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张茜
某天深夜,我正投入在让自己焦头烂额的工作中,突然接到朋友的电话,我在疑惑中滑动了接听键,她反复叫我名字的焦急语气,让人马上就捕捉到了混杂着崩溃和无措的求助信号,但朋友带着哭腔的语速太快,起初我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于是,我试图用尽可能冷静、但务必要释放出耐心和安慰的语气,问她:“怎么啦?不要着急,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
“蟑螂!一个大蟑螂冲到我的床下面去了!我喷了药!但它没死!它现在跑到我床下面不出来!我不敢睡觉,我要崩溃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以去你那里借宿一晚吗?”
我听着朋友复述了一遍详细经过,从她第一眼发现那只该死的大蟑螂开始。说实话,对于看到蟑螂并不会吓一跳,只会机械地处理掉这种爬虫的人来说,很难发自内心感同身受那种浑身发毛的恐惧。
“没关系,人总能打赢一只被喷过药的蟑螂,你冷静点,凑合睡吧,别在我的工作时间影响我思路。”我这样想,但我不能这么说。对方深夜来电,在崩溃中寻求的是耐心、安慰和安全感。你不怕蟑螂,不代表别人没有怕蟑螂的权利,于是,我做出了符合朋友期待的表达。
“当然可以,那你打车过来吧,我给你地址,注意安全。快到了说哦,我好去楼下接你,怕你找不到。你洗过澡了吗?需要给你准备睡衣吗?”
“好,还没。”可以听到,她已经平静了下来。
很快,她又狂打电话说自己到楼下了,在找小区入口,故意说话很大声,让我下楼找她,因为路边有两个混混样的男的在强行搭讪,朝她吹口哨。我又马上紧张起来,飞快下楼。
还好,她就在楼下街边,看到彼此的瞬间,我确认她的人身安全,她笑着嘟囔神经病好多,果然还是会有点害怕,不过可以听出来尾音上扬,情绪已经舒缓了下来。走了两步,住处楼下的榕树旁又好巧不巧,一只大蟑螂在爬呀爬,她又小声尖叫了一下,我努力忍住没打趣可爱的朋友。
上楼之后,到了一个让她感到安全舒适的空间,她又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智斗大蟑螂的故事经过。然后饿了想吃点什么,我给她煮了泡面,为了不吵到舍友,只好把书桌收拾干净,给她做餐桌用。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朋友说着好香好香,开心吃完后便去洗澡了。洗完澡还不想睡,看到投影仪扔在地上,又想亲测一下家用投影仪效果好不好,我提醒她没开投屏软件的会员,所以广告很长,会比较容易失去耐心,她说没关系。于是我又调了一会投影仪角度,她找剧放的间隙,我试图再次回到自己的工作中,没能成功。
在回忆的时候,我已经不记得这是在哪篇稿子间隙发生的日常“闹剧”了。最后,那个深夜凌晨留给我的印象,只剩累晕之前,看到朋友已经睡着,我草草收拾了投影仪,把它扔到床下面,再拉出来的时候,已经积了层薄薄的灰尘。至于朋友,我们已经不再来往了。
后来和其他朋友聊起,才发现这种类似的经历比想象中普遍,也比想象中消耗我们对人的耐心。“我当时算单方面逃了”,回忆起一段曾经深度绑定的关系,一位朋友这样形容自己的撤退。
最后,一段多多少少交过心的关系,残留的现场会留下一个不容解释的加粗句号。对于愣在原地的一方来说,大概也不好受,她/他眼中是一个昨天还在对自己嘘寒问暖,和自己同仇敌忾的人,突然宣布退出,三四句话后,对方就风卷残云般消失了。
作为主动放弃的一方,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一副积怨已深的样子,我们一般不会直接说:“单向的知心朋友太难做了,你滚吧。”
我们说:“我好累,我要崩溃了,我越来越不太能接住你的情绪了,很抱歉,对不起,我好像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也许你需要更专业的帮助?”

《七月与安生》剧照
在那一刻,你清楚地感知到,在面对这个人、处理来自她/他的废话乱扔、语无伦次时,自己的情绪终于到达了临界点,空气中闪烁着一份来自未来的信号:“快跑!在自己的美好人性被消耗殆尽前,在被无休止的情感索求逼疯前,快跑!”
但消耗不会停在那一刻,对于热衷复盘的现代人来说,搞清楚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没能继续忍受下去,是我们在挫败感面前,唯一能熟练调用的应对机制。于是,这本中译名为《情绪价值》的书,就可以闪亮登场了。
01
您感受到的情绪价值,都是我做的工
“情绪价值”,这个在衡量人际关系是否有益时,越来越频繁出场的词,给人的观感非常复杂。但能确定的是,很少听到有人会在自我介绍时,强调自己是个很会提供情绪价值的人。
日常听到更多的,是作为一个衡量人的标准,A在B面前评价C能不能给足、给一些,或者完全给不到自己情绪价值,然后接一堆刻薄的打趣。自我评价“讨好型人格”的朋友,更经常沦落到C的位置。
《情绪价值》明显不是写给A这类人的,他们习惯索取、享受别人提供的情绪价值,且非常擅长把别人正在付出情绪劳动的沉重事实,偷换成自己正在爱河里休养生息的愉快体验。他们的单纯不加修饰,他们的期待不打折扣,渴望被取悦像一种基因缺陷导致的精神癌症,实在让人爱莫能助。

罗斯·哈克曼《情绪价值》
这里的对应关系是,有人享受情绪价值带来的愉悦,就有人在承受情绪劳动导致的重负。
而这本书中的声音,更多来自那些长期以来内化了照顾者、劝解者、倾听者、共情者和从属者角色的“好人”,那些被迫做着持续性的情绪劳动,但因为劳动价值得不到承认和回报,日渐心灰意冷的人。
那么,如何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做情绪劳动呢?
这本书中,给“情绪劳动”的概念界定,是指“识别或预测他人的情绪并随之调整自己的情绪,然后设法积极地影响他人的情绪的过程,表现为更在乎他人的感受。”
通俗来说,最简单的判断标准,就是看你是不是会把“优先将他人的感受放在首位”作为指导自我言行的底层逻辑,即便感受到被冒犯被轻视被贬低,也会马上向自己喊话“乖,你的感受不重要”。
可以看到,情绪劳动中至少隐藏着对人格的双重贬低。
第一层贬低肉眼可查,你需要调动自己的情绪,为你的劳动对象营造一种她/他被捧着、被尊重、被看见、被认可、被呵护有加的氛围,做一个“捧哏”;
第二层贬低深入内在,你还需要规训那个觉得“捧哏”角色很伤自尊的自己不要太幼稚,好为觉得做“捧哏”是一种生存策略的自己让路。

做情绪劳动时,会优先将他人的感受放在首位 / 图源:《鸣龙少年》剧照
也就是说,你需要一边鞭策自己为他人的情绪做工,一边还要忽视、打压内心的不适感。
但还好,我们的身体要比我们习得的“面具”诚实,当我们强迫自己照单全收,身体会自己说“不”。临床上,强迫性关心他人的需求,忽视自己的需求是导致慢性疾病的主要风险因素,于是失眠、抑郁、乳腺结节、甲状腺炎、神经性肠胃炎成了一个时代的流行病,我们在巨大且难言的痛苦中共沉沦。
02
女性本能or“下属的直觉”
而本书的作者罗斯·哈克曼(Rose Hackman)呼吁:“我们无须再忍。”
必须要指出的一点是,作者所用的“我们”主要指女性。这是因为她的调查聚焦美国社会,采访对象主要来自密歇根、密西西比和纽约地区。而作者观察到,在美国社会,需要付出大量情绪劳动的照护型工作,例如母职、护工、保姆、社区工作者、老师等,被系统性地甩给了女性。
这也可以理解为社会经济系统长期默认,涉及照顾者、劝解者、倾听者、共情者和从属者的角色,需要调动爱、同理心、关怀、包容、利他性等高阶品质,为人们创造归属感和联结感的工作,女性要比男性擅长,而这些通常正好是无薪或低薪工作。

《一生守护》剧照
作者认为这是“父权制最精明的伎俩之一”。它将那些被认为是女性更擅长的工作,扭曲为是女性固有特质的无意识表达,算不上是“正规工作”,然后心安理得贬低女性在工作中投入的时间、努力和技能。
糟糕的是,这种“PUA”还很成功,它让女性一边羞于谈钱,一边看衰自己,然后永远焦虑自己还做得“不够好”。最后,女性被社会恶意地捆绑在一种从属者的状态。
所以真的是这样吗,女性天然更敏感,更有同理心吗?
书中引用了一项来自俄勒冈大学的有趣研究,发现男性和女性的共情能力(推断他人感受的能力)是相同的。除非被试得到提示,了解该测试是关于人际技巧的(而人际技巧被认为是一种女性化的特质),在这种情况下,女性参与者会表现出更高的共情能力。
在另一种情况下,研究人员用钱做激励。
设定如果回答体现一定程度的共情能力,被试将获得一美元;体现出完全准确的共情能力,将获得两美元。结果所有人的表现都突飞猛进,不分男女都非常高。论文的作者认为:“这表明几乎任何人只要得到适当的激励,就可以实现更高的共情准确度。”
这带来的启发是,不分男女,只要是正常人类,都具备可以敏锐识别他人情绪的共情能力,区别在于如果得不到真金白银的奖励,男性更倾向于假装自己天生冷血。而女性在得不到经济奖励的情况下,还要受共情能力深度绑架,出于对“后坐力”机制的恐惧,不断内化情绪劳动造成的损耗。

《乌鸦小姐与蜥蜴先生》剧照
此外,上述实验也许还揭示着一种普遍不平等的激励结构的存在。
作者认为这不仅涉及性别间的差异,还涉及更深远的社会价值观和等级结构。没有钱做激励,男性被试会倾向于隐藏真实的共情能力,说明他们清楚,更多的情绪劳动,无法换取更高的社会经济地位。惹人厌恶的真相是,情绪劳动的本质其实更关乎权力,而非性别。
在另一项研究中,心理学家萨拉·斯诺德格拉斯为了验证“女性直觉”的有效性,将男性和女性配对分组,并随机指定一人担任“领导”,另一个人担任“下属”,结果发现被指定为“下属”的人,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会更加关注和敏感于领导者的感受。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女性直觉可以更准确地描述为一种‘下属的直觉’。”
终于懂了,女性是一种处境,原来是这个意思,凡是无权无势者,便都算得上姐妹了。歧视性的性别规范和失衡的权力结构紧密交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情绪劳动这个概念,为我们理解现存的不平等结构如何再生产自身,个体的生命力如何被剥削殆尽,提供了深刻洞见。
03
通往情绪正义的两个问题
这本书呼吁社会应该重视“情绪劳动”这个概念,尽可能把它引入到日常生活中,借助它来确认自身不适体验的真实性。不仅仅是女性,对矜矜业业谋生存求发展的普通人来说,我们需要一个更准确的词,来定义那种经常性陷入的“难以捕捉又无处不在的不公平体验”。在这种体验中,有人在优先享受世界,但我们“被规训要优先为之提供便利”。
这太令人沮丧了,而人是没办法长久地活在沮丧中的。
更小一些的时候,我们更愿意相信利他主义成就真善美的人格,憧憬着人和人像向日葵花田中的茁壮小苗,向着骄阳成长,一阵风吹过来,你我他身上的枝叶轻轻打在一起,哗啦啦,头也偶尔碰到一起,在月色下你推我搡,好不愉快。

《请回答1988》剧照
但突然有一天,弗洛伊德笔下的“婴儿陛下”降临,他/她们的华服上用烫金体写着“我是君王,但我却孤独地在这里,又饿又湿。”
他/她们抱着成为世界中心的荒谬期待,坚持这个世界只为自己的需要而存在,从一切事物都应该伺候我的信念出发,做所有的判断。但因为是婴儿,所以除了大哭,没有任何办法执行、甚至促进自己的愿望,也不会对期待与现实之间的不一致感到羞愧。
如何才能克服这种人认为其他人只是奴隶的“自恋”,进而走上稳定地关心他人的方向呢?努斯鲍姆在《政治情感:爱对于正义为何重要?》中,提出这个问题,并认为这是所有的良善社会都需要尝试解决的问题。
回到《情绪价值》这本书,作者也一直在强调,以共情能力和利他导向为代表的一系列“亲社会倾向”从来不是问题,相反,人作为情绪动物,我们体验情绪,在安全的人际关系中,分享情绪,互相抚慰支持。
但眼下,越来越多朋友在心灰意冷中,主动选择切断与他人和自我的联系。我们试图用完全理性、情绪稳定,最好没有情绪的标准,来保护自己,避免反复跌到燃烧自己娱乐他人的火坑里,但这明显也不是长久之计。

《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剧照
神经科学家会告诉我们,对于任何大脑功能正常的人类来说,不存在“没有情绪”这种事,不管人为自己编造多么精巧的谎言,在真实性上,它就是过不了内心情感那一关。
这样讲会有点夸张吗,但对真实性的追求,的确是一种生存需求,不是吗?
我们在自我厌弃中跌跌撞撞,承受那么多酸甜苦辣,害怕自己说出的“我爱你”也许只是为了掩饰无话可说的空白,鄙夷自己不愿承认为他人流下的眼泪,又嘲笑自己不愿扔掉一支过期的口红,在“心碎成一千瓣”和“精神小伙”之间反复横跳,不都是为了搞清楚“我是谁”吗?
大家都在勤恳地寻找那个答案,也许一时半会找不到,但我们可以达成最低程度的共识。至少,以压抑真实自我为代价的生活,不会提供令人满意的答案。至于那些让人们倍感无力的不公体验,从情绪劳动开始,应该像切肿瘤一样,一一被移除。
我们从自身的目标和计划方案的视角出发去看待这个世界,那些被自己赋予价值的事物,会被理解为对我而言让我过得好的事物。如果与个人的幸福、繁荣以及关注圈没有任何关联,那么这种情感只能是疲弱的,甚至是无法存在的。

《过春天》剧照
这并不是可以归咎于某代人、某种性别的人的自私麻木,只是因为我们被造物设计成了这样,决定情感的认知性内容,取决于我们理解和评价对象的方式,取决于我们如何善用扩展性同情和相互之爱,否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无法成立。而在情绪劳动中感知到不适,完全是正当且应该得到体谅的。
社会拿不出任何禁得起推敲的理由,可以说服你我要满足于能够为他人提供“情绪价值”的角色,甘之如饴贬低自己的驯化美德,随着奴隶时代的终结,早就被进化掉了。但歧视性文化和价值观的更新是缓慢的,但愿我们目前已经处在,为了可以早日正直、诚实地讨论自己的处境,努力清扫障碍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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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苏米
值班编辑 | 张来
排版 | 茜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