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赵佳佳
发自广州、深圳、成都、北京
作为从2014年就开始休学创业的“90后”,梁优是在中国“双创”风潮中被筛到了最后的人。
他们已然取得的成就,正在创造出全新的经验:创业者们曾经畏惧会瓦解商业价值的那些与“人”相关的因素,最终有可能成为捍卫价值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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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 论

陈怡帆从日化用品公司离职一个月后,创作出了这组以她的职场亲身经历为灵感的摄影作品

画家黄曜烯在跳海举办的女性主义展览开幕现场

2023年10月底,任玥(左)和陈怡帆(右)在密云参加会议期间

梁优(右)、随易(左)和朋友们在一起

北京跳海北新桥店,画家黄曜烯的女性主义画展
02
屋 檐
跳海的天使投资人Mable坦陈,四年前梁优找到她的时候,她没想到跳海可以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那时候新冠疫情刚刚开始,跳海尚且只是一家开在后海胡同里的小酒馆,室内面积仅有45个平方。梁优想要扩大规模,不愿意去找机构投资人,因为料定机构会认为跳海不是一门可以形成规模效应的生意,无法从中获取高倍回报。
然而,在疫情为国民经济带来的极限考验中,跳海不仅活了下来,还逆势在全国各地开出了二十多家门店,显示出与下行周期相对抗的强大韧性。
2022年夏天,跳海安定门店投入运营,创造出了当年北京线下消费场所的一次现象级开业事件。北京跳海主理人滕子剑记得,开业后的前三天,来店里喝酒的人灌满整个三层楼的空间,客人们甚至挤上了邻居家的灰瓦屋顶。
与此同时,安定门店的热度顺着北京市酒馆排行榜一路爬升,迅速拿下了第一名。
2023年,依旧是夏天,在上海平武路38号,跳海交出了他们挺进上海市场的第一张答卷。开业时,跳海联合创始人崔志浩心中暗悔,“铺子选得太小了”。客人们不仅挤爆了面积55平米的店铺,还浩浩荡荡地占领了门前将近百米的整条街道。
当时,崔志浩恰好赶上万青在上海的演出,夜里的演出结束后,他们叫了辆大巴车,把所有想去跳海的朋友一车拉到了店门口。等到抵达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店铺已经在警察的要求下强制打烊。不仅如此,由于跳海同时带火了街上其他酒馆的生意,于是方圆一公里内所有酒馆以及小公园都被警察清空,理由是避免大家扰民。
因此,跳海在上海开出第一家店后的三天时间里,整个平武路街区都在深夜11点前陷入寂静。

上海跳海开业,人很多,警察来了
四年时间里,跳海逐渐成为一片越来越宽阔的屋檐。在它不断伸展臂膀的过程中,更多和梁优气质相似、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加入了这家创业公司,他们共同定义了如今的跳海。
该如何形容这帮奠定了一家公司底色的年轻人?
在持续不断的交流中,我发现,他们大都认为自己是社会常规秩序中的“脱轨者”。
滕子剑是梁优口中真正的“公路嬉皮”,他不愿意信奉什么“主义”与“知识”,认为人的成长最终是要“找到你自己”。大学时他曾和朋友用筹来的5000元买下一辆五菱面包车,从兰州出发环游了整个大西北。在路上,他们睡帐篷,洗天浴,“接受大自然的再教育”。后来,这辆面包车被他的朋友一路开到了罗马。
周宇玉形容自己是个“在问题的真空中去讨论绝对值”的人。上大学的时候,她就读于小语种专业,由于老师上课需要不断查字典,使得她对学科丧失了基本的敬畏之心。她决定对这种教育体系拒绝到底,最终没能拿到学位证书。毕业后待业在家两年,等到终于肯走出房间的时候,跳海接纳了她。
作为一群“脱轨者”的避难所,跳海起初的性质看起来和商业组织相去甚远,与其说它是一家公司,毋宁称之为一个精神共同体。同世俗评价体系告别以后,他们决定以“尊重人的价值”的方式去建造跳海,试试看,到底能不能“站着把钱挣了”。

北京跳海后海店,滕子剑在墙皮脱落的墙壁上写下“This Is a Wound, But It's OK”
在很长时间里,跳海区别于所有商业组织的显著特征在于,这里只有奖励机制,没有惩罚机制。
吧台开源,是跳海受到年轻人追捧的重要原因。它颠覆了大众认知中惯常的餐饮经营模式,打通了消费者与经营者之间的身份壁垒。在这里,每个客人都可以加入跳海的打酒师系统,走进吧台,成为店铺的主人,并从中获取收益。
梁优告诉我,截至2024年1月17日,全国各地共有2500名客人加入了跳海的打酒师系统,是这家公司正职员工人数的30倍。
深圳跳海主理人赵梦玫将此形容为“一场大型线下RPG(角色扮演)游戏”,在设计游戏规则的时候,他们会特别在意如何给每个参与其中的打酒师带来充分的正反馈。
在深圳,新手打酒师领取的手册里,进入吧台后需要学习的每一个步骤都被清晰地标注出来。每当你学会一件事,就会收获一枚印章,和来自周围伙伴们的夸奖,“哇!恭喜你打出了第一杯酒!”
跳海的很多员工一开始都是来店里喝酒的客人,到后来他们会选择直接加入这家公司。深圳跳海Base店店员蓉嫣就是其中一员。她说自己最初是完全的新手,没有什么相关的从业经验,“但是他们一直都在鼓励你,说没关系,你这个想法很好,我们试试看”。
许多成为打酒师的客人会把跳海视为根据地,哪怕他们并不需要上工,也并不需要喝酒,他们还是会待在这里。深圳跳海的市场负责人李晓敏说,有的打酒师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去店里,小长假结束刚下飞机的第一件事也不是回家,而是拖着行李箱先去店里。

2023年夏天上海跳海平武路店打酒师们下工合影/图源:泛泛
滕子剑是跳海内部最受欢迎的员工之一,几乎每个人都会告诉我,“我很喜欢滕子剑”。而他之所以被大家喜爱,是因为他是一个情绪非常稳定的人。
某种程度上,滕子剑代表了跳海内部最重要的情感取向,即分享与互助,温和且善良。“当我的同事在工作层面遇到了困难的时候,我更愿意友好地去沟通或者分享一些方法和经验,提供给他一些可选择的可能性,而不是说你怎么把事做成这样?你行不行?”
从跳海生长出来的一条重要经验在于,情感上充分的正向反馈真的会带来责任感的涌现。
周宇玉说,来到跳海后,“我开始成为一个更负责任的人”。陈怡帆也对我说,入职半年后,她已经对和她共事的这群人产生了可被称作“忠诚”的情感,因为“不愿意辜负他们对我的信任”。除此之外的其他受访员工也各自向我确认,他们认为自己对跳海的命运负有某种责任。
赵梦玫认为,跳海之所以没有惩罚机制,是因为坚信底层逻辑的价值。
她说,在跳海,“尊重”是很重要的,只有大家尊重自己的工作,尊重生活,尊重每一个人,不给别人添麻烦,才有可能和其他人保持很好的关系。在此基础上,他们不需要通过惩罚机制来约束彼此的行为,而只需要具备以“尊重”为核心的契约精神。
在这里,契约精神具体表现为,员工是为自己负责的,上级的权威是可以被挑战的,弱者的权益是需要被捍卫的。
梁优已经接受了自己经常被员工骂的事实,他认为自己和大家都是朋友,而他作为老板的那部分身份已经被符号化了。“他们骂的是老板,而不是你这个具体的人。”

随易(左)和梁优(右)/图源:静楠
赵梦玫也是经常和梁优吵架的人之一,她说她在工作中之所以拥有很强的底气,也是因为跳海这帮朋友们的托举。“就是那种我即使是跟二狗吵崩了,也有人一直挺我,跟我说你没错,吵得对。就有这种人。”
来自朋友们的底气也反过来塑造了在这里工作的人,他们在被托举的同时,也愿意付出更多的时间、精力和勇气去托举他人。
在川渝地区的跳海,主理人刘昭君给予员工最大的鼓励在于,如果你觉得受到了侵犯,要第一时间保护自己。她会让大家把警察的电话放进常用联系人列表里,一旦出事,立马报警。
2023年初,曾有客人在店里发酒疯,扇了打酒师耳光,刘昭君知道以后气得要死,她对打酒师说,那你就打他啊,你为什么不还手?那个男生觉得,很怕打了客人会给店里带来不好的影响。“我说你都受到侵犯了,店里受到影响算啥?他把店砸了,我有法律可以制裁他。”
她具有川渝女性身上最典型的气质,看重情感,讲究道义,是川渝跳海员工心目中的姐姐,和大家以家庭成员的方式相处在一起。她绝不会惧怕收获差评,但会将放任员工受到伤害视作耻辱。如果哪天店真的被砸了,“那就让他赔钱,我们休息两个月”,但底线是不容许大家受委屈。
“在这种空间里面,我们都是平等的,每个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在我们这里,人是高于一切的。”她说。

2022年底,成都跳海举办的“牵手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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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 头

2024年初,北京跳海village举办的“村节联欢晚会”上,聂艺博表演二胡曲目《光明行》

跳海酒馆“阿尔贝·加缪影像展”

深圳跳海,由客人Vicky策划的乡村儿童摄影展举办期间/图源:Vicky

北京跳海stage的舞者cypher时刻,大家接力上台即兴领舞,跳海的朋友们自嘲称,这是他们年老后会在广场上参与的主流舞蹈形式

2023年2月24日,聂艺博发起的“复活诗歌计划”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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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 体

2019年8月,跳海成立初期,朋友们一起跳后海/图源:陈伟恒

跳海最早的四位发起人/图源:陈伟恒

2024年初,北京跳海village举办“村节联欢晚会”,店内人满为患

2023年8月,北京MAO Livehouse,跳海第一届室内音乐节/图源:静楠

杭州跳海中山中路店开业的时候,窗户和门板还没来得及装好,大家都深感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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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 父

北京跳海village

北京跳海后海店

北京跳海village店长王卓越

梁优(左)和周宇玉(右)

2023年夏天,上海跳海开业第二天晚上大雨,主理人小林让店员送避雨的奶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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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 性

2022年疫情期间,跳海安定门店和其他店一样不能营业,朋友们来这里也不喝酒,围在门口一起烤土豆吃

深圳跳海COCO Park门口的薄荷

跳海吧台诗歌创作

2024年初,北京跳海三元桥店,滕子剑在主持打酒师年会

2023年4月,跳海成员们在四姑娘山的团建现场
编辑 | 翦瑛
新媒体编辑 | 阿树
排版 | 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