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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孩,类似爱情
2024-06-24 15:24:53
广州日报新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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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刘阳

发自湖南长沙

编辑 | 吴擎


在南风窗采访里,颜怡颜悦边吃同一碗公交新村牛肉米粉,边回答问题。


在长达27年的时间里,她们睡同一张床;在小学、中学乃至大学毕业后,她们都交重合的朋友。这种亲密关系有时候会被她们类比爱情——因为她们在空间上和情感上的距离都那么近。


亲密关系很复杂,但对她们来说又很迷人。所以,她们在新专场里聊双胞胎,聊家庭,聊感情,取名《新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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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怡与颜悦


5月30日,我在长沙笑嘛脱口秀俱乐部的《新型关系》专场演出结束后见到她们。那两天的观众都是奔着颜怡颜悦来的,台下坐了大概400人。专场在晚上七点半开始,5月29日那天,有人为了抢到前排的好位置,下午两点就来排队。那天是工作日,那位观众说她还在写论文。


线上节目不再活跃后,一些脱口秀演员开始上综艺,也有人出现在了影视剧里。姐妹俩不太一样,她们在写小说。


01

姐 妹

“我刚刚开始找工作的那个冬天,和姐姐租住在四分五裂的上海老公房里。我们跟邻居共用一条过道(也是他们的开放式厨房),每次出门,我都要路过穿着裤衩刷锅的大叔,看遍他们锅底剩的残渣,穿过他们挂在头顶的睡衣和内裤,避开他们堆在楼梯口的潮湿的大米和五香豆,才能走到让人愉悦的街道上。回家的时候,我也要做足心理准备,再次穿过他们的整个家庭,几乎是从邻居大叔的消化道爬回我那小房间里。”


这是颜悦的短篇小说《霉菌》的开头。在初到上海的日子里,她和颜怡就住在这样的老公房里。她们搬了很多次家。上海潮湿,到了雨季,这些房子里就会长出大霉菌。


七年前,《脱口秀大会》还没进入大众视野。脱口秀女演员经常吐槽脱口秀女演员少,那时候更是——直到那年《脱口秀大会第一季》播完,这个节目能叫得上名字的女演员还只有思文一个。


2017年,她们在上大四。从高中开始,她们就知道自己真正爱的是文学。但到了大学,颜怡学的是法律,颜悦修的是金融,这两个专业对她们来说更像一个“备胎”。“就是说(如果)你快饿死了,考的那个证(颜怡考了律师证,颜悦考了会计证)还是可以保证一些收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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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怡颜悦的演出现场 / 图源:@颜怡颜悦


马上要毕业了,要选一份自己真的愿意做、还对自己很有价值的工作,实在是不容易,为此她们还在考虑读研。


那时候她们还不了解脱口秀。颜怡还在考虑,要不去做记者,或者去做编辑,“因为当时市面上好像只有这两个跟文学很相关的行业”。颜怡害怕的是,“如果我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我就没有办法花时间在我的爱好上面了”。


也就是那时候,李诞在召集写作冬令营,她们发过去的作品入选了。


颜怡颜悦就这样来到上海,最直接的原因是李诞。她们想:“李诞一天到晚都在写那么多有价值又有深度的话,我(们)也可以写一样的,我(们)一定也会得到大家的欢迎。”


“然后发现完全没有”,失败的时刻太多了。


起初,她们以为这份工作是做编剧,但别人告诉她们,脱口秀这个东西得自己上台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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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秀这个东西得自己上台讲


于是她们开始走上开放麦。颜怡颜悦从小喜欢读书,但对于那时候的新人演员来说,读的书多未必能占优势。“文学读得太多,以至于语言非常书面化,然后想法又很奇怪,我们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好笑。”


当时的脱口秀行业还处于鱼龙混杂的状态,大家只要现场够“炸”就行。比起讲村上春树的段子,一些男演员的黄梗反而能博得更多观众的欢心。


两个人分开演不好笑,一起演也不好笑。观众不买账,同行也不理解,其他人都不看好,只有李诞还特别支持她们。


去了几次开放麦后,脱口秀的事业就搁置了。她们转到幕后,做翻译,剪视频。但颜悦始终相信,自己喜欢的东西是有价值的,“我明白自己需要一个过程”。而身为双胞胎的好处,就是永远有一个人和你一起做这件你相信但不一定有结果的事情。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概一年,直到她们以“一个双胞胎”的身份登上《脱口秀大会第二季》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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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以“一个双胞胎”的身份登上《脱口秀大会第二季》的舞台


“一个双胞胎”是颜怡颜悦作为脱口秀演员的身份。她们会称对方为自己的另一半人格。两个女孩儿就是这样互相托举着长大的。


大部分女孩儿可能会和姐妹睡一张床,上同一所学校,但很少有姐妹像她们这样,爱好、工作乃至人格都如此深地绑在一起。就像颜悦无法解释《霉菌》里为什么出现了一个姐姐——这个人物并不以颜怡为参照,“她完全不是那样的”。颜悦说:“我就潜意识(写了),我觉得我被诅咒了。”


颜怡说:“我已经无法分辨了。我有什么事情是因为有她我才愿意做的,脱口秀算吗?这个就很微妙。”


她们说对方是自己的“语言早教”。颜怡颜悦从小睡在一张床上,大了一些后,爸爸就给她们买了两张单人床并到了一起。但这样的距离还是不够近,“毕竟是两张床,中间还是会有一段缝隙,我们希望床真正融合”。颜悦每天就对着缝隙,和颜怡说话。


颜怡说:“我觉得当一个世界上有一个非常理解你的人出现了以后,最难的事情就是你意识到这个人也是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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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怡颜悦 / 图源:@颜怡颜悦


颜怡早了5分钟出生,所以“一般来说是我先死”。颜悦接话:“但是我会给她捐献器官。”


如果你告诉她们,你也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姐姐,但你们并不会因此就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和生活,颜悦会告诉你:“那说明你们关系还不够好。”而颜怡会提醒她不要“伤害”单胞胎。


在家庭、恋人还有双胞胎这些关系之外,颜悦是一个喜欢探索的人,她想了解这个世界上最新的东西和最有趣的东西。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我想写出最好的作品”。


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变得特别depressed(消沉),特别焦虑,而颜怡有时候反而会打开音乐跳舞。


颜怡想了想说:“我人生中的很多时间可能在发呆。”我问她是不是“颓”,她趁机拿出她的猫猫照片。“我经常像它这样,你会觉得它颓吗?”


02

边 界

颜怡颜悦的双胞胎身份被媒体和大众反反复复提起,但如果有人过度讨论这重身份,颜悦就会用她们发明的词来“攻击”对方——单胞胎中心主义。


根据国内家长的取名定律,作为双胞胎,她们的名字一定要很像。爸爸翻字典翻了大半天,选了“怡”“悦”两个字,希望她们开心。


从小时候开始,别人叫她俩的名字都是颜怡在前,颜悦在后。颜悦说:“因为她是(所谓的)姐姐,我没有抢在她前面出生。”按照她们的说法——早了5分钟,颜怡被颜悦从妈妈的子宫里“踹”出来了。作为一种“反抗”——多年作为颜怡后缀的补偿,颜悦要求出版小说时,颜怡的作品必须排在她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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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秀大会第二季》剧照


写小说和讲脱口秀不一样,她们写作的时候需要完完全全地分开,“都不给对方看”。颜悦写小说会先故意把自己弄哭或者弄笑,“我要知道自己对什么有情绪,然后再去写”。


颜悦告诉我,她们发明了一个词,叫“文学时刻”。“我会去找到世界上被隐藏、可能是永远不会被注意到的点,它没什么人在乎,但是对一些人来说很重要。找到这些点以后,我觉得这人好委屈,然后就会开始哭,哭的时候我就会想对那些麻木的人大喊大叫。这不就有东西了?”颜怡说:“如果没有情绪,没有想表达的东西,硬写也是可以写的,但那样就很像憋屎。”


颜怡写脱口秀,跟写小说的语流非常不一样,写完了脱口秀,她要看四个小时的马尔克斯作品,才能进入写小说的语言状态。这种切换对她来说挺痛苦的,“但是痛并快乐着”。


颜怡特意去查过资料,人处在创作状态中时,差不多一个小时就得起身走一走,“身体会刺激大脑进行一些活动,如果你一直保持原样坐在那里的话,其实思路会阻塞”。她还在B站上看了《大卫·林奇的预防自杀教学49秒》,“如果你有了一个灵感不记下来,之后发现你想不起来那个绝妙的idea了,你就会想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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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林奇的预防自杀教学49秒》


上厕所和洗澡的时候,往往是她们灵感迸发的时候。颜悦习惯把颜怡的微信当成“文件传输助手”,一有灵感就往里扔。


颜悦写小说的时候会想象颜怡就在她边上听,颜怡嫌她聒噪:“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跟她住在一起。”


毕业后搬出来住,颜怡颜悦还住同一间屋子,睡同一张床。她们生命的前27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从小踩着对方的脸长大”。


但这种亲密会让边界变得模糊。颜悦说:“我们做双胞胎从来不熟悉边界这个东西。我跟别人很有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尊重,但是我跟她完全没有,所以我们会出现一种比较过分的(情况),(就是)她完全可以不在乎我的感受。”


颜怡爱干净,但她觉得颜悦有些邋遢,两人常常因为家务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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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怡颜悦和Luna / 图源:@颜怡颜悦


颜悦在她们的爸爸妈妈身上观察到了一种合适的亲密关系,“挺互补的”。颜怡说:“但是我们会觉得在这个时代我是不可能拥有的。我妈是一个家庭主妇,我不可能像她一样为了家庭牺牲一切。我爸其实也付出了很多。但我们既不会像我妈,也不会像我爸。我爸我妈那个年代的人都觉得必须得奉献,但是奉献往往就意味着失去自我。


颜悦觉得,这些问题不仅仅存在于双胞胎身上——她们在节目上说她们就像一对夫妻,但不是一对合适的夫妻。


因为常常吵架,颜怡颜悦分居了近两年。但因为上海房租太贵,今年年初她们又搬到了一起。她们找了一个大一些的房子,有两个隔得比较远的房间,还有两个独立的卫生间。颜怡在以前的采访里打趣说,如果她要去颜悦的房间,要先在线上预约,不能只是敲门,要假装她们住在两个小区。


但事实上,她们基本没怎么执行过这些规矩,只有在生对方气的时候才会说:“当初约定了你为什么不做?”


03

关 系

颜怡颜悦觉得,她们之间的亲密、信任、矛盾,都和恋人或夫妻有些相像。她们觉得,在这个时代谈恋爱变得很难,于是开始想:我们怎么样才能拥有一段真正健康的关系?


颜悦认为亲密关系“不可能是完美的”。一开始她会像个做题家一样去想,最优解是什么?但她觉得:“我们这代女孩的问题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啥样的。我们的世界太小了。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去尝试看这个世界,去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不要着急说我要选一个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也不见得存在。”


颜怡说:“我觉得对于一个现代女人来讲,我们首先肯定是要追求平等,合不合适另说。平等至少能保证自己的体验。”


如果你熟悉颜怡颜悦,会发现她们的段子总是聚焦于外貌焦虑、家庭和婚姻等包含女性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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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怡颜悦关于催婚的描述


2022年,她们在《脱口秀大会》的舞台上讲女生出去吃夜宵的时候,身上就会吸到一些脏东西,比如烟味、灰尘,还有一些男人的手。”就在那一年的6月10日凌晨2时40分左右,河北省唐山市的一家烧烤店发生了一起暴力殴打女性的案件,起因是男性的骚扰。


这些暴力的背后,是对女性长久的刻板印象。为什么这些男性会觉得,夜晚出门吃烧烤的女性可以被冒犯?为什么我们的文化里,有这么多用“女”作为部首的侮辱性词语?为什么一个男性具有女性气质就要被骂?女性气质难道是贬义词吗?她们的新专场名字叫《新型关系》,她们在其中谈家庭、谈恋爱,最根本的是想谈女性。她们想用语言去消解这些污名化的词语和刻板印象,她们希望借此讨论女性(气质)的偏见被消除之后,女性在各个环境里人际关系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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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想用语言去消解这些污名化的词语和刻板印象 / 图源:《一席·枝桠》


颜悦觉得在这个时代,大家都肯定不想要旧的,想要新的,那什么是新的呢?


颜悦在《霉菌》里描述了一位女作家与她的作家男友的暗暗较劲——文学上的、权力上的竞争。颜悦说,这事就不会发生在双胞胎身上。“我觉得我们俩挺能互相理解和支持对方。因为我们爱好是一样的,所以我们都希望对方能完成自己的文学事业。我们对对方不会有任何剥削。”


不论友情还是爱情,颜悦觉得,大家对关系的普遍困惑是一样的。“我觉得(女性)和男性之间也会有很多友谊,或者说跟自己同取向的性别之间也有友谊。什么是爱情和友谊?我觉得真的差不多,很多时候其实友谊还更有意义一点。但我觉得,核心还是在于你怎么去充满尊重地对待另外一个人。


在刨除一切对审美的偏见和刻板印象后,颜怡觉得世上最美的东西是她的猫猫Luna。她经常观察Luna——这只因为辗转过多户人家最终来到她们身边的猫猫,被她们叫作“林黛玉猫咪”。


“猫跟狗跟别的动物都不一样,猫就是能做自己的,它需要你,但又完全不会被你judge(评判)到。它不在乎你觉得好不好看,它就是它自己。它不会小心翼翼,不会judge,也不会有任何的修饰。”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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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黄茗婷

排版 | 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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