在这场延续了两个月的行动中，看到了行动的价值所在。

她是一个普通的退休街坊。两个月前，正是她带动身边的朋友发起了这场驰援蕉岭、小而美的公益行动。

8月，钟锦琼等人又一次将物资送到蕉岭此前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在当地，人们仍在努力地重建生活。

时间回到两个月前，6月16日8时至17日7时，受降雨云团影响，蕉岭出现大暴雨、局部特大暴雨，平均雨量188.4毫米，石窟河、松源河发生有实测资料以来最大洪水，一时间水情紧急，山体滑坡和洪水内涝并袭，受影响的人数以万计。

赶在洪水侵袭之前撤离是那时最紧急的事。那时的蕉岭备受社会关注，而转移安置、应急救援都有人在做，一个普通人需要做什么？

事实上，面对一场突发的自然灾害，一个村庄的脆弱往往暴露无遗，而冲击也常常是全方位的。没有任何一方单方力量可以完全回应每一个个体的应急需求。

那场暴雨没多久后，6月20日，钟锦琼就收到一当地工作人员——她的小学同学的求助。那位小学同学说，现在大家忙着清理淤泥，但食物非常紧缺，因为各自的家基本毁了，粮食都没了。

图为钟锦琼后来带着物资前往蕉岭看到的情景。

“能不能支援一些油米粉面之类的食物？”退休前，钟锦琼曾是一名基层工作者，42岁那年辞去居委会主任，后来做起全职公益人，注册了越秀区汇善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找资源帮助一个个环卫工人及其子女。

从机构撤出退休后，又继续做助学等支持困境中的孩子的公益行动。而这次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与蕉岭当地确认最需要、且暂未得到社会应急物资支持的地方，同时，寻找愿意共同行动的人们购置物资送往当地——

短短三天，钟锦琼一边确认了要帮扶的地方，一边跟周边的朋友提这个想法，立马获得了众多回应。而当中不乏曾经资助过的学生和环卫工人们。过去被支持的人们在那场暴雨中成为了支持者。

图为钟锦琼等人确认物资需求，并迅速合力采购。

三天时间，大家共同聚了数万元。“挺哥挺嫂整理了300斤新衣服”“6月22日下午批发市场采购大量物资”“在商品城议价再议价”“梅老板提供公司4.2米的厢式货车，承担路费油费”“蕉岭好友在当地代购物资”……

那三天，钟锦琼与一众街坊组成的一支民间救灾小分队，不断协调、购置、分工，最终，带着物资在6月23日出发，前往蕉岭。

当天，两辆装了4000斤大米、毛巾、蚊香、花露水、消毒粉，以及300斤衣物的货车抵达蕉岭福岭村和徐溪村。在当地派发物资时，钟锦琼等人接着又了解到南山村、尖坑村暂时还没有外界支持，水灾也很严重，于是又当即发起了第二轮公益行动，大家一起凑钱帮一把南山村、尖坑村。

在又一轮爱心接力下，第二天，钟锦琼等人便跟着当地社工，带着凑到的钱到县城购买急需物资。

那时，钟锦琼在朋友圈中写道：村自救有序推进，有饭店老板每日送几百盒饭，有物资接收，社工一边安慰一边发送，真的非常好，每领一份就签名，公平公正。也有社工找到她，反馈另一个村面对的困境。

6月24日晚，从蕉岭回广州的钟锦琼因为一直连轴转病倒了。但这场民间支援行动还未结束。6月29日，钟锦琼的朋友担起了行动者角色，将第二批应急物资到达尖坑村、长江村，至此，前两批物资分发超过1300户家庭。

那段时间，钟锦琼在蕉岭走访时听过一个又一个需要被聆听的故事：有人家里十多万元冲没了，说那是一辈子存在家里的积蓄；有人种的作物一天雨后全没了；有夫妻半夜喊醒村民及时转移，自己却被洪水冲走……

越听下去，她越意识到，一场暴雨洪灾有可能给一个家庭带来摧毁性的打击。大家都努力自救、重建各自生活，而这时最需要的是被听见。

这种听见，指的不是洪灾发生后基于怜悯的听见和施舍，而是共情一个村庄在暴雨洪灾背后的脆弱性，如朋友般的相扶。所以在8月的时候，钟锦琼又到了蕉岭另一个后来了解到的资源薄弱地区帮扶。

在她看来，如果大家是基于对个体的关心和支持，关注的应该是每一个具体的人，去共情。这种真实的连接感能让当地的人们有更大的信心和动力重新构建自己的生活。

实际上，钟锦琼和蕉岭之间的关联也不局限在救灾之中。

钟锦琼拍下的蕉岭一个村子场景。人们仍在努力重建生活。

丨一批玩具、一个书屋、一部相机
努力看见一个受灾地区背后具体、真实的需求

一个受灾地区在关注热潮褪去后，还值得普通人的关注吗？

共情，是这个问题的关键词。

人们提倡救急不救穷，但不影响对一个地方的持续共情。8月20日，在广州生活工作的另一个普通人梁致远，在自己的朋友圈发了一段感慨：

一部相机，一部电脑，一些玩具，很多衣服，一间书屋，不知不觉间，老广粉丝煲和一起撑广州市民们的物资就陪伴了孩子们大半年，渡过了一个寒假和一个暑假。

积石山大河家镇周家村的孩子在广州市民用爱心搭建的书房。

这时距离2023年12月18日发生的积石山地震已过去8个月。8个月前，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发生6.2级地震，造成甘肃、青海77.2万人不同程度受灾，倒塌房屋7万间，严重损坏房屋9.9万间。

2024年2月，积石山已淡出公众视野。而梁致远在一趟旅行中认识了从灾区出来的流浪歌手汤小乐。

彼时积石山的村民们在救灾帐篷和活动板房中生活。在灾区用音乐安抚村民情绪的汤小乐是汶川地震长大的一代人，知道孩子需要陪伴，同时发现孩子们只有薄衣服，在那时的积石山根本无法御寒。

这是一个极其细微，却很难通过庞大系统进行回应的问题。而梁致远觉得，大家可以一起出点力，也能或多或少帮上一些忙。

彼时，梁致远通过汤小乐对接上了积石山大河家镇周家村的村民，决定一起凑物资，然后送到当地，由当地的人们接收分发物资。

一批衣服物资从怡乐社区出发。

回到广州后，他便在一起撑广州的社群里找到了一众热心街坊，大家一起去凑闲置、适合孩子的衣服物资。没几天后，重达100kg左右的衣物从807创新空间集中发往甘肃，一些家庭的零散物资也各自快递送往积石山。

长期关注乡村议题的著名纪录片导演蒋能杰也在自己建在湖南邵阳的棉花沙乡村图书馆里，抽调了四箱儿童衣物寄往周家村。梁致远回忆道，“你可以从那时候，看到一个民间社会的活力”。

而确认物资送达后，救急不救穷，这件事情就此画上句号吗？

那些天，一则反馈视频吸引了梁致远的注意——在签收广州市民散发的包裹时，偶然出现的几个小玩偶点亮了孩子们的眼睛，一个瘫痪在床的孩子拿着玩具愣住了，甚至哭出了声。

“那个孩子在这之前从未接触过玩具。”梁致远说，积石山的孩子其实特别需要陪伴，志愿者可以填补一部分需求，但更漫长的时间里，谁来陪伴孩子们？

西北师范大学的志愿者通过壹基金暑假到书屋里陪孩子们玩，给他们上课。

“其实这已经不是灾后重建的事。”后来，梁致远向记者回忆起整个事情时说道，“我们做这个事情其实没有所谓的‘长远规划’，而是看到什么问题，能解决的，一起解决。”

彼时，他与身边一众朋友凑玩具绘本，“老广新游”及其粉丝也加入了进来，一周后，运费高达2000元的玩具包裹发往积石山，送到了孩子手上。

老广新游的粉丝专门找了精彩的绘本、有趣的益智玩具送给远方的孩子们。图来自老广新游微信

不知不觉，这群广州的行动者与积石山的孩子们建立了共情的链接。而大家也在行动中越发意识到，积石山面对的问题是中国每一个资源薄弱山村共同面对的问题。

梁致远说，后来送过去的玩具有二十多箱，大家几个人一起讨论后，觉得与其派不如建一个书屋，让孩子们可以来玩，也可以通过阅读做一些想要推动的教育启迪。

3月22日，在和当地对接后，大家找到了一间活动板房改造为孩子们的书屋。那时，每个月会通过临夏益民社会工作服务中心获得壹基金补贴，协助村内工作的村民马永贞、马兴兰成为书屋的在地管理者。

嘉禾望岗乐岛图书馆广州岭南新世界馆——这个由当地小区业主自己管理的图书馆整理了67公斤图书寄往书屋，业主参与了整理、捐赠、打包、寄出的全过程。

那时候，梁致远常通过村民了解书屋和孩子的情况来邮寄新书，此外，还在书屋里装上了投影仪，丰富孩子生活。

到了5月，梁致远趁着一次休假前往甘肃，在临夏市区经过4小时车程才到达大河家镇周家村。他在那里看到大家的生活已经恢复，村民们渐渐搬离了活动板房。

但山村儿童面对教育挑战不会因为“重建”而改变。那一次，孩子们对梁致远手上的相机特别好奇，拿来试了试手。令梁致远惊讶的是，孩子们虽然没学过任何拍摄技术，但同样拍出了好看的照片。

6月25日，梁致远给孩子们寄去一台相机，鼓励孩子们继续用双手记录眼中的美。他告诉记者，“那个地方的难不仅是资源的难，还有观念的难。人们缺少市民社会的意识，对儿童综合素质培养没有概念，但山里的孩子恰恰很需要这些”。

看见真正的问题，并尝试去解决，这些才是普通人的行动的价值所在。

最近，梁致远的确从村民的反馈看到了改变发生，一个最近的视频里——那些以前放学在安置区乱跑的孩子，正乖乖坐在书屋里一起分享图书。

左图为孩子们自己安装寄来的书架和玩具架。右图为孩子们在书房自发整理图书和玩具。

丨一个普通人可以做什么？
共情和同理、思考和关心世界、自发行动……

面对一个公共议题，普通人可以做什么？一个社会的韧性，又从何而来？钟锦琼和梁致远的行动背后，都能看到广州民间那股深层次的情义精神。

在这座城市，普通人也会对遥远陌生、但陷入困境的地方产生个体命运的共情和同理。大家关心的不是“灾害”，而是那个受灾的地方的每一个个体，一旦发现自己可以做到什么，“便会爆发巨大的能量”，回应具体到每一个个体的需求和声音。

其中，钟锦琼与蕉岭的交集不仅停留在应急物资的派发，实际上，蕉岭也是她的助学行动范围中。

她说，自己在2013年5月发起了暖心午餐助学金项目，为家庭困难的乡村学子提供营养均衡的午餐，每个孩子每月提供300元助学金，一直资助到他们大学毕业为止，8月10日那天，自己也探访了助学资助的孩子们。

钟锦琼等人探访蕉岭资助的孩子。

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每一个得到资助的孩子，都有一群结对的爱心人士合力帮扶。而在钟锦琼看来，孩子需要的并不是单纯的物资帮扶，还有一种由善意和信任构建的链接，这种链接体现在细节上。

她说，自己没把这些孩子当做资助对象，而是真正当成自己的孩子，既当知心阿姨，也会帮忙解决一些小问题，一群普通人的善意，可以帮助建立一个孩子的成长韧性。

同样的，“受灾”“困境”并非某个人或某个地方的全部和一切。广州民间的那股情义精神和公益活力，源自跳出“标签”，共情和同理那些遥远得看似没有交集、但又具体的人和事，并以行动表态。

梁致远也说，老一辈的广州市民在时代发展影响下，自带一种互帮互助的公共精神，能帮则帮是大部分广州人的口头禅，大家在意的是有没有真的解决一个地方或某个人的具体困境。

以前放学在安置区乱跑的孩子，正乖乖坐在书屋里一起分享图书。

实际上，这种共情和同理反映的其实是一种能力和品质——即能不能观察和发现“表象”背后的真实问题，知不知道如何参与解决问题。

有公益人士表示，这本应当是一个社会里很重要的市民素养，“如果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社会的运作规律，我们应该意识到支持培育孵化民间救援队专业化发展在灾害应急中很重要；应该看到灾后重建的长期性；发现个人应急自救能力的培养很重要”，真正的共情和同理是基于看到的真正问题，思考自己能做什么。

而在培育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的应是掌握公益慈善基础常识。

无论是钟锦琼还是梁致远，两个人都有很深的公益背景，知道一个公益行动如何联动多方对接支持对象，有流程公开透明的意识，同时，知道如何迭代行动以解决问题。但哪怕没公益项目经验，每个普通人也照样可以了解如何发起公益行动以及如何找对应的公益机构咨询，把这种素养视为市民的基础素养。

8月23日，钟锦琼又去了五华探访孩子，落实暖心午餐助学金项目。

上述公益人士表示，一个社会面对变化的韧性，来自于每个人都掌握参与推动社会发展的方法、规范和技巧，学会参与和陪伴他人乃至社会向上、向善生长。而钟锦琼和梁致远等人都在实践这种善的力量。这个过程中，普通人的力量虽然微薄，却充满温度。

也就是今年的这几个月里，以前只会开关电脑，不懂线上工作的书屋管理员兼村民马兴兰在梁致远的支持下，也学会了怎么使用邮件和通讯软件，怎么下载远程发来的影片并在书房播放，以及分享孩子们拍下的照片。因为公益的连接，远方的山村里，每一个人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地拓宽。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通过这种方式不断陪伴书屋管理员和孩子们一同成长，也算是对当地妇女和儿童的一种赋能和培力。”在此前的某一个深夜，梁致远在朋友圈这样分享道。

积石山的孩子在书房通过投影学习怎么跳舞。在梁致远看来，大家都在这个过程获得了赋能和成长。

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出品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苏赞、杨欣 实习生：黄姝、周瑞晔、王若楠

图/由受访者提供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林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