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王晴
编辑 | 吴擎
“一个30多岁的女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10年左右,尽管外表整洁,但似乎心事重重。”
执导过剧集《密会》《春夜》《请吃饭的漂亮姐姐》的韩国导演安畔锡,曾如此描述自己关心的一类角色。在他的剧中,名为爱情的故事总与人生的重大选择一同,落在这样的女性身上。离开学校后,她们在体面的道路上努力了许久,但突然间,生命陷入了阻滞,在某个关卡,她们陷入惊疑:还要继续原来的生活吗?
时隔五年,安畔锡的新剧《毕业》上映。郑丽媛饰演的女主徐惠珍,也在剧中再度思考起这一问题。这一次,安畔锡抛出一个更贴近时代的问题:如今,独自生活已很好的现代人,为什么还需要爱情?
剧中,徐惠珍是被好友评为因“根本看不起爱情”,三十多年没有谈成一次像样恋爱的人。
郑丽媛在《毕业》中饰演徐惠珍
身为韩国补习胜地大峙洞的补习老师,十年间,徐惠珍凭借个人能力,赤手空拳帮家庭还完债务,为自己买下一套车房。在大峙洞人流量最大的公交站内,徐惠珍的脸24小时明亮,为自己所在的补习社做代言。正如广告所写,她是一个“享受竞争,获得胜利”的强者。
她如同一个理想的“独立女性”,聪明、优雅,在岗位上游刃有余,在“即使打仗,也得为入学考试奋斗”的韩国,她的未来和本地的教培行业一样光明。
《毕业》剧照
这样的个体,不破碎,因此不需要被拯救;也不迷茫,因此不需要指引;亦谈不上孤独,她有友人、同盟和工作追求。因此,她对爱情,总持旁观态度。
这时,爱情发生了,它意味着什么?
01
秩序中的强者,足够了吗
安畔锡在创作中,一直尝试讨论,“人应该怎样生活,爱是什么”。在不同时代,爱总是一种隐喻,爱的对象代表着人们最渴求之物。因此在谈论爱情之前,必须先谈谈故事中人所处的社会。
《毕业》的故事以当下的韩国为底本,在充满了现实欲望的大峙洞补习班之中缓缓展开。
怀着惬意的心情打开电视剧的观众很快会发现,创作者用了很大功夫,直面韩国教育的竞争底色。补习招牌林立的街区、行色匆匆赶往下一场课的学生、焦灼续课率和下一场合约的补习老师、路边醉酒抱怨文科学生没有未来的研究生,无不指向身边的现实。
《毕业》剧照
当前,韩国劳动力市场呈二元分化格局已久。以财阀企业、公务员、事业单位和国企为主导的第一劳动力市场,主要招募对象为三大顶尖高校(首尔大学、高丽大学、延世大学)的毕业生,这部分学生约占每届大学生的2%。在上位者掌握绝大部分资源的社会,不断竞争,赢得胜利,成为从学校到社会共享的一套价值体系。
本片始于一次学测考试结束后,大峙追逐学院内,徐惠珍班上的学生正因一道选择题失分而伏桌痛哭。身为语文组教研组长的徐惠珍,不得不匆匆离开正开着的全社会议,奔向教室。
在徐惠珍看来,学生的选择和参考答案的选项都有道理,源于对题目理解的角度不同。她鼓励学生回校与老师解释自己的想法,争取挽回分数。但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都害怕因此被学校老师在“学生簿”上记下恶评,因此拒绝了回校讨论的提议。
学生对“学生薄”的恐惧,正是这一竞争型社会难以撼动的体现。
《毕业》剧照
目前,韩国主流的高中升学选拔模式为综合筛选,高校会综合学生高中阶段的活动记录、整体学业成绩和大学学业能力测试(CSAT)成绩,来决定录取结果。2020年,韩国有77.3%的高考生选择综合筛选模式,这也意味着高中阶段,这些学生的每一场考试、每一次活动,都会被记录在“学生簿”上,与后续的升学息息相关。
讽刺的是,这一让学生战战兢兢,不敢犯错一步的制度,本意是为了用更多元的标准来选拔学生,而非“一考定终身”。但由于获得“区分度”仍然为考试的目的,评价范围的扩大,反令学生更依赖补习社。被绑定在单一评价体系上,学生和家长恐惧,任何一次失误,都可能导向失败的人生。
剧中,最佳补习社社长崔亨善的台词,完美展现了这套滑坡逻辑。“一题高分的选择题,将会暗中决定各位的等级,而这个等级,可能成为你在社会上立足的标准。你要读的大学,你所拥有的工作,就连你去参加联谊碰到的对象外貌,都可能关乎学校考试的一道选择题。”
强压之下,上升通道的存在——即使是唯一通道——都让人心怀感激。学生只能庆幸,自己能通过勤奋取得高分,以“践踏周遭那个从小到大看过几千本书的朋友”,以“翻转社会上的阶级”。
补习班会议室中悬挂着的“名誉的殿堂”
由此,教育的目的不再是让人获得学识和教养,而是为了“区分”。竞争成为无法停止的轮毂,在单一通道内,人们只能更适应标准,通过比别人“更好”,获得下一场胜利。
《毕业》曾安排了巧妙的一幕,展示这一现实之难以撼动。剧中,公立学校的表尚燮老师因秉承“教育者的骄傲”,决定向钻研解题技巧的补习班宣战。他将下一次国文学测的出题范围框定为课本原文,增加论述题,以考查学生对文章的理解和表达。在表尚燮看来,考验理解的论述题,需要学生进行真正的阅读,而非牢记模板。
不出意料,表老师“输了”。精通答题模板的学生叠加补习班老师的准确押题,学生的论述与答案相差无几。为了区分等级,改卷老师不得不更细致地扣分,在试卷上搜寻学生写错的标点、字词。无论是学校老师,还是学生家长,对这份试卷都颇多不满——无法拉开区分度的题目,是失败的题目。在这样的标准之下,公共教育和补习班并无二致,都是帮助学生碾压他人的工具。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主角徐惠珍之专业、成功,是压抑了自己的人文关怀后取得的。即使她曾对自己的第一个学生表示,阅读是用人的感情接近另一个人,但在更为流水线的大班课堂,她会说“没必要对叙事者感同身受,反正你们也无法感同身受”。
《毕业》剧照
她给出学生和家长需要的教育:更好的解题模板。更准确的押题能力。白天,她自我说服,将更多学生送上更好的大学,便是她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
但裂隙仍然在悄然产生。剧中,创作者借一位深谙解题模版的优等生之口,对教育发出疑问:“课本的第一章写着,‘学习国文的目的,是为了活得像个人’。读这些,好像不会活得像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是‘像个人’。”
在竞争中,“人”的价值消泯,学生自然难以习得人的意义。无法解决这一疑问的补习老师,只能给学生推荐更好的升学顾问,这也再度让学生发现,在这样的教育系统中,自己作为人的部分,是不被看见的。
这时,徐惠珍们聊以自慰的成功学叙事失灵。在这条向前狂奔的道路上,她们遇到了停下来的时刻。
02
爱情,生命活力的表露
《毕业》的前半部分,对爱情的处理很“淡”,因“班味”过重,几度让观众以为在看一部职场版的《天空之城》。和安畔锡前几部剧作不同,《毕业》的重心,不完全在恋人间的相处,更多放在主角与职业的关系上。这一转变,也扣中了当下许多年轻人对爱情的态度,情感烈度不用太高,要与工作相协调。
这也是竞争叙事对教师的挤压。作为补习班老师,徐惠珍常在夜晚十点以后,才能开始自己的私人生活。这种不断向社会让渡个人时间的工作,让她长期将个人感情藏于社会面具之下,久而久之,她属于自我的欲求也变得模糊不清。
《毕业》剧照
她曾向友人吐露,不仅对爱情,她是一个旁观者,面对社会,她也时常感到错位。人在每个人生阶段,似乎都有自己应该解决的课题,高中读书,毕业赚钱,到点成家。但徐惠珍与这些社会时钟之间,总“对不上齿轮”。
久处于竞争惯性中的徐惠珍,目前只能感受到与这些外部价值的格格不入,但对自我认知的模糊,也让她主动搁置了反思。她的应对方式,是更卖力地工作。这并不只因她“勤奋”。在众人都下班的深夜,徐惠珍常独自待在办公室,对着一整面学生荣誉墙喝酒。这是一个富含意味的场景,用酒麻痹着自我的徐惠珍,正尝试将这些外部的肯定,内化为自我的意义。
但一份突如其来的感情,冲击了她构筑的虚假意义。安畔锡曾表示,“人类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当敏感的转折点出现,人的本质就显露出来。”对徐惠珍而言,这个转折点正是自己的第一个学生,李俊浩的出现。
对教师而言,偶尔会出现这么一个学生,会被老师隐秘地寄托些期许,期待其去探索自己没走过的道路。李俊浩之于徐惠珍,正是如此。他曾接受过徐惠珍未被补习社规训过的教育方式,被她影响着,他从一位厌学的差生,到逐渐爱上文学,并考取了高丽大学。在李俊浩身上,徐惠珍曾实践过理想的人文教育。
《毕业》剧照
但这个老师的骄傲,却选择放弃“更广阔的生活”,也成为一名补习老师。这让徐惠珍不得不直视自己对职业的矛盾认知。她本能地劝告李俊浩不要成为补习老师,如同劝告理想中的自己,不要为了一份能换来江南房本的工作,强迫自己适应单一的价值。
在讨论爱的经典文本《会饮》中,苏格拉底表示,爱源自匮乏,因为感受到自身的匮乏而永远渴望美好。李俊浩正如一面来自过去的镜子,用过去的理想自我,照见徐惠珍当下的匮乏。
匮乏一旦被看见,人的渴望也会随之涌出。生活在此处开始产生裂隙,徐惠珍开始在夜晚停下脚步,不再为补习老师这一身份让渡自己的生活,而开始重新听见自己的声音。
于是,在主角们尚未有明确意识的时候,自我的欲求先行一步,将他们带离原本僵化的轨道。裂隙之中,无数变动的可能涌出。对徐惠珍而言,夜晚不再是疲惫白日的延伸,而是可能落水、可能下雪、可能因喝醉而缺席工作、可能在半路上相拥的冒险时刻。
更多积极的情绪和音乐一同,在徐惠珍的生活中小小地迸发。看至这里,也不免让观众叹息,爱情即使已不是最重要的事物,也仍然是一抹生活的强力,将个人带至可能性繁荣之地。
《毕业》剧照
源于激情的爱情,也将徐惠珍推至了个人欲望和社会角色的岔路口。即使没有曾经的“师生”身份,为两人的相爱增加伦理阻力,让工作狂徐惠珍为爱情减少工作时间,也是一场需要内省的选择。
李俊浩出现后,徐惠珍曾经清晰的答案,都变得动摇。是否要放弃现有的学生,去更高薪的补习社?是否要继续原有的教学模式,传递最高效的解题技巧?是否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迎合别人的期许?原本,这些答案都是“是”,但此时,她变得哑言,“很难描述”。
友人说,还有徐惠珍无法描述的事情吗?可掌控的生活是清晰的,但剥离了“提分工具”这一角色后,徐惠珍是谁?在涌动的感情中,徐惠珍不得不梳理起自己的需求,重新认识着自我。这是一个模糊又充满可能的存在,因为丰富,所以难言。
03
重新照见自己
值得注意的是,爱情虽是徐惠珍跳出庸常现实的契机,但真正驱使她做出相应改变的,是一直潜伏在她心底的价值排序。从“重新发现”自我欲望,到明确自己的选择,徐惠珍仍进行了很久的探索。
创作者如同苏格拉底口中的“助产士”一般,将有不同选择的人放在徐惠珍身边,每个对徐惠珍的提问,都是一场刺激,帮助她了解自己。这一戏剧结构,极似一场真正的“人文教育”。
剧中,两个秉承着极端教学理念的语文老师,分别可看作徐惠珍教学实践的两端。
大峙追逐补习社的对手,最佳补习社的社长崔亨善,俨然一个功利主义的具象。这个从公共教育出走,转向补习社的国文老师,在课堂上的宗旨是,不能失去一分。她的课堂沉默、威严、秩序井然。学生只需单方面吸收她整理出来的文学常识、答题模板,便可高效提分。常着一身黑衣的崔亨善,从个人形象到教学管理,都践行着自己对等级的高度认同。
《毕业》剧照
在崔亨善眼里,同样善于钻研出题方向、拆解做题思路的徐惠珍,是一个年轻版的自己。尽管两人互为生意场上的对手,试图夺取对方的生源,但她对徐惠珍,有一抹同为专业做题家的惺惺相惜,并一再邀请她前来成为副社长。
但徐惠珍拒绝了这份来自功利主义者的邀请。尽管接受邀请,能让徐惠珍延续从前的成功故事,但已在相似的道路走过十年,她明白,这条路只会不断掏空自己。而一旦她不愿继续扮演做题专家,便会被无情地抛弃。
另一位来自公共教育的表尚燮老师,则长久地叩问着徐惠珍真正的追求。这位不愿让国文教育变成解题思路的老师,曾彻底地扯开徐惠珍的遮羞布,告诉她,补习社如同依附在公共教育之上的寄生虫。
《毕业》剧照
面对表尚燮的直言和李俊浩的转行,徐惠珍一度表现得像功利主义的卫道士,在二者面前强调竞争法则的强力。这份苦口婆心,其实也是徐惠珍一次次的自我说服,她既希望阻止他们走入竞争的泥潭,也希望再次验证,在当下的教育场,实用主义教学无可打败,比起难以看见效果的人文理解,得分,才是改变人生的关键。
教育的意义,在现实中也是一个难解的命题。人对人的影响如此难以量化,选择人文教育,难道不是选择一种难以掌握的人生吗?
创作者给出了自己的偏好。当表尚燮老师转向补习班后,他开的第一堂国文课,不是与其他国文老师们“斗法”,比拼谁对出题思路研究得更透彻。
相反,他选择的课题,是老师们在解题时都不会讲的“文学思潮”。不同于其他老师将作家背景作为解题的资料补充,表尚燮上的是一节“不会考”的课。他将一篇篇课文放回时代背景中,尝试给学生展现一幅不断斗争、不断变化的思想史。这堂课没有准确答案,却是最接近“感受”的一堂国文课。
《毕业》剧照
这种面对复杂的教育,是从学生到老师都缺少的训练。一度,学生们被家庭、学校和补习社保护着长大,从未有机会培养出真正的自我。这些即将成年的高中生,面对变化的阅读题,会不信任自己的理解能力,遇到大小事情均要和家长商量。
但创作者们在剧中,保留了对人文教育的乐观。表尚燮老师的试课结束后,曾为失分哭泣的学生表示,自己可以独立选择接下来上哪一位老师的课程;面对从最佳补习社转来听课的学生,徐惠珍也选择了用接近作家的方式,指引学生理解作品,而非单独进行理论分析。学生们和徐惠珍一同,展现着一曲自我价值觉醒的复调。这背后,仍然是生命对生命的影响。
在《毕业》的正中心,第八集的开头,徐惠珍在上课时为学生们讲解了弗洛姆《爱的艺术》中的一句话:“爱是对我们所爱对象的生命和成长的积极关心。”这也是全剧指引人们行动的核心。
《毕业》剧照
无论是爱人面对爱人、教师面对学生,甚至是个体面对世界,当彼此为这一对象付诸努力,对这令一生命体进行真正的关心,能促使人成长的积极体验,就在生命之间达成了流动。
通过爱,人获得的不仅是一份情感体验,更是与世界交手的欲望和勇气。而这,也是创作者意图传达的“人应该怎样生活”。
电视剧的最后,徐惠珍从竞争性的规则中抽身而出,离开了补习社教师的职位。尽管创作者忍不住用“婚姻”,为这份恋情补充一个完满的奖励,但对一个觉醒的徐惠珍而言,真正的奖励不是手上的戒指,而是保持反思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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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黄茗婷
排版 | 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