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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一度 | 特需儿童支持者的漫长探索:用音乐治疗帮助他们找到自己的成长步调
2024-05-20 13:32:11
广州日报新花城

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频道出品

这是一个漫长的探索。
一个需要长期持续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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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着老师唱活泼欢快的《keke歌》,在音乐里反反复复练习“ke”的发音;他被引导着学习跟父亲对视,轻唱《你好歌》,用歌声和眼神和爸爸交流;他和父亲在轻、重、缓、急的音乐声中追逐玩耍;他演奏钢琴即兴音乐,在老师的琴声陪伴下,从愤怒到平静;她最近爱上用某一首歌来表达自己,在老师温柔、耐心的陪伴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唱,直到开心起来......

每周有一个下午,他们可以在广州市少年宫的音乐治疗室,享受一对一地被音乐包容、尊重、理解、治疗的45分钟。

他们是特需儿童(18岁以下),因为孤独症或智力发育迟缓而面临认知障碍、沟通障碍、社交障碍......当身边同龄的健全伙伴正在争相加速成长,他们犹如被遗忘在时间里,在不断重复的练习中,蜗速前进


孩子们在音乐治疗中开始一次新的挑战。

其实,每一个孩子的成长速度、发展阶段都不一样,作为特需儿童的他们,彼此之间也有很大差别。当家庭内部接纳了这种与众不同的速度后,便需要外部的接纳和支持,而音乐在此时显示出强大的包容度。

“对特需儿童,我们正在用音乐性的活动,来达到非音乐性的目标。”这是音乐治疗师温蕴近10年来参与广州市少年宫音乐治疗项目所作的实践与探索,“他们需要空间来发展,音乐可以支持他们按自己的步调成长。”

【故事】音乐让他学会社交规则

两年多来,恒恒的父亲坚持每周三下午陪伴恒恒来到温蕴的治疗室。经过轮候得到名额后,温蕴曾跟他强调,每周一次的治疗需要由一名固定的家长陪伴,而且需要全程参与其中——她希望家长也能同步成长,并且把一些方法带回家中练习,共同促进孩子的发展。有伙伴因此笑称她做的其实是“一对二治疗”。

9岁的恒恒在2岁多时确诊孤独症。像许多孤独症孩子家庭一样,经过艰难的“接受期”,恒恒的家庭开始支持他在不同的机构进行训练,提升认知能力、学习社交规则。在不断的尝试后,因为恒恒从小喜欢音乐,他们格外关注广州市少年宫的音乐治疗项目,觉得值得一试,于是报名开始了耐心的等待。


恒恒和爸爸互动。

周三下午12:45,进入音乐治疗室,恒恒飞快跑到钢琴前,开始像钟摆一样大幅度摆动身子,随性按动琴键,自得其乐。“这是他最喜欢的游戏。”温蕴说。每一次治疗,她都会给他几分钟的时间这样自由玩耍。

课程开始前,她让恒恒自己决定几种音乐活动的先后顺序。这一天,恒恒选择了先和父亲、温蕴一起唱《你好歌》:“爸爸,你好吗”“我很好,你呢”“我觉得……很不错”......一首看起来很简单的歌,每一次问答,都需要温蕴的引导和提示。接着的《keke歌》,是温蕴因为恒恒发不出“ke”这个音而专门创作的,有趣的歌词、节奏和旋律里,“ke”一直被提及,恒恒也耐心地跟着老师重复纠正着发音。


恒恒露出了笑容。

“说话的时候,恒恒的某些发音会有欠缺,但是很奇怪,通过歌曲,他就能发准这些音。”恒恒爸爸说,通过歌唱,儿子还能训练发音的气息。与此同时,他的社交属性也有所提升,逐渐懂得什么是“交流”。“之前他不明白交流是相互的、有先后的、你来我往的,通过一些训练,比如说轮唱,我先唱完他再唱,或者老师弹完他再唱,他才能逐渐明白这样的社交规则。”恒恒爸爸说,还有一些规则被温蕴编进歌曲里,以唱的方式传递给他,比“说”的方式更能让他接受。

这样的方式常常被用于恒恒在家里的训练,令他在语言、社交上的能力发展越来越明显。而这些都是过去两年多时间里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特需孩子要成长,付出的努力比健全孩子要多很多,家长的参与、陪伴也要多很多。”恒恒爸爸说,但很庆幸,在音乐治疗的支持下,孩子在成长,而且很快乐。


三个人一起唱《你好歌》。

无视爸爸既乐观又坚强的分享,恒恒在音乐治疗室里无拘无束地蹦跳着,一边用手背敲打着自己的牙齿——那是他表达高兴、快乐时喜欢用的手势。

【故事】音乐是通向他和家长心中的桥梁

11岁的小云在3岁多时确诊了孤独症。“小时候他真的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孩子。”小云妈妈翻出孩子2岁前的照片,展示一个宛如公仔的乖宝宝。然而,2岁过后,慢慢地,小云不爱说话,但爱尖叫,情绪常常失控。“他确诊那一年,我们几乎没有觉可睡,因为他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48个小时里睡3个小时,接着又闹48个小时。”讲起当时的场景,小云妈妈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淡然,似乎已经忘记了身心都已崩溃的感觉。

小云的爸爸是音乐工作者,对国内新兴的音乐治疗有所了解,2016年,因偶然的机会找到了刚刚回国的温蕴,决定让小云开始接受音乐治疗。


恒恒在钢琴上玩耍。

当时,很多家长不理解音乐也可以治病,对音乐治疗存疑。“在我看来,那是因为大部分家长希望对孩子的治疗是‘短平快’的,想尽快看到成果,我当然也希望能这样,但我们必须接受现实,孩子们就只能慢慢来。”7、8年来,陪伴孩子接受音乐治疗,小云妈妈早已理解,音乐治疗的方法和成效都是“润物细无声”,只有持之以恒、长久地对孩子进行疏通和引导,才能了解孩子适应怎样的治疗过程,也才能印证治疗的效果。

回过头对比7、8年前的小云,小云妈妈才发现,尽管这条路很长,孩子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特需儿童不会表达,他无法把自己的感受转化成语言,难过了、伤心了也表达不出来,只能用发脾气、反抗、尖叫、甚至敲打自己等来宣泄这种不被理解的情绪。”小云妈妈解释,而在温蕴这里,他们得到了尊重和安全感,在老师的引导下使用音乐来疏导、表达自己的感受,“我们是能听懂音乐里的情感的,所以音乐成为了进入彼此心里的桥梁。”她能感受到,以前的小云在钢琴上弹奏的是强烈的音乐,而现在可以舒缓、柔和地弹奏,“证明音乐已经能够安抚他的烦躁和愤怒。”

2d31ff3b6fc21c212a4563f98b1f990.jpg温蕴让孩子自己选择治疗计划的顺序。

如今,小云在普校的普通班上5年级,虽然能力和心智达不到同龄健全孩子的水平,但是情绪稳定,跟家长能有良性的沟通,而且保持学习的状态,没有明显的孤独症特征,而且可以用简短的句子表达自己的情绪和需求,这些已经足以让小云妈妈感到满足。

“孤独症孩子即使跟家人也是不亲近的,我们对于他们来说,就算陪伴一生,也只是半熟的陌生人。”小云妈妈说,但是通过音乐能跟孩子同频,互相之间能够对话,他对父母的亲近感、同理心能增加,而且家长还可以在同频的这段时间里植入一些社会规则跟任务,比如“父母和子女是怎样的关系”“老师跟同学是什么关系”“到学校要做什么”“怎么听从老师的安排”等。

而积极地参与到音乐的治疗中,跟孩子一起做音乐游戏,对家长来说也是一种共同成长的方式。小云妈妈说:“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肯定能发现自己孩子的优点和心智的成长,会感到欣慰,获得继续坚持下去的信心。”她坦言,对于特需儿童家庭来说,孩子好了,夫妻关系就会好,家庭也就好了。


在温蕴的伴奏下,恒恒唱着喜欢的歌曲。

【故事】:音乐让她自信、被接纳

最近小语喜欢上唱歌,于是温蕴给她找来一个连麦的音箱,让她在45分钟里尽情地唱自己最近喜欢的歌,自己一直陪伴在旁。“我能感觉到她已经不再附着于曾经的经历,而是有能力继续往前走了。”温蕴说,“她已经感知到了自己的‘高光时刻’。”

小语是一名智力发育迟缓的女孩,来到温蕴的课堂已有5年。在普通小学和初中上学的几年,因为跟不上其他同学,她一直缺乏自信,而且对外界的声音和现象特别敏感,反应很大,比如在小区里,不懂事的孩子总是用东西丢她,用言语嘲笑她。不自信和外界的干扰,给她带来了很多情绪问题。

一开始来到温蕴这里,她是来讲故事的。每一次她把所有乐器摆在地上,边摆弄着乐器,听着声音,边反反复复讲《狼的故事》。起初,她的故事是混乱的,后来,故事慢慢转变为音乐小精灵之间交往的故事。在故事里,温蕴听到的是她在生活中不被接纳的创伤,听懂她通过一个个音乐的故事来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感受。


恒恒和爸爸在温蕴的钢琴声中玩“跑跑停停”的音乐游戏。

在一次次的治疗中,小语感受到被接纳和支持,情绪慢慢趋向稳定,并且开始发现自己的兴趣,并且有了探索的动力。“老师有好多神奇的鼓励方式,让小语自信起来。”小语妈妈因为孩子的变化而万分欣慰,“现在小语基本没有什么情绪问题,而且建立自信后能够独立出行、自己照顾自己,虽然认知方面还差一点,但是最起码具有了独立生活能力。”

孩子的现状让妈妈非常满意,尤其是最近小语有了许多喜欢做的事情,还主动报了兴趣班。“小语很久以前就特别喜欢跳舞,但是报舞蹈班,报一个、被退一个。”原因是她指令性不好,跟不上其他同学。几年过去了,小语对学舞蹈还是念念不忘,温蕴鼓励她再试一次。“没想到,这次就成功了。”小语妈妈说,因为孩子情绪稳定、懂听指令,而且特别刻苦,老师特别满意。


希希每周三下午在父亲的陪伴下来到少年宫参与艺术治疗。他边指着歌词边跟着温蕴唱。

小语是真的喜欢跳舞,即使是课间的几分钟,她也在努力练习,不愿意休息。这种认真感动了老师和妈妈。而她最“高光”的时刻,是她出现在医院的病房中,为重症病童跳舞的那一刻。她自信地随着每一首音乐舞动,鼓舞着病房里的孩子,孩子们与病痛战斗的精神也同样为她带来继续努力的力量。

“虽然她是个特需儿童,但她很健康,很开心,我也能放下心去做好我的工作,过好我的人生。”小语妈妈说,自从自己打心里接纳了孩子后,就再也不被“裹挟”——给孩子报了各种各样的学习班,或者因为孩子学不会而情绪失控,“现在觉得我家的娃其实很厉害,因为她的智商其实就只相当于一个6岁的小朋友,但是却很懂事、很能干。”她笑着“吐槽”自己的女儿:“她很喜欢做饭,而且做得很好吃。她经常给我们做好饭后说‘行吧,你们吃吧,我出去吃了’。”小语妈妈的笑容里,有释怀的轻松。 


在治疗的过程,三个人互相配合。

音乐治疗师:我们要给孩子们时间和空间

每个周三下午,在广州市少年宫这个不到40平方米的音乐治疗室里,从12:45到接近18:00,温蕴要陆续为5名特需儿童进行一对一的课程,每一节课45分钟,课间的休息时间仅有5-10分钟。而另一名音乐治疗师在每周日下午也跟她一样要完成如此繁重的工作。 

然而,知道有需求的特需儿童很多,她们只希望能尽量为多一个孩子安排课程,为他们带来改变的可能。

因为每一个特需儿童都独一无二,性格不同,被激发的点也不同,而且他们的经历、成长背景等因素对他们的影响也被放大,如果不是一对一的方式,很难兼顾到他们独特的需求和需要特别关注的部分。这样的治疗专业度高、难度大,在市场上价格很高。但远远低于市场的公益价格,温蕴没有任何意见地接受了9年:“我想跟他们一起努力,参与他们的成长。”


希希在整个治疗过程中都带着微笑。

她对特需儿童的关注要回溯到2006年。当年,就读于中央音乐学院音乐治疗专业的时候,她参加了当地一个特殊学校的音乐治疗实习项目,2012年,在澳大利亚攻读音乐治疗专业研究生的学业时,她加入墨尔本一个针对特需儿童的音乐治疗实习项目。回到广州后,因缘际会,加入了广州市少年宫的音乐治疗项目。

9年来,她为近20名特需儿童提供持续的治疗,他们的变化和成长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我无法忘记每一个孩子给我带来的感受”。

参与不同孩子的成长过程,她最大的感受是“给他们时间和空间”。“当我觉得是瓶颈的时候,可能也是孩子的瓶颈。”温蕴说,比如当自己设计的一些目标帮助孩子继续向前,即使经过调整,孩子仍无法很好地参与进去,出现情绪发泄、迷茫、想休息、治疗进程停滞不前的时候,可能就是彼此都陷入瓶颈。


希希用《学猫叫》歌来练习“miao”的发音。

而临床的经验告诉她——能跨过去的。

有一个智力发育迟缓的孩子,每一次上课只想唱同一首歌,“你一定觉得很神奇,同一首歌,这个孩子就足足唱了三个学期”,温蕴说,但她耐心接纳了他的需求,允许孩子跟这首歌发生互动,慢慢地,她把一些情绪的概念带进音乐里,比如“发脾气可以怎么做”“难过是被允许的”“发脾气不是不对的”等,鼓励他用歌声描述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孩子的即兴演唱能力越来越好,原来一直唱的那首歌在课堂上出现的比例越来越小。

陪伴孩子的时候会发现,他们在一点点地挑战自己,一点点地进步,我们需要给予足够的时间和空间,需要非常耐心地等待和敏锐的捕捉。”她发现,这个过程中,除了自己在耐心引导,很多孩子也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 


温蕴和希希在练习自创歌曲。

与此同时,家长也给了音乐治疗师时间和空间。温蕴说:“我觉得他们不完全了解音乐治疗,但通过沟通,比如以家庭为中心,他们愿意信任,加入跟随,参与进入到治疗,共同与孩子工作。”这个部分促使温蕴给予孩子足够的空间去体验掌控感,也令她能大胆实践以家庭为中心的音乐治疗模式:治疗师与家长一起商讨和共同制定孩子的治疗计划,家长在治疗师的引导下参与每一次治疗,并在治疗师的鼓励和督导下在家中继续实施计划。

特需孩子支持者:我们需要被给予更多探索的空间和时间

 2012年,广州市少年宫开始关注音乐治疗学科,并引进相关培训,广州市少年宫融合教育部教师陈君君在当时是首批接受培训的老师之一。此后,音乐治疗理论和相关手法被用于日常的教学工作中。在教学中发现,因特需儿童差异性较大,小班课无法满足部分孩子的需求,于是开拓了一对一艺术课程,帮助他们提升艺术能力。后来,时静洁、温蕴、梁琅、李茜等多名专业的音乐治疗师陆续加入市少年宫,开始以一对一治疗的方式为特需儿童提供服务。


男孩在等待接受治疗时进行绘画。

“其实我们的服务都是从特需儿童的诉求出发。”广州市少年宫融合教育部副部长廖一柱

说,从那个时候起,音乐治疗师就通过一对一评估、与家长沟通等方式综合评估出特需儿童较为迫切的需求,从而制定目标,开展课程

在过去的工作中,他发现,持续性的康复治疗效果明显:结构性的活动给予孩子安全感,让他们能更好地加入到干预活动中去改善他们各方面的功能性目标;音乐作为一种很好的非语言媒介,能快速地与孩子建立联系,并帮助孩子表达和释放自己,也能在音乐中获得很好的抱持感;孩子的情绪能趋向平稳,并发现自己的一些兴趣点等。

但是,这样的治疗课程很难模式化,一是每个孩子都有独特个性,二是治疗效果难以立竿见影。“这么多年来,我们的音乐治疗课程支持了近60个特需儿童,听起来有点少对不对?”廖一柱笑着解释,“对于特殊教育领域的行家来说,就会知道这个数量一点也不少。”

每一个孩子身上倾注的是来自少年宫、特教老师、音乐治疗师的时间、心力,以及来自多方的资源;得到支持的,不仅仅是一个个孩子,而是一个个家庭。


钢琴键盘上的合作。

“个别化,一对一教学是特殊教育中非常重要的一种方式,我们不会轻易放弃。”陈君君说,他们会一直尊重音乐治疗师的专业,由他们来评估,制定治疗计划,以及推进和转介,“它以人为本,以特需儿童需求和发展为中心。”

对于广州市少年宫来说,音乐治疗是他们探索特殊教育的一部分,时间和资金成本都很高,而收获是孩子们的成长,和未来有可能被用于更大范围推广的经验。廖一柱透露,每一年的探索成果都会以培训的方式回馈到特教老师身上,这些积累,总有一天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而陈君君希望有更多人了解音乐治疗,以及音乐治疗对特需儿童能够产生的帮助:“更希望有更多社会力量参与,一起推动音乐治疗专业发展,培养更多专业的人才,共同营造更多音乐治疗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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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林琳 实习生:江欣怡、欧阳颖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 实习生:陈星雅、郑伊纯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 实习生:任莉君、王冰欣

视频剪辑/广州日报新花城实习生:任莉君

海报/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陈忧子 实习生:钟蕴凌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苏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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