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乔悦
2003年出生的康韶华,是村里的“大龄剩女”。
大部分女生到了十六七岁,都要面临结婚生子,有个和她同龄的,刚生完三胎。
小学辍学的康韶华,和家乡大多数女孩相比,是叛逆的。
她不愿接受早早嫁人、成为家庭主妇的命运,离家出走、自杀、流浪,用尽力气反抗。
在20岁这年,她在大理找到了落脚点。

康韶华在大理摆摊售卖原创诗集 /受访者供图
如今,她是大理颇有名气的诗人,她的诗灵动、有力,原生家庭的伤痛,爱情的渴望,世俗的控诉,锋利不加掩饰。看过的人,或哭、或笑。
定价64元的诗集,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出20多本,不少人特意从外地赶来找她拍照签名。
和大理的文艺青年相比,她又是内敛的,常常是一个人静静坐在街头摆摊,偶有路人驻足翻看,即便不买,她也会在他们临走前说上一句“谢谢,祝福你们”。
朋友总调侃她,20出头的年纪,心智却像40多岁。
提到过去,康韶华总是娓娓道来,看不出太大情绪波动,而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似乎也有些记不清楚了,但她确定的是,“过去的经历成就了现在的我”。
我来了,也被人爱着
有一天我会走
风一吹,连来过的痕迹都没有
——康韶华
01
待嫁的小新娘
大理有趣的摊位很多,像是“发疯文学”的具象化。
最简单的是摆摊卖酒,晚上围上一圈人付费喝酒聊天;稍难一些的是中医和塔罗,两个摊子总是摆在一起,刚从三代单传的中医小伙那里把完脉,就去隔壁的塔罗摊推测一下今年运势;最经典的,还是从早期“大冰文学”流行起来的文艺青年,他们在街边贩卖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愤怒、热烈和疯狂。
逃离,是他们的关键词。这里是逃离的起点,也是终点:人们从社会标签中跳脱出来,去大理做一场短暂疯狂的梦,梦醒后,大部分人终究还是要进入世俗的泥潭。
但康韶华的逃离,注定不会回头。
18岁,康韶华离开甘肃老家,孤身一人,到北京找工作。此时的康韶华只是个高中没毕业,九年义务教育也没读完的农村女孩,参加招聘会,“人家都要高学历的”,她“啥也干不了,很难受”。

身穿校服的康韶华 /受访者供图
康韶华拿着之前在北大食堂打工挣来的一千多元,在五星级酒店住了两晚,“想先享受一下”,钱花光了,就去睡天桥。
在天桥刷手机的时候,她看到大学向社会人士扩招的消息,把全身值钱的家当卖掉,又找舅舅要了几百块钱,第二天坐上火车,直奔西安的一所大专院校报名。
读了两年,“已经体验过大学生活”的康韶华,离开学校,又跑到大理,卖起了自己的诗集《瞭望岛》。“我觉得我写得很好,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康韶华是家里的长姐,下面有两个弟弟。从有记忆起,康韶华就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学做菜、做家务,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家里做针线活,到点了就去出嫁,这样是最合家人心意的。”

康韶华的诗集《瞭望岛》 /受访者供图
在村里,嫁人、生子、劳动,是女人一生的使命。至于知识、自我和理想,则是最没用的东西。
五年级时,康韶华被父亲要求退学。老师多次登门劝说,都被父亲强硬的态度挡了回去。没了学籍,她被困在家里五年,做饭、刷碗、打扫屋子……日复一日地忙碌。
但是康韶华心里并不屈服,“凭什么非得是女人干活?”她开始反抗。
“每次干活的时候都不好好干,要么就是直接当耳旁风,不管不搭理”,这让她从小就挨了不少打。
弱小的她,反抗也显得格外无力。15岁,母亲开始给康韶华找媒人。如果按照既定的人生轨迹走, 再过一两年,她就要准备嫁人生子。事实上,村里不读书的女孩基本都是这个结局。

《系红裤带的女人》剧照
村里人谈婚论嫁的过程也很“草率”:媒人把女方照片给男方看,男方认可后,女方妈妈就借逛街的由头带女儿上街,此时男方会在远处暗中观察着女孩。在这一过程中,男方,男方的父母,女方的父母都知道,只有“新娘”不知道自己即将出嫁。康韶华的母亲就是这样,在16岁嫁给了她的父亲。
艰深晦涩的方言,呛鼻的烟味
积压着我的五脏六腑
女人啊,女人
女人永远都在逃离
——康韶华《逃离》
02
逃离
某天清晨,不愿再忍受的康韶华带着一身伤,离家出走。那时,她16岁。
起因是过节期间,她感冒了,不想做家务。奶奶看不惯她闲下来,等客人走后,在父亲面前告状:“你的女儿以后要么就是没人要,要么就是被公公打,被丈夫打”。
父亲听后,抄起碗口粗的棍子狠狠打了康韶华许久。
那个夜晚,她永生难忘。看到父亲抄起棍子走来时,她吓得往门口跑,结果站在前面的母亲把门关上,加了锁。

《你是好孩子》剧照
再去回忆这段痛苦的过往时,她说,“在父权的压迫下,女人一般都会成为拥护者,她的妻性会比母性更加强烈”。
被打后的康韶华一个星期下不了地。“好痛好痛,浑身都动不了,每天都躺在床上哭。”身体有所好转后,某天凌晨五点钟,她在姐姐的帮助下,坐飞机去遵义,在一家音乐学院的琴行当了几个月前台。
康韶华的本名叫康如吉也,在遵义打工时,她有一个很崇拜的音乐老师,“个性强专业好”,她的名字里带一个“华”字,康韶华受她影响,给自己起了“韶华”这个名字。
这是康韶华第一次踏入社会,“感觉蛮好的”。她还曾对琴行里的一个男生暗生情愫,“他唱歌好听,经常给我买午饭”,但由于太久没和“除亲戚外的男性”说过话,这段感情并没有下文。

《不能说的秘密》剧照
没过多久,康韶华的行踪就被家人发现了。家人直接把她往车里拽,她则趴在窗户上一边哭一边喊救命,路人见状帮忙报了警。最后,家人为了说服康韶华回家,同意让她继续上学。
16岁的康韶华,重新读起了初二。
这件事让她想到鲁迅的话,如果想把窗户打开,就得把整个屋顶都掀了,他们才会同意你打开窗户。“我直接做到了最极端,才有了读书的机会”。
03
反抗
贫穷闭塞的村子,是滋生谣言的绝佳场所。康韶华的这次出走,给村里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想象空间。
村里人开始造她的黄谣,说她出去被人包养了,跟某个男人跑了,去酒吧陪酒,“我那时候才十四五岁,真的很恶毒。”每次说到这件事,她都十分气愤。
更令她难过的是,她发现爸妈似乎并不爱她。她一直记得,初三时在县城住的她,每次回家,都被爸爸叫做客人。爸爸不跟她打招呼,也不跟她说话,她虽然在自己家里,但仿佛一个陌生人。
她17岁时,要好的朋友,有的结婚生子,有的已经上了高中,结识了新的朋友。
只有她仿佛停在原地,内心的压抑无处倾诉,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并开始自残。

康韶华与朋友们 /受访者供图
伤害自己,让她感到“很解压很舒服”,她喜欢拔自己的头发,割破手臂。抑郁症严重的时候,她经常失眠,每天只能吃助眠类药物,结果又睡不醒,只能躺着。
奶奶依旧看不惯,当这是她偷懒的借口,又以为她是被某种邪祟的东西上身了,趁着家里没人,准备用土办法驱走邪灵。
在她记忆中,那一天,奶奶拿着沾火的扫把,打了她很久,嘴里念叨着“烧一下身体就干净了”“下来”之类的话。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跑进房间,锁上门,把所有抗抑郁的药一口吞下,“只想给自己留个全尸”。
爸妈赶回来后,给她灌了很多醋。他们认为喝醋可以排毒,正如火烧可以驱邪一样。但这次自杀,也彻底吓到家里人,此后,父母再也没有逼迫她嫁人,她终于得到了久违的自由。

《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而这或许是因为,父母“可能终于意识到,死了就啥也没有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将来还是有机会嫁出去的。”
04
流浪
康韶华一直相信自己是天生的诗人,天生的大作家。
她的文学启蒙来源于家门口印有男科妇科广告的小册子。册子里通常会科普一夜情的危害,性病是如何感染等各种关于两性关系的问题。这对出生在保守家庭里的康韶华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但也是从这里,她爱上了看书。
看完家里杂七杂八的杂志后,她还经常去县城的闺蜜家里拿书,看的书越来越多,就学着自己写作。刚开始还只是写“霸道总裁爱上我”之类的言情小说,初中后,她又爱上了诗歌和散文。
写着写着,一百多首诗留下了。

康韶华的诗 /图源:南风_不知意
对她来说,文字对是一种安全的表达方式。如果向他人直接表达痛苦,可能难以被共情,说得多了,还会被认为矫情,反过来受到伤害。但写作不一样,文字被写出来之后,就不再属于原作者,读者从中看到的将是自己的悲欢。
去年六月,康韶华挑了一些诗歌和散文,凑成了诗集《瞭望岛》,定价64元——这是她一天的烟钱、饭钱和酒钱。而瞭望岛是她梦里的美好世界,一个类似于天堂的地方,她希望所有书中的悲剧人物,都能聚集在这里唱歌跳舞,不再悲伤。
我最喜欢站在镜子前
看自己吸烟的样子
吸进一口烟
就吐出一首诗
迷死我了,妈的
——康韶华《烟》
康韶华的诗总是悲伤的,只有《烟》这首诗看起来有些搞怪。这也是她最喜欢的一首。因为每个人看到那首诗的时候都会笑,看到他们开心,她也很开心。
05
出名
康韶华相信凭借自己的外貌和才华,早晚会出名。每次有读者买书,都会主动问一句,“要不要签名,万一以后火了呢”。来大理半年后,她已经开始小有名气。
一位自媒体博主拍下了康韶华的故事,视频迅速冲上各大社交平台热搜,不少人慕名到她的摊位前拍照签名,康韶华趁此机会建立起了自己的自媒体账号。在她分享的日常下面,经常能收到不少粉丝的留言与喜爱。
她也收到了许多来自家乡女孩子的私信,“至少几千条上万条”,有的已经结婚了,有的订婚了,有的正在被家里催婚。康韶华的经历给了她们很大的力量,而这也给了她力量,她“想出名,想给更多人力量”。
但是,成名需要付出代价,互联网上的污蔑比村口黄谣更加肮脏、恶意。“大理”“女性”“诗人”,三个词拼凑在一起,足以排列组合成无数个百口莫辩的黄色故事。

康韶华在大理摆摊 /受访者供图
有人曾当面问她,“听说来大理的女生都是为了艳遇的,你是吗?”
有人在网上说,“她正在等待被大佬包养”。
还有不少人质疑故事的真实性。
但康韶华觉得,能提出质疑的人,恰恰因为“他们过得幸福,是件好事情”。
现在,康韶华的父母时常还会主动打电话询问她的近况。她基本都不接,实在打得多了,才接一个,聊的也大多是劝她回来结婚,要给她介绍个对象,悲催烦了,她就说自己喜欢女孩。

康韶华 /受访者供图
虽然父母的观念并没有改变,但康韶华已经原谅了过去的一切。因为她现在过得很好,每天都很开心,抑郁症也早已好转。平日里除了摆摊卖诗,就是和朋友喝酒拍照打游戏,和许多普通女孩一样。
和过去不一样的是,她收获了更多的爱和鼓励。“我现在更会爱自己了,不再会被婚姻、家庭那些东西给困住了。人总是要脱离过去的环境,才能找回真正的自己。”
大理,只是康韶华的第一站。她不想在一个城市待太久,未来还会换,可能在藏区,也可能在江南。
“我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的,过去的生活已经那么不顺利了,以后肯定会幸运起来的。”
-END-
编辑 | 苏米
值班编辑|张来
排版 | 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