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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姨翻红,但书桓依萍塌房了
2024-04-16 13:39:13
广州日报新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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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永舟

值班主编|黄茗婷


初代言情剧《情深深雨濛濛》的二次生命,可以从三个角色谈起:何书桓、陆如萍,及“雪姨”王雪琴。


在书桓变成“渣男代言人”之前,他是观众眼中才貌双全的国民女婿和白马王子,正派、标致、体面。一双无辜深情眼,怎么看都是虐恋男主角。


20多年后,他淋着雨愁容满面叩问自己的片段在短视频平台上被公开处刑:“我应该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为两个女人动心的男人吧?”这代网民,只想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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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书桓的“我应该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为两个女人动心的男人吧?”被网友吐槽


在“绿茶”和“白莲花”这两个词被发明出来之前,林心如饰演的如萍也曾是最受羡慕的女性角色。甜美温婉的外形,优渥的出身条件,比总是执拗臭脸的依萍似乎讨喜很多。她身上爱而不得的楚楚可怜,也让观众自动化身恋爱脑的杜飞,对其无限怜爱与包容。


至于“大反派”王雪琴,这个尖酸刻薄、对依萍母女无限打压的恶毒后妈,曾经有多么让人咬牙切齿,今天就有多让人拍手叫绝。她输出的一些言论,放在现代化的个人主义语境下其实不无道理,甚至超前于她的时代而具有某种女性解放意识。例如:“你陆振华有八个老婆,我凭什么不能在外面找男人?”


当曾经看琼瑶作品的那批小观众长大,足以理解世界的复杂和多重性,也适应了新世界的爱情与人生观,书桓依萍们就“塌房”了,琼瑶奶奶也被“起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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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深雨濛濛》中的雪姨


后互联网时代,公众对艺术作品的评价,在文本之外已增加了许多现实和社会的视角。比如价值立场、道德法则,演员本人的道德人品,等等。


但不论被挖出多少雷人言论,《情深深雨濛濛》依然是“80后”“90后”最忘不掉的童年回忆之一。哪怕经不住时代价值的剖析,它仍然有着足以对当代国产爱情剧单薄内核形成讽刺的力量。


宁愿疯魔,宁愿爱得轰轰烈烈,也不要理智得淡如白开。这是琼瑶留给我们的悸动,不随时代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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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深雨濛濛》中被逼疯的可云


得承认的是,剧版《情深深雨濛濛》赋予了琼瑶原著《烟雨濛濛》没有的时代深度和生命力。剧将原著设定的20世纪50年代改为20世纪30年代,将故事背景从台湾改到上海,加上后续男性角色纷纷参军,几对璧人在战火中分分合合,都让原著局限于家族内部的情情爱爱,拔高到了“国仇家恨”的层面。


而这份视角和格局,是琼瑶不曾拥有的。


01

像人又像鬼

《情深深雨濛濛》里没拍出来的一点,是原著《烟雨濛濛》里,依萍与书桓的第一次见面,两人就大谈文学。


依萍向对方坦言,她最欣赏的小说是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不论是作为文学的道具还是符号,《呼啸山庄》都十分具有代表性。这部作于19世纪的名著紧扣一个核心概念——复仇。当爱情被阶级压迫和人为之恶斩断,一个孤狼般野蛮、敏感的底层复仇者希斯克利夫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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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版《呼啸山庄》剧照


依萍似乎也总是心怀复仇的种子——向陆家的复仇,向她自己的爱情复仇。哪怕这颗种子最终并不成核,只是如凝云涣散。


用时下流行语言来说,依萍和《呼啸山庄》里的男女主角凯瑟琳、希斯克利夫,都是 “疯批”。他们极致地去爱,也极致地去恨,从来不屑于用世俗规训掩饰自己的真实内心。他们瞧不起整个世界,却倔强地忍受着整个世界对他们的虐待和屈辱。


早在两人暧昧时,依萍就对书桓说:“那本书里写感情和仇恨都够味,强烈得可爱,我欣赏那种疯狂的爱情!”可她也一语道破:“一个生长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体会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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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桓和依萍


温和的、文雅的书桓当然不能体会,也注定不能理解。他对这本书的评价是“过火”,对书中“疯批”男主的评价则是“像鬼”。


我们忍不住想,当两人深入爱与痛的漩涡,书桓会不会也暗暗评价依萍“像鬼”?


依萍代表的是琼瑶笔下主流的爱情观。爱,就要爱得轰轰烈烈,向死而生。依萍如此,《还珠格格》里的紫薇和小燕子、《一帘幽梦》里的紫菱,皆如此。若为爱情故,荣华富贵皆可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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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格格》中的紫薇和尔康


在琼瑶的世界里,男性往往理性更多。何书桓就是活在与依萍不同价值体系里的人。他有不错的家世、稳定的工作,是受人尊敬的社会角色——上世纪30年代的记者,妥妥属于精英阶层。他不需要怎么“疯魔”,就可以收获爱情。


因此,何书桓不是非得爱上依萍。一开始,他或许的确会被依萍身上的叛逆与倔强吸引,可往深层次,他也注定会被这么强烈的个性排斥,价值观和灵魂上的冲突迟早暴露。两人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浓烈的悲剧性。


相较之下,与书桓更接近的,知书达理、养尊处优,且更符合世俗意义上“好女孩”的如萍,的确可能成为他更容易滑向的温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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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萍问书桓“为什么不选我”


人并非时时刻刻处于一种对自我的完全理性觉知当中,欲望、私心、道德的彼此拉扯才是常态。在爱情里犹然。书桓的“渣”,是琼瑶对那个社会价值变革年代的一种典型城市青年男性的刻画,他对爱情有美好的渴望,亦对精英阶层有着放不下的幻想。


人是活在社会现实里的,何书桓是活在社会现实里的,因此才会出现那句“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经典台词。扪心自问,现实中的你我他,同时爱上两个人,难道真的是不可能的事?


反观如今影视剧里那些被提纯的爱情,塑造了一个个道德和情感上都绝对纯洁的男女主角,在满足观众幻想的同时,也喂养了后者越来越单一的价值审判与审美欣赏。


02

正与邪之间

雷,或不雷,琼瑶就在那里,不曾变动。变动的,是时代与人的评价维度。


与何书桓的“渣”、依萍的“疯批”相对应的,是“恶毒后妈”王雪琴的清醒和理性——后者已成为如今年轻人至高的爱情理想。


王雪琴本是个靠卖艺唱戏维生的底层姑娘,被陆振华偶然看上的时候,她才16岁,在花样正好的年龄,却要给人家做第九个老婆。


但王雪琴自己心里门清儿,虽然“陆振华老得都能当我爹了”,但他依然是她当时能抓住的唯一一根可能改命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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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雪琴和陆振华


揣着野心和城府嫁进陆家后,王雪琴先设计赶走了李副官一家,又赶走依萍母女,一步步为自己扫除障碍。最终,生下两儿两女,成功坐稳了姨太太的位置,让陆振华身边只剩下她一个女人。


封建父权大家长的代表陆振华,反而成了被女人们玩弄得团团转的那个。


20年后再看,雪姨竟堪当民国版“甄嬛”。雪姨和甄嬛都活在封建父权的大环境里,但都有着强烈清晰的个人意识,擅长利用心机与城府得到自己想要的。若非被放置到与主角对立的阵营,雪姨恐怕拿的是大女主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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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姨对陆振华说:“你可以玩女人,我为什么不可以找男人?”


反而是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傅文佩,如今被诟病为“圣母白莲花”。她的价值观深深嵌在传统土壤里,随命运的波流沉入时代底部,几无个人意志可言。


通过爱情反思和批判旧社会的阶级意识与固化价值观,其实历来是琼瑶的一大特点,尽管这常常体现为过度戏剧化的狗血。


《梅花烙》里,王府嫡出的格格白吟霜不幸流落民间,甚至要卖身葬父,直到男主将她带回王府;《新月格格》里的女主新月,出身不凡却家破人亡,直到被男主从战场上救回……


《情深深雨濛濛》都稍显正常,至少体现了相对的平等主义。除了几对主角的拉扯,富家公子哥陆尔豪和依萍的好姐妹方瑜之间的火花,就纯粹地出于年轻人的心跳。


书桓和依萍之间爱情的痛感,则大多来源于时代发展与个体进步的错差。他们在心灵和情感上存在强烈的感召和共振,却因时代外界的掣肘和人生经历的大相径庭而冲突。


自由恋爱刚兴起的年代,个人主义和传统观念难免碰撞。女性开始读书,并且渴望在爱情里掌握主动。但传统规训要求她们延续母辈的路,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剧中两对主要的母女,分别从不同角度呈现了一种阶级分化语境下的个人痛苦。


王雪琴教育儿女要敢于争取自己的所爱,甚至不惜踩着他人的心抵达目的。作为女儿的如萍,同时满足了大家闺秀的“清纯”和敢爱敢恨的“强势”,前者掩盖了后者,因此才会被数十年后的观众诟病为“绿茶”。


相较之下,依萍母女之间具有鲜明的对抗性。傅文佩,一个甘愿做小伏低的小女人,这号角色在剧中很少有笑脸,不是在为依萍担心,就是为她们母女的生计担心;不是怵着丈夫陆振华,就是怵着他那个更厉害的老婆王雪琴;没有生命力,只有隐忍的苦情。


但依萍与母亲完全不一样。她是一个“叛逆的女儿”,在自身的命运上叛逆,在爱情上也叛逆。她厌恶自己那高高在上、控制欲强的父亲,本质上厌恶的是封建社会处于等级制顶端的父权大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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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傅文佩不同,依萍是一个“叛逆的女儿”


她将陆振华家称为“那边”,一个带有恨意,且完全没有归属含义的漠然之地。从精神上,她丝毫不稀罕依附于一个传统封建家庭,但从物质上,她又不得不依赖,这使依萍长期处于一种自我厌弃的痛苦中。就像书桓形容她的“刺猬”,浑身带刺,把靠近她的人都扎得鲜血淋漓,而她自己更是早已千疮百孔。


对于雪姨,依萍其实反而没有那么真切的厌恶。后来,雪姨被陆振华控制,她甚至与大家一起设法营救雪姨。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对世界赤忱和勇敢的一面,也是琼瑶忍不住要保留甚至是炫耀的东西。


03

伊甸园里的自由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琼瑶一度被视为禁区。就像同期传入大陆的邓丽君的歌,因其开放和大胆,不少学校和家庭都禁止未成年人接触。琼瑶那本以师生恋为主题的《窗外》,还在改编成电影后被台湾当局禁映。


琼瑶热衷于描写婚外恋、师生恋、老少恋,“爱情大过天”的叙事逻辑,自然与儒家传统的伦理与幸福观相悖。但对那个时代的青年而言,它又天然具有某种吸引力,能让人脸红心跳,如坠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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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剧照


琼瑶初成名时,台湾经济正朝着“四小龙”起飞,社会对文艺和娱乐消费的需求,随着保守文化的褪去和政策的松绑而蓬勃。与琼瑶同龄的古龙,也于1960年开始武侠创作。


武侠和言情,本质都是造梦。而爱情相对离我们更近,对未来世界同时充满幻想与迷茫的年轻人们,可以在琼瑶的故事里,编织出一个个美得不真实的浪漫主义梦境。


但这种幻象是短暂而真空的,一旦人们反躬关注现实,少女式的罗曼蒂克就会变成笑料。有一句出自其作品《又见一帘幽梦》的台词被人吐槽无数:“你不过是失去了一条腿,紫菱也失去了她的爱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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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1996年版《一帘幽梦》截图


把“爱情”和“腿”放在同一对比层面,足见爱情在琼瑶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当然,也足够荒谬。


精英阶层与知识分子,尤其容易对这种非理性的、局限于男欢女爱的自由嗤之以鼻。


《窗外》爆火的1965年,李敖撰文《没有窗,哪有窗外》批评琼瑶:“琼瑶应该走出她的小世界,洗心革面,重新努力去做一个小世界外的写作者。她应该知道,这个世界,除了花草月亮和胆怯的爱情之外,还有煤矿中的苦工,冤狱中的死囚,有整年没有床睡的三轮车夫,和整年睡在床上的要动手术才能接客的小雏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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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


但琼瑶不仅不愿意接受建议,还认为李敖“可怜”。她自洽且靓丽地坐在自己小世界的花坛里,继续鉴花赏蝶,沉醉于自己的理想国。


“我生性喜欢夸张美好的事物,有五分浪漫,对我就变成十分。”琼瑶曾说,“我永远带着一份浪漫的情怀,去看我周围的事与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东西,更美化感情。无论亲情、友情、爱情……我全部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情。”


琼瑶本人就在“做小三”“师生恋”“为爱自杀”等狗血的情感纷争里沦陷多年,她自己似乎也不怎么在乎。在她内心深处,这样的人生至少也应好过平淡无澜。


或许,琼瑶多少是拥有自由主义理念的,至少尝试过在文学里反叛。但这种意识是抽空于现实的,并非源于真正的对阶层和旧制度的批判,而只是披上了它们的皮,根本上出自自身对世界单一且浓烈的感情观。


“真爱至上”,这种“小女孩”式的霸道,使琼瑶永远不愿意走出伊甸园。


某种程度上,这也像多年后的观众,即便在认知和逻辑上对《情深深雨濛濛》这样的老剧诸般挑剔,从情感上却依然无法否认,它终究构成了我们童年的荧屏记忆,是时光流逝也刀枪不入的真空幻境。


在苦闷的现实里向爱情幻象寻求解脱,与向逝去的故事寻求暂时的慰藉,本质又有几分相异呢?


-END-

编辑 | 赵淑荷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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