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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卧铺挂帘子,也挡不住有人要倚老卖老
2024-04-18 17:57:18
广州日报新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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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张茜

值班编辑 | 黄茗婷


偶尔会有那种荒诞到让人下意识怀疑这是不是段子的新闻,突然飞入手机屏幕。“12306回应年轻人卧铺挂帘子老人没地坐”,应该可以归入此类。


据杭州日报,4月14日,在某班次列车上,一位身处卧铺车厢的乘客拍摄短视频,吐槽年轻人在下铺挂帘子,拍摄者的镜头对着挂了帘子的两张下铺,扫到了其中一位正在专注于手机屏幕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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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乘客吐槽年轻人卧铺挂帘子 /图源:杭州日报微博


背景音是拍摄者的情况说明,大妈称:“我们要看一下,看看年轻人,哎~哎~列车上还挂哈这么点的帘子,让70多岁的老年人连坐都不让坐。”


来自中国铁路12306客服女士的回复是:“没有明确规定说不能使用围挡,不影响其他旅客的情况下可以使用,但需要跟各位旅客协商好。”


就是这么一件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在15日晚间登上热搜后,惹全平台评论区骂声一片,过滤掉对事件各方的横加指责,过滤掉口不择言的发泄情绪,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优势意见是碾压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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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视频中尖着嗓子的大妈,一边用镜头审判沉默的年轻人(以她眼中的自私行为)破坏着“尊老”的道德秩序,一边喊着“我们要看一下”,呼吁公众加入对年轻人的声讨。但事与愿违,公众看了看之后,给出的审判是:“快看,这又有人在随地发癫,为老不尊,讨嫌且不自知。”


这样的意见气候,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郑重其事地假装自己拥有一个旧时代判官的角色,再毫无新意地放个马后炮,毫无意义。


只是,在一出呼吁道德审判和被反向审判的现实闹剧中,我们在对海量评论的观察中,会模糊地感受到,好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变了。而对这种变化的充分感知与了解,也许可以给正在跌跌撞撞中一边适应社会,一边追寻自我的朋友,提供一点点理解上的帮助。


01

现代尊老的前提:权利原则

我们自己从幼时起,就反复被灌输尊老爱幼是一项传统美德,但细细回想,却发现老师们经常跳过对“为什么”的解释,直接到达“怎么做”。


时不时就可以看到,某地又有老年人在公交地铁上呵斥年轻人不让座,甚至动辄问候对方全家、动手打骂拖拽的新闻。印象中,用“让座”举例的时候,从来没有老师带入如此暴力的场景,来讨论尊老爱幼的适用性问题。


而这种道德教育中的有限澄清,给人们的现实生活埋下了很多难题。


很巧的是,据北京广播电视台《法治进行时》节目报道,4月14日,在湖北武汉,一年龄较大的男子在大学校园里遛狗未栓绳,被大学生提醒后当场发飙,反抽大学生一巴掌,暴怒辱骂称:“老子一脚踹死你”。此外,这位自称“老子”的男人,还试图用栓狗绳抽打拍视频取证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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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遛狗未牵绳被学生提醒后发飙 /图源:视频截图


显然,遇上这种豪横顽劣的老人,正常人只想绕道走,绕不开还需要录视频举证自卫,何谈尊老这么高阶的美德。


浪里淘沙,唯一比较有价值的是,这两条新闻放在一起,正好有助于我们澄清“尊老”这一美德得以成立的前提条件。


生活在一个高度复杂、多元分化,生活空间又相对集中的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相处规则,首先讲权利原则,这已经成为了基础性的共识。


更精确一些,这里所涉及到的权利原则可以细化为:


(1)法无禁止即可为;


也就是说,关于下铺乘客挂帘子的行为,12306客服“没有明确规定说不能使用围挡”的回复,就已经无效化了那位自认是“70多岁的老人”对年轻人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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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06客服表示,乘客在购买车票后,相应位置使用权仅限购票乘客


换任何人,只要人家成功购买了这张下铺车票,在乘车区间内,他/她就自动拥有了挂帘子的权利。权利意味着,他/她没有义务向周围的陌生人解释自己挂帘子是为了挡光、出于隐私,亦或洁癖。


也许反过来可以问的问题是,如果下铺不是一位看起来在努力屏蔽嘈杂世界的瘦瘦年轻人,换那位遛狗不栓绳、拴狗绳用作打人工具的豪横老人是下铺主人,这位大妈还会扯着嗓子喊“连坐都不让坐”吗?


这个假设很容易唤起一种较为普遍的日常经验:往往是那些看起来好说话的人,最经常性被要求为别人提供便利。例如在餐厅,需要为一行带小孩用餐的人协调座位,相较打扰四位骂骂咧咧大腹便便的大叔,一桌刚落座的仙女姐姐,永远是服务员的首选协调对象。


而那些觉得自己非常通晓社会运行秩序,尤其爱冒用受害者头衔、扮弱小攻击人的聪明人,可能很难理解,“看人下碟”其实是一种智力加德性的双重缺陷。


02

敏感性社会中的“距离正确”

此外,权利原则还内含:


(2)“你的自由结束之处,正是我的自由开始之处”之义。


这里,为了更好地说明,我们有必要引入“距离正确”的概念(来自于《敏感与自我》一书)。这本书的作者在第九章“保持距离的规则”部分,论证了现代社会对距离的渴望。


她举了新冠疫情期间,人与人之间需要保持社交距离的例子。


体验上来说,早在疫情之前,现代人就不喜欢他人离自己过近。一般来说,当一个陌生人突破半米的人身距离近前来,我们马上会感受到一股“不怀好意的侵入感”,对方会被识别为带有威胁性、令人不愉快、不尊重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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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疫情之前,现代人就不喜欢他人离自己过近


即便是熟人,年岁渐长,随着自我树立起了稳定的内核和边界,出于尊重彼此独立性和身体边界,放在小时候会认为是在表达亲昵感的触摸和打闹,也会自然而然越来越少。


因为对于现代人来说,拥有“一个不被打扰、不被骚扰、不被威胁的空间”,无比重要,而过近的距离,很容易让人感到羞耻和厌恶。最终,我们的身体只对极少数会带来温暖和安全感的人开放触摸权限,比如母亲、伴侣和孩子。而其他人的触碰,则会因为唤起对未知攻击的恐惧,让人寒毛直竖。


疫情期间的“社交距离”,更是一下子以医学要求和法令规定的双重形式,把人和人之间的安全距离从半米拉到了1.5米。作者引用了一位现象学家的观察,他写道:“以前作为一种(出于)尊重而保持的距离,即不要离他人太近,现在是一项卫生措施,必要时会通过罚款来强制执行,这引入了一种类似于‘卫生正确’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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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医生》剧照


从此,保持社交距离,不止关乎文明人之间的交往礼貌,而且还关系到个体的生命安全。也就是说,“卫生正确”进一步助推了人们对距离的需求,虽然全球新冠大流行已经结束,但保持距离有益于安全的观念,即“距离正确”——留存在了我们的潜意识中。


这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年轻人坐卧铺挂帘子这么“稀奇”的操作,轻松得到了所有人的理解。当对距离保持敏感成为了一项重要的生存策略和交往共识,试图一边扮弱,一边拿着道德的大棒叫嚣,妄图侵入他人安放自我的私人空间的无礼姿态,就变成了野蛮人的标识。


这类人对其他人提出的道德诉求,是需要被打一串问号的。


03

让我们有条件性尊老?

我们自古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但很遗憾,总会有冥顽之辈,把至善的道德呼吁,背道而驰地理解成可以倚老卖老的文化本钱。


需要厘清,尊老、爱幼、礼让孕妇、修盲道、设置残疾人通道等等,除去对人类的野蛮状态满怀憧憬的神经病,除去对人的相互倾轧感到理所当然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这些理念、行动和措施,应该是我们的基本共识。


以年龄为例,在道德与立法原则中,都需要把年龄纳入考量,把人分为幼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是因为就健康、体力、耐力等来说,幼儿和老年人通常不如其他年龄阶段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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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端》剧照


而我们每个人,包括自己和挚爱的人,不出意外,都会经历幼儿期和老年。


基于共情能力的同情心和怜悯心,从对自己也曾娇嫩无比、未来也将垂垂老矣的生命体察中出发,看向自己爱的人,然后意识到擦肩而过的路人也和自己相似,大家所求不多,幼有所依、老有所养,求不被忽视、求不被遗忘、求不被无助感淹没。对平等和博爱的强烈感受,就来自于此。


至少需要清楚这一点,稳健的人类间相互之爱,和发自内心的道德情感才有可能。但眼下,人的处境之逼仄,会让这般所求不多,也显得无从求起。


我一直记得十年前看到的一条微博,一位在勤工俭学的博主分享说,自己在一家公司做保洁,某天收垃圾,职员小哥提醒她自己打碎了杯子,虽然用卫生纸包起来了,但还是希望她小心一些,免得割伤手指,否则自己会非常内疚。


当时懵懵懂懂中被惊到,原来把人当和自己一样的人,表达出平等而有礼的关心,其实是非常简单易操作的。


而忍着内心的嫌恶去看这条新闻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也多次浮现另一个场景。


具体记不清是研二还是研三了,和朋友在校门口的纪念品店买卫衣书签,一位老奶奶在给自己选帆布包,有粉色和蓝色,在纠结哪个颜色好看,也问我们的意见,最后选了粉色,因为觉得是春天,和上海满街的粉白花树很搭。


一会儿,她也走到了书签和钥匙挂扣区,说要选几个漂亮可爱的钥匙挂扣,送给公交上总是给她让座的人。我其实已经记不得这位老奶奶的长相了,只记住了她选买一把钥匙扣的原因,是别人每次给她让座,她会很感动哇,“很感谢人家,也希望人家给我这个老太婆让座,可以收获一份好心情”。


同一天买的钥匙扣,我的两个都断没了,但那位老奶奶的心意,滋养了我们那一天的美好心情,那种不把别人的尊老行为,视为理所当然的珍重心意,每次想起,都会让人如沐春风。


由此看来,休谟好像的确是对的,带来美德的印象的确是令人愉快的:“我们对‘美德’的意识在于,我们在看一种性格时感到一种特定的满足。在这种感情中,包含着我们的赞美和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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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人与人之间的爱与善,在“你”“我”“他”之间,灵动婉转地流动着,良善社会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而内含强迫性,却对具体的人视而不见的道德秩序,只会导致认识论上的封闭和咄咄逼人的野蛮。


因为这是传统美德,所以你必须尊老爱幼的说教思路,在这个时代,早就行不通了。而倚老卖老,把年轻人当做发泄自身无处实现的自我膨胀欲望的工具,毫无疑问,只能被归入令人不愉快的恶行。而这一次,反思的责任的确不在年轻人。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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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董可馨

排版 | 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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