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好琴的声音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广州博物馆藏明代“天蠁琴”修复记

东汉桓谭在《新论·琴道》中写道:“昔神农氏继宓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削桐为琴,练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梧桐作琴,三尺六寸有六分,象期之数;厚寸有八,象三六数;广六分,象六律。上圆而敛,法天;下方而平,法地……琴七弦,足以通万物而考治乱也。”

琴棋书画,为中国传统文人四大雅事,而琴居其首。其常与名人志士的节操、气度相交映,故而为世人所珍。

广东有“四大名琴”之说。但“四大名琴”所指不一:一指“春雷、绿绮台、秋波、天蠁”,一指“绿绮台、天蠁、都梁、松雪”,一指“松雪、天蠁、振玉、流泉”。无论怎样,现藏于广州博物馆的“天蠁”都居其中。



“天蠁”琴

从2020年到2022年,经过广州博物馆和湖南省博物院专家们的共同努力,包括“天蠁”在内的6把广博馆藏古琴得以摆脱长期困扰它们的病害,恢复了健康。而这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名震岭南的一代名琴


在广东文化史上,天蠁琴是不容忽视的一件“宝物”,可称名震岭南。

天蠁琴,通长126.7厘米、隐间116.5厘米、肩宽19厘米、尾宽13.4厘米,厚5.2厘米。形制响泉式,原饰朱漆,修复后改黑漆,小蛇腹断。7黄玉弦头,琴面13徽位,玉轸,玉制雁足。桐木面板,背面龙池上方篆书“天蠁”二字,下有“万年永宝”印章。有铭曰“式如炁,式如金,怡我情,声我心,是谓天蠁之琴。东樵铭(“东樵”印)”,又钤印“岭南潘氏海山仙馆宝藏”。

另有雕刻精致琴盒一幅,盒面镌刻“天蠁之琴”四个隶书大字,落款“同治壬申七月,次葵氏藏(次葵印)”。盒内有长方形素地木版一块,上墨书一段跋文:

“天蠁琴为有唐蜀人雷氏所制,韦苏州故物也。石君乐窩以千斤为海山仙馆主人潘德畲氏购之于燕京。潘氏式微,为蔡氏次逵所得。次逵已矣,其子少宏、其孙子寿不擅此技。宣统禅让之后八年己未五月乃归于潘珏卿茂才,推岭南名琴除廉泉、绿猗琴外,则天蠁焉。赠以七绝诗曰:天蠁微吟韵最清,海山人去变秋声。含情欲向苏州问,底事东樵别署名。己未秋七月 古岗老人张鲁直识。”

天蠁琴曾有传闻为唐代成都名琴匠雷氏所制,为著名诗人韦应物所有。据叶应铨记载,该琴曾归属南明内府,南明亡后,再流落民间。清嘉道年间广州富商德畲重金购之于北京,潘氏败落后,该琴又为蔡次葵(逵)所得,民国年间再归于潘珏卿。

古来斫琴名手,首推唐代四川雷氏,所制之琴被誉为“雷公琴”。雷氏所制之琴,现存世者毕竟寥寥,后世附会者不少,而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九霄环佩”“大圣遗音”,及日本正仓院所藏“来凤”,都是唐琴中最有名的雷公琴。广州博物馆研究馆员陈鸿钧认为,“言天蠁琴为唐琴不甚可靠,琴盒内木版清末新会人张鲁直说该琴为唐人韦应物故物,更系无端臆说。但自清代中期以来先后为潘德畲等所有应该属实。”

潘德畲就是潘仕成,是广州著名园林海山仙馆的主人,清末时为粤中巨商。海山仙馆于同治末年被官府籍没,并将园林及藏品以彩票形式出卖,此琴流散民间,又为粤中名士蔡次葵(逵)所得。民国初年复归于潘珏卿。20世纪30年代,琴界咸以此琴系宋斫,广州西关富商、著名学者黄泳雩以重金收得,大喜过望,遂将自己的书室命名曰“天蠁楼”,并请叶恭绰先生题匾。将自己的诗文集也命名为《天蠁楼诗》《天蠁词》,当时顺德学者黄博慈(字佛颐)曾填词《风入松》赞咏此琴,有句云“成连一去海运溟,无奈远峰青,么弦欲奏水清曲,怕鱼龙,睡里愁听。”黄氏是爱国殷商,好收藏文玩,尤重乡邦文献,对慈善教育更不遗余力。1954年黄随即将家中文物卖与广州文物管理委员会,此琴与其他一些文物一起归入广州文物管理委员会,后交付广州博物馆典藏。1984年经音乐专家鉴定,认定该琴系明代所制。该琴于2009年、2013年分别在广州博物馆、深圳博物馆展出,来自多地的琴家对定为明琴并无异议。近年广州文化学者梁基永先生对该琴予以考定,亦言为明琴,非为唐琴,详细论述可参见其著《松庐琴学丛稿》一书。

1940年,广东文化精英多人僦居香港,为激越人们爱国爱乡、抗御外辱之情志,将所携广东文物在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举办了“广东文物展览会”,会上除张大千的“春雷”外,其他绿绮台、秋波、天蠁三把名琴均聚首一堂,一时轰动港粤。

天蠁琴尚有琴砖一方,为汉代所制之砖,曾为明代广东明贤梁储所藏,梁于砖上刻有七言律诗一首。此砖原为清末民初广州富商黄慕韩所藏,亦曾在1940年香港广东文物展览会上展出,黄慕韩此后将此砖赠与黄泳雩,使其与天蠁琴相配,据传至20世纪60年代此砖已不知踪影。


用CT给古琴做扫描


据广州博物馆的专家介绍,岭南地区古琴历史悠久,史籍记载南朝始兴曲江人侯安都善鼓琴。南宋末年宗室南迁,中原古琴文化传入岭南地区,岭南琴学由此昌盛。明清时期涌现出陈献章、邝露、陈子升、黄景星等琴学大家,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岭南琴派。琴谱、琴画等古琴文化蓬勃发展,寒涛、天蠁等一批名琴流传至今。广州博物馆藏有6张珍贵古琴:由广州文物管理委员会交付的明代“天蠁”琴;由朱执信四弟朱秩如捐献的明代“寒涛”琴;由广州市文化公园于20世纪60年代移交的4张清代古琴。

2019年5月,广州博物馆邀请湖南省博物院(原湖南省博物馆)古琴保护修复人员来馆调研古琴情况。湖南省博物院在全国馆藏古琴保护修复领域首开先河,拥有丰富的古琴保护修复经验,组建了一支由文物保护、古琴、材料、艺术设计等多学科人员组成的古琴修复团队,与广州博物馆共同编制了《广州博物馆馆藏古琴保护修复方案》。从2020年6月到2022年5月29日,经过双方修复团队两年的共同努力,该项目在湖南省博物院顺利通过评审,6把珍贵古琴以全新、健康的面貌重新与大家见面。

未经修复之前的天蠁琴存在多种病害,比如琴头左侧由上至下开裂,琴底板因虫蛀产生大蛀洞,由龙池至凤沼间开裂,雁足缺失,琴弦残断,琴身多处漆皮起翘脱落,此外还存在多处历史修复痕迹。对于这把珍贵的古琴,修复师们制定了严谨科学的修复方案。


古琴CT扫描

宋平告诉记者,在修复天蠁琴的过程中引入了多项先进的技术,比如CT技术。它可以在不伤害古琴的前提下,获得古琴的三维空间结构,扫描获得的图像数据中包含了文物中丰富的结构、材质、病变等细节信息。通过CT扫描发现,这把琴天地柱采用竹钉固定,与传统古琴制作方法不同。专家介绍,古琴槽腹内部的天、地柱起到了稳定琴体的作用,其常规做法是在天地柱两端涂抹用大漆调和的漆胶,黏接于面底板之间。漆胶日久老化,天地柱不免自然脱落;也有一种情况是为了改善古琴音质,在不破坏琴体的前提下故意使之脱落,从而提高古琴声音松透感。“天蠁”在斫制时为了避免天、地柱日后松脱,用竹钉穿透地柱楔入面板,而且该处面板开有微凹的榫眼,使之更加稳固。这一做法叠加“天蠁”斫制选用虫蛀木材的因素,导致地柱处面底板皆被竹钉破坏,反而增加了后期修复难度。扫描还发现,天柱可能是历史上修复时更换的。


修复人员加固古琴内部琴体

CT扫描还发现,“天蠁”在历史修复中,有些做法挺好,有些做法则不那么妥当。比如不当修复,“天蠁”凤舌修复后竟然不复存在,只能从扫描图中看到内部原始痕迹;面板的修复则体现了修复师高超的修复技艺:弦路下大尺寸更换虫蛀糟朽的面板后,不仅琴体结构稳定,而且修复后的“天蠁”音色卓绝。


安不安弦成了一个难题


湖南省博物院修复专家孙嵩指出,“天蠁”琴背虫蛀十分严重,龙池上方的底板被多处蛀空,从木胎到灰胎,就连表面的漆膜都穿孔了,“我们用一块大小合适的梓木薄片衬在被虫蛀空的底板下边,对虫蛀处底板进行加固,然后再填入小木块和木屑,这样既起到了加固的作用,对声音的影响又最小。”

天蠁琴“万年永宝”印处底板破损处处理是该琴修复过程中的核心问题。针对此处,修复师将10.7厘米×5厘米×0.3厘米梓木片两端打孔穿好鱼线,将木片的一面涂满生漆,从龙池送入“万年永宝”印章底部。再将鱼线从虫蛀孔洞处提起,使生漆与原底板黏牢,原底板虫洞处被木片托住,使底板更加牢固。对底板存在的多处裂缝和空隙处,制作多块长1厘米左右、宽25毫米的梓木小木块进行填补。大印“萬”字处,注漆加固,将竹篾片制成细小竹签,用竹签蘸生漆,将生漆轻轻注入裂缝和虫洞中;大印其他虫蛀处,采取小木块、木屑、漆和鱼胶黏牢以填充加固。


“天蠁”琴描金

“在广州博物馆古琴修复过程中,我们遇到两个需要思考的问题:一是古琴是否安弦,一是琴体是否通体擦漆”,孙嵩表示,“经过我们反复讨论,最后还是选择了用丝弦上弦、擦漆。”

她解释,古琴从上古时期的传说开始就有“削桐为琴,绳丝为弦”的记载,因此古琴也称“丝桐”。由此可以看出琴和弦是不分离的,或者说没有弦的琴是不完整的。这是从古琴的完整性考虑为什么要上弦。另一方面,给琴上弦本身就是对古琴的保护。古琴的胎体是木胎,极易随着外部环境温度、相对湿度的变化而变化,热胀冷缩、湿胀干缩,容易变形。但是上琴弦之后,古琴的木胎就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应力状态,阻碍了木胎形变。基于这两点考虑,专家们最终还是选择给“天蠁”上弦。

擦漆是指将用溶剂稀释调和过的生漆像画圆圈一样采用螺旋手法髹涂在古琴表面,在漆要干未干时,再把多余的漆擦去,留下一层薄薄的透明漆膜。为什么在通体擦漆这个问题上会更加谨慎,在操作上更加犹豫呢?因为擦漆这道工序会使古琴表面的光泽变亮,与修复之前的保存状况在短时期内视觉上有较大的差异。

那为什么“天蠁”还是选择了通体擦漆呢?首先是保护琴体,通体擦漆可以对琴面进行一次整体的封护,能够延缓琴面老化。第二是保护断纹。断纹是指琴面上因为长期老化和弹奏的振动而形成的各种纹路,如蛇腹断、流水断、牛毛断、冰裂断、梅花断等等,本质是灰胎和漆面出现裂隙,但体现一种天然的美感,也是古琴价值的一种体现,而且稳定的断纹并不影响弹奏。对修复后的古琴通体擦漆,将极为少量被稀释过的生漆渗入断纹,增加断纹的牢固程度,延长断纹的寿命。第三是整体协调。

修复后,“天蠁”的声音平和、温润、恬淡,还有一种松透,是一张难得的佳器。孙嵩评价:“天蠁”就是那种听到就能够拨动心弦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怎能不产生《溪山琴况》中说的‘弦与指和,指与音和,音与意和’?随便拨弄几根琴弦,你想表达的,琴所发出的音色超乎你的想象,给予演奏者的反馈远远大于预期。一声入耳便令人沉迷,久久不能自拔,余音不绝,绝世好琴的声音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卜松竹

图:广州博物馆提供

(文中资料据广州博物馆《广州博物馆藏古琴》)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谢育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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