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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告别,从来不易丨五个月,她为数十陌生人写悼词:我们该如何和逝去的人们好好告别?
2024-08-03 08:19:05
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

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出品

每一个普通人的人生,藏着无数的经历、磨难、快乐、情感、具体的善意和温暖。但在传统的教育和规训里,很少人告诉我们怎么好好告别……

此前民生频道推出了多篇报道(详见文末),探讨如何告别我们所爱以及爱着我们的人。而这篇报道将从一个代写悼词的大学生视角,去看见——

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告别,以及每一个普通人背后坚韧而温暖的一生。

“你能写悼词吗?”

2024年3月的一个晚上,时针已经指向了“11”。那个寂静的晚上,23岁、修读纯艺专业的崔馨月突然收到了一条微信——是七年前有过几面之缘的一个大叔发来的。

这个大叔的大半生做过保安、开了饺子店,独自一人把儿子带大,而不久前,他刚刚告别了因癌症离去的儿子,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25岁这一年。

大叔想请一段崔馨月帮忙写一段悼词,和儿子好好地告别。

232ccf8a1665c36ecebacbe4a3bd475.jpg崔馨月在小红书分享代写悼词的故事,引发网友共鸣。在接受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专访时,她分享了代写悼词的这五个月看到的生命故事,以及面对亲人的离世,我们到底要做什么的思考。/受访者供图

那一刻,即便只是数年前跟他们有过交集的崔馨月也共情了。

在传统的教育和规训里,每个人前半生几乎不会接触到关于“告别”的知识。但如何接受生命的变数,如何带着亲人的爱继续前行,却是需要一生参透的话题。一直都有兼职写稿的崔馨月想起记忆里关于大叔以及大叔儿子的碎片,代写了第一份悼词。

而在那之后,越来越多人找到她代写悼词。

据统计,2023年全国死亡率7.87‰,平均每天有三万多人去世。抛开宏大的数据,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终极命题。此后五个月里,崔馨月接触了一个个正在经历“告别”的人们,陆续代写了四十多份悼词。

生者与逝者间的故事不尽相同,当中会有遗憾、有抗拒、有失落、有圆满,但这些背后都离不开一个“爱”字。

因为爱,人与人的关系、记忆不因死亡终结。

但这份爱,也可能演变为一生的创伤。

我们应该如何好好告别?


 1丨“他的眼里是抹不掉的悲伤”

那个大叔为什么会找到自己——而且还是写悼词?2024年3月的深夜,收到大叔突然的请求,崔馨月有点懵,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大叔又发来了一句消息。

“我想请你帮忙给去世的儿子写一封悼词。”记忆一点点地泛起,崔馨月想起七年前的一场暴雨——那是她和大叔儿子唯一的一段交集。

2017年,在读高中的她已经特别擅长写作,而下暴雨的那天正是参加“叶圣陶”杯复赛。把证件落在酒店了的她眼看比赛就要开始,是大叔让自己儿子骑车,冒着大雨赶到酒店取回她的证件。那场比赛结束后,她和大叔互相加了微信。

崔馨月想起了那个大自己两岁,愿意冒着大雨骑车,为一个陌生人送证件的普通男孩。那时候,“一个人离开了”不再是一句抽象的表达。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男孩的母亲早年因癌症去世,大叔既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很长一段时间里,崔馨月只是从大叔朋友圈知道,那时候还是做保安的大叔后来努力开起了自己饺子店,而儿子也长大了。

但偏是生活越来越有盼头时,命运开了个玩笑。2024年,他的儿子和母亲一样因癌症去世,人生突然定格在25岁。

请自己代写悼词?从未写过悼词的崔馨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下大叔的请求。那时的她意识到,离去的生命并不是一个冰冷的名字,而是一个具体、温暖,就在你我身边的普通人以及一段努力向善的人生。没有哪个人留下的足迹应该被遗忘。

但怀念偏又痛苦。不想遗忘,同时面对沉重悲伤,生者究竟何去何从。

大叔选择了用悼词怀念,以及告别。

接下了请求后,崔馨月到了大叔的家沟通悼词细节。她还记得,大叔的家安静得出奇,大叔全程平静地讲述着儿子的大事小事,但悲伤一直笼罩在这个家里。崔馨月说,“大叔眼里的悲伤是抹不掉的,我能感觉到他内心涌动着浓郁的悲伤。”

那时候,她甚至怕自己的脚步声打破房间的寂静,会捅破大叔那层悲伤的窗户纸。

崔馨月突然深切地明白了,“可能一个人的死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只是多了一座坟墓,但对于和他们相依为命的人来说,就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坟墓给淹没了。”大叔儿子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但时间并没有起到镇痛的作用。

实际上,那一段连绵不断的悲伤,需要一次正式的作结。

大叔希望在儿子的葬礼上念出一段悼词,告别心爱的孩子。

后来,崔馨月在给大叔儿子写的悼词里讲述了大叔儿子的生平,共情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思念。但那次写完后,她自己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忐忑地发出去,担心自己无法准确传达大叔的情感,接不住这份沉重的信任。

再往后,因为崔馨月要到德国上学,没赶上大叔儿子的葬礼,但她看到了大叔为葬礼准备的一张照片,一张彩色照。

照片上那个年轻人的脸又熟悉又模糊,隐隐约约和她记忆里七年前大雨里那个男孩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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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馨月走在沙滩上。/受访者供图


 2丨“离去的亲人就像天空中的星星”

代写第一份悼词后,此后的五个多月,崔馨月又接受了四十多个家庭的请求。和第一位大叔不一样的是,后来的代写请求来自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

崔馨月说,她们之间的缘分可能只有代写悼词这一件事,但是即使是短暂地为逝者驻足停留,这段时间产生的共情和感同身受,足以把她们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五个月,她所遇见的人们遭遇了不尽相同的变数,但背后的伤痛又是如此的相似。

传统的教育和规训要求人们在处理生离死别的大事时保持“体面”——周全地接待宾客、筹办葬礼等等,不能把情绪宣之于口。习惯于压抑情绪的人们一方面失去了表达的机会以及安置悲伤的地方,另一方面,大家在面临痛苦时不知道如何表达。

很少人意识到,未被表达的情绪不会消失,而是可能转换成伴随一生的创伤。

崔馨月收到过一份代写请求,那个人不久前告别了自己的外婆。她能感受到,对这个爱着外婆的外孙而言,真正的悲伤往往不是大哭大闹。

她回忆着这个外孙的表述,说:“他的外婆是在医院抢救无效的。离开的那一天,恰恰就是他生日的前一天,那时候他整个人都处在了麻木的状态——既不知道怎么笑,也不知道怎么哭。

爱太沉重,竟不知如何表达,也无处安放。崔馨月说,实际上,如果他的外婆还在世,她会在生日那天和大家一起为他包饺子,但是外婆已经不在了,第二天包饺子的人变成了妈妈。“那天,他的家人依旧团聚在一起给他庆祝生日,但那一刻,成了他最难过的一刻。

崔馨月不自觉地就想到了网上看到的一句话——至亲离开的那一瞬间通常不会使人感到悲伤,而真正会让你感到悲伤的是,打开冰箱的那半盒牛奶,窗台上随风摇曳的绿萝,安静折叠在床上的绒被,还有深夜里洗衣机传来的阵阵喧哗。

失去了情感的表达,亲人的去世会悄然从一场暴雨,变成一生的潮湿。那种挥之不去的悲伤,会紧紧缠绕人们的一生。

直到读小学前,崔馨月都跟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对“隔代亲”这种情感联系也深有体会。

她说,不少找她为逝去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写悼词的人和她一样,儿时很长时间由老人陪伴,“对他们来说,自己就像小星球,逝去的老人是身边的暗物质,即便再也无法相见,但他们的引力一直存在。”

崔馨月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人死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写下这些悼词后,也依旧不相信这些,但如果这些美好浪漫的话可以给家属一些希望和寄托,我也会向他们传递这个美好的想象。


 3丨“他没有悲伤哭泣的时间”

有时,这个世界在高速地运转,每个人都在向前,也很难有时间表达悲伤,以及好好地告别。

崔馨月曾接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委托。对方在地中海附近海域做船员,蜗居在不到五平方米的船舱,常常只能看着大海发呆,船靠岸时,才有短暂可以和外界取得联系的时间。找到崔馨月那天,他短暂地讲起了父亲离世的事。

在男人找到崔馨月的两天前,他还在和父亲商量着怎么安排父亲的生日。他没想到的是,下一次船靠岸时,却传来了父亲因突发心脏病而去世的消息——这个消息甚至不是即时的通知,他接到电话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一两天了。

因此,他见不到父亲的最后一面,葬礼事宜也得通过电话和继母简单沟通——他的生母很早就过世了。

在崔馨月动笔前,男人想通个电话沟通写作细节。但电话里,他很快就说完了要求。剩下的四十多分钟,崔馨月听着对面那个可能只比他大几岁的人从小声啜泣到难以遮掩的痛哭,诉说起父亲的往事。

他的父亲是一个普通人,经历车祸骨折,告别了心爱的人,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凭着自己把船员带大,努力承担支撑家庭的责任,也在十多年前留下资助多位留守儿童的足迹。他经历过人生的一次次疼痛和磨难,却也留下了简单的善意,给人间带来过真实的温暖。

他的一生和许多普通人一样,厚重,而又复杂,但也充满韧性。

对船员而言,关于父亲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庞杂和沉重。但庞大轮船的运作不能因为他的悲伤停下,留给他处理悲痛的的时间和空间,都极其有限。

f36f3696c8cf91311a880cf1f1659d5.jpg崔馨月和男人在微信上交流悼词细节。经对方同意后,她发布于小红书 /受访者供图

对长年飘荡在船上居无定所的他来说,向电话另一头的崔馨月倾诉几乎是唯一的宣泄口。

“他本身就处在一个漂泊、迷茫的状态,又遇到这么大的变故,这一切都压在他身上……他哭得就像没有明天。”崔馨月说,但来不及处理悲伤的,其实不止船员。

有人做过关于死亡教育的研究,认为亲人去世后,人最少要一年的时间才能走出来。而在接触过数十位逝者家属后,崔馨月发现,“社会对处理悲伤情绪的时间是有限制的,朋友亲人很难在很久后像一开始那样陪伴安慰你,我们往往缺一个情感宣泄口。

走出失去至亲的痛苦并不容易。按理说,倾诉失去至亲之痛应当非常隐私,但崔馨月发现,人们面对她时反而会更加敞开心扉,真实的、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情感。面临死亡的剧痛很难被语言缓解,面对这种崩溃,崔馨月笨拙地安慰着,更多时候是在陪伴。

而在和许多不同的人接触后,她觉得他们并不是需要一个文采飞扬的人,而是一个倾听者——哀伤是一个过程,每一个失去至亲的人会经历一段艰难的过渡期,这段时间他们可能会在现实和虚幻、科学和玄学、理性和直觉之间挣扎,从猛烈的剧痛到绵延不断的钝痛,她作为倾听者,算是给他们的思念、悲伤一个安放之地。

有时候,崔馨月也会在想,悼词也概括不了逝者的一生,但承载了生者与逝者之间的爱,记录了曾经温暖的足迹,也是一种生命的凝视——

有时你会思考活着到底是为了做什么,不是去一昧追求世俗的成功和无意义的内卷,而是追求人生的意义,你需要用活着赋予生命更大的意义。


 4丨“没有充分活过的人最怕死”

找到崔馨月的人,大多是为逝去的家人撰写悼词,但在这四十多人里,却有一个特例——一位游历过大半个地球的大叔。他找到崔馨月时,明确表示要给自己写一份悼词——时的他已经确诊癌症晚期,他的这一生将要划上一个句号。

崔馨月很敬佩的是,这个大叔一直在游历世界,全世界197个国家,他去过当中的一半,曾经自发地去到叙利亚、伊拉克做志愿者,为当地有需要的人提供心理支持,其中,在叙利亚的大马士革,他花了很长的时间陪伴当地的一个家庭——帮助她们找工作、见证那些孩子从“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到逐渐可以用英语和他沟通。

对这个大叔而言,“做这些并不是希望在自己的履历上添光,他只是去做。

这种朴素的情感背后,是人与人之间充满韧性的链接和联系。

然而,这一切在他回国后几乎是戛然而止——他确诊了癌症晚期。每况愈下的身体状态不允许他再经历波折的旅程了,“就像去一趟叙利亚,他要飞机转火车转大巴才能到达,身体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崔馨月说,“他真的把那些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这是他的遗憾,他也一直做各种尝试,希望能再回去一次。

在沟通代写悼词的那天,大叔在电话里向崔馨月讲述着自己生命中的精彩与遗憾,“大叔认为自己人生中有足够酣畅淋漓的经历,这一生足够精彩,所以他非常坦然。”崔馨月说,这篇悼词的风格是她少见的轻松。大叔心态开拓了崔馨月看待死亡的视野——死并非生命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关键是,我们如何赋予生的意义。

不过,面对生命的离去,更多时候,人们面对的是散不开的悲伤。

到目前为止,崔馨月已经接到四十多次代写悼词的委托,人数可以量化,但这些故事里散发的悲痛无法计算。“思考死亡与死亡带来的影响的同时,我总在看完一个个人的生平后涌上很难压抑的情绪,是一种底色为悲色的复杂难过。”她在小红书和网友分享她的心情。而平时和家人朋友交谈,做背包客四处旅行,成为她疏解和抽离的方式。

她知道,学会告别依旧是人生最大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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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春节,她偷偷家人回国给他们一个惊喜/受访者供图

崔馨月的爷爷去年确诊癌症晚期,留学在外的她尽量每半年回一次家,却始终赶不上爷爷衰弱的速度,“有时你回来再一看,老人一下子瘦了三十斤”。后来每写一篇悼词,她感觉脑子会模拟自己面临死亡的样子。无论她如何告诉自己看淡生死,她还是无法想象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样子,“爷爷奶奶去世后,他们的悼词也是我来写吗?”

她无法想象那时的情形。

不过,目前为止,至少一点点的改变是——目睹了这么多的失去,让她开始更加珍惜当下和家人的相处。

“在我留学的每一周每一天,他们都会告诉我‘月月妈妈想你’和‘爸爸爱你宝贝’,每一次视频一定会有雷打不动的‘我爱你’‘我想你’,在我每次回家,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大大的拥抱和一句带着爽朗笑声的‘爸爸想死你了’。”她在小红书里这样描述父母。

6e7c2875dfda54012cb971044698343.jpg崔馨月在小红书分享自己和父母的故事。有了这几个月的经历后,她也变得更加热烈地表达爱意。/受访者供图

过去,崔馨月觉得家人之间过于热烈的表达似乎有点别扭,可是在这几个月和不同的人们打交道后,她发现,父母在这方面有着巨大的智慧。

我们常常把情感埋藏在告别的一瞬间爆发,在生前很少说我爱你,却在告别之际,对方再也听不见时哭诉,这时已经晚了……”崔馨月说,在这之后,“我爱你”也开始成为她对父母的日常告白。

对每个人而言,告别都总是难的,但爱的表达,其实真的没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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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苏赞 实习生:任莉君

图/受访者提供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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