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付思涵

实习生 | 王雨菁

编辑｜向由

7月21日晚间，中国人民大学（以下简称人大）一名在读博士生在微博发帖，实名举报该校文学院博导王某某对自己性骚扰、强制猥亵，在被拒绝后进行长达两年的打击报复，威胁自己不能毕业。当事人称，要求依法依规惩治王某某、更换指导老师，并上传长达1小时的相关录音作为举报证据。

7月22日上午，中国人民大学在官方微博回应对此事高度重视，连夜开展调查核实。

当日19时许，人大发布通报称举报属实，给予王某某开除党籍、撤销教授职称、取消研究生指导教师资格等处分。

在通报结果发布后，当事人在其个人认证微博表示，感谢学校的从严、从速处理，接下来自己会安心读书，期待回到安宁的世界。

这场高校博士生举报导师性骚扰的网络维权，在不到24小时内便得到高校官方的处理。24小时内，舆论场经历了一轮短促的强降雨。现在，风雨过后，此类事件留下了哪些值得思索的痕迹？

2022年5月21日，据当事人称，在自己前往导师王某某的办公室探讨学术问题时，后者突然开始脱衣服，对自己强行拥抱、亲吻，进行肢体和语言上的性骚扰。

公开的录音记录下了这个过程。录音中，男声称“我这有战国、秦汉的（文献研究）材料，很全，我是不给别人的，但你不一样”，还表示如果建立起特殊关系，自己将让对方在学术界获利。

公开资料显示，王某某主要从事汉语文字学、词汇学及出土简帛文献语言文字研究，是汉语言文字学的学科带头人，曾担任多本重点学术期刊的主编、编委职务。

在一则官方报道中，王某某被评价为“在汉字理论及汉字发展史方面在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其研究视眼开阔，研究深入，在汉字学研究领域处于领先地位”。

南风窗记者联系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曾经选修过王某某教授课程的学生，一名学生表示，仅从上课来看，“当时根本没感觉（王某某）为人有什么偏差，给分还挺好的”。另一名学生则表示，王某某“学术上确实没有可以指摘的，只是说有时候和学生交流，可能比较固执自己的观点”。

而上述学生反映，曾经听说过王某某门下的研究生讲到与老师间的一些相处方式。“比如聚餐会让学生喝酒、教师节收礼、总是使唤自己师门的学生做事。（门下的研究生）会觉得他很严格，但没有直接进行过负面评价。可能因为虽然有意见但毕竟是师生，需要尊重吧。”

7月22日下午，南风窗记者联系到维权当事人，对方表示正在等待学院的反馈，不便回复。

来自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的博士生李子（化名）则告诉南风窗，自己在看到当事人的遭遇后，在网站留言可以提供法律咨询服务。声称当事人的男友的人出面与李子进行沟通，向其展示了公开发布的音频记录，以及一部分当事人与王某某之间的微信聊天记录，希望知道相关证据是否足够让王某某承担法律责任。

李子说，当时处理结果还没出来，当事人的“男友”对于维权态度很坚定。“我在帮他分析的时候说，要警惕老师反告诽谤和损害名誉权的法律风险。”

同时，李子也表达了对当事人的担忧。“其实这类事情很多的影响都在后面。在学术圈，（这类事发生后）经常就是女生找不到高校工作了。因为很多博士生毕业（去向）就是去高校，找不到高校的工作其实影响挺大的。”

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中国人民大学“连夜”给出事件的定性调查结果：举报属实，王某某严重背弃教书育人的初心使命，严重违反党纪校规和教师职业道德。并作出决定，对其给予开除党籍、撤销教授职称、取消研究生指导教师资格等处分，撤销其中国人民大学教师岗位任职资格，解除聘用关系。

通报中还表示，“中国人民大学高度重视师德师风建设，严格坚持师德师风第一标准，对师德失范行为‘零容忍’，坚决发现一起、查处一起，依规依纪依法、从严从快处理，决不姑息。”

7月22日晚22时许，在中国人民大学“通报”发布5小时后，北京海淀警方发布消息称，针对“一高校在读学生举报其导师涉嫌违法”情况，海淀公安分局已依法介入调查。目前，正在进一步工作中。

从校方给出处理结果，到公安机关介入调查，此次举报事件还要经历哪些司法过程？王某某可能面临怎样的后果？

“人大此次的通报，是校方或者说用人单位的处理结果，并非司法方面的处理结果。”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陈碧分析道，人大此次通报速度如此之快，与当事人提供的长达1小时的录音、微信截图等相对完整的证据有直接关系。但如果进入到立案侦查的司法环节，对证据的规格和证明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司法机关会在这些证据的基础上重新进行调取。不过，校方通报里提到将向有关机关反映线索，这无疑对办案是有利的。

如果进入立案，王某某的行为面临两种可能的结果：一是确立为治安案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44条，猥亵他人情节恶劣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的行政拘留；二是构成强制猥亵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方法强制猥亵他人或者侮辱妇女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其中，后者的行为情节和引发的后果需要更加严重。

陈碧指出，性骚扰指控的一大难点是其表现形式和情节程度比较复杂，标准难以判定，“比如有一些是语言上的，有一些是肢体上的，可能接触身体、也可能不接触身体，可能是敏感部位、也可能是非敏感部位”。同时，关于性骚扰不同情节的证据也难以保留，尤其是受害者出于耻感或厌恶心理，有可能会删除证据，也会影响到后续证据的认定。

“因此，从专业角度来讲，这次成功的网络举报，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当事人提供的相对完整的证据线索，能够很机敏地在当时开手机录音。”陈碧认为。

长期关注性骚扰问题的陈碧表示，高校性骚扰的独特之处在于，导师和学生间的权力属性很明显。导师对学生不仅有研究课题、成绩、毕业答辩等方面的显性利益制约，还有学术资源上的隐性利益制约。“因为有这种制约关系在，所以学生撕破脸拒绝、特别强硬的这种反抗是很难见到的，大部分只有忍受，或者说礼貌性的拒绝。”

举报微博发出后，迅速在网络掀起了一场传播风暴。作为人大学生，李子和许多校友站在离风暴眼最近的地方。

“大家看到这件事后（反应）非常积极，我的朋友圈完全被刷屏。有的同学转了不止一次。”李子说，很多校友当天都在熬夜刷微博，给事件增加热度，“就怕热搜掉下去”。他当天熬夜到两点，一个毕业的师姐则熬到了四点。

一条关于“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性骚扰合集”的微博在人大学生乃至更广泛的群体里流传，得到了几千赞。其中一名参与转发的人大毕业生告诉南风窗记者，微博中提到的一些教授现在还过得“风生水起”，她希望通过增大网络声量，告诉人们，关注这类事件后续的处理。

另一名人大毕业生告诉南风窗，大家很期待能有学校建立反性骚扰的机制。“为什么仍然需要学生自己拍摄视频公开举报，才能24小时之内处理？”

陈碧也指出，此次人大的快速响应值得赞扬，但需要提醒的是，“如果大家都建立起依赖，觉得网络公开举报就能快速解决问题，其实就不利于形成针对校园性骚扰问题解决的常态化机制。如果学校能够建立起完整的防性骚扰机制，规定如何受理、如何处理，受害人未来可能就不必要走网络举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清华大学刑法学教授劳东燕也在其个人微博上表示，“这是我迄今为止看到处罚最为严厉的一次。希望这次的事件能成为一个转机，改变高校乃至整个社会对性骚扰的乡愿氛围，并促进反性骚扰常态机制的建立。”

当冰山浮出一角，也意味着海面下隐匿着更为庞大的、沉默无言的部分。

南风窗记者曾发邮件尝试联系王某某，但截至发稿未能得到回应。7月23日下午，记者联系到了一位王某某门下的已毕业研究生。虽然校方通报结果已经出来近一天，但其表示，同门群体中对此事仍保持着沉默。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值班主编 | 黄茗婷

排版 | 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