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繁花,都是“王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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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敬月光


「你不晓得,某一天某个人,你碰到了,从此以后,你的人生就改变了。


——电视剧《繁花》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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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元旦前后,一碗浓油赤酱的上海本帮面,被端至了全国观众眼前。

这碗面称作《繁花》,用了二十世纪末的风韵调味,茅盾文学奖得主金宇澄捏了盛面的碗,中国香港导演王家卫操刀煮面,而堆在面尖上惹眼生津的浇头,则是胡歌和唐嫣领衔的一众江浙沪演员。


时针拨回2013年底,金宇澄抱着“给别人拍也是拍,给王家卫拍当然更放心”的想法,把炙手可热的《繁花》版权递给了影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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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最新海报


而今,王家卫承诺的十年之期已到,《繁花》如约上桌。味道究竟如何?众说纷纭。


但我们需要达成一个共识,无论小说还是影视剧,《繁花》都是一部文艺作品,而非历史传记。单一地去抨击它的某个细节过于夸张,其实是不大合情理的。这个故事有没有讲好,能不能打动观众,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如果说金宇澄的《繁花》是一本“不响”的沪语话本,那么王家卫的《繁花》则是一段平行时空的传奇。来自《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的煦风穿堂而过,憋着一声从千禧年就击中胸腔的闷哼,渡尽悠悠岁月,在二十年后重返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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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的暖橙色调


戴上墨镜看世界,那个流光溢彩、不夜的上海,又覆上了一层暖橙色调的记忆滤镜,显得如此迷人而危险。加之近乎偏执的光影美学和单机位拍摄,使得20世纪的沧桑和破旧,也变成了凄丽的美。


这熟悉的滋味与腔调,让人初看时有些不屑,再看下去,却又在无知无觉间,泪眼蒙眬。


要讲清楚《繁花》的是与不是,已经远不止一个评分数字那样简单。我所能感知到的,只是一道菜,一种感受,一些人。


01

一道好菜

食色性也。


人的目光,总是在第一时间聚焦欲望的味蕾。用食物来讲故事,是王家卫的拿手好戏。曾经,在《花样年华》里,张曼玉和梁朝伟的那一碗云吞面,吃得泫然欲泣、隐而不发。《重庆森林》里,一盒即将过期的凤梨罐头,让金城武看起来“像要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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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样年华》剧照


而《繁花》里的食物,更加赤裸、多样,且极具目的性。几乎每一道菜,都立住了一个角色,所有的故事,也都是从铺满了高档餐厅的黄河路展开。


第一类食物,是私人定制,也暗藏了王家卫版《繁花》刚开播就被抨击的一个关键——上海人的时代记忆,变成了宝总和他的情史。


年糕排骨,是外贸公司外销员汪小姐和客户宝总的谈话点心。开水泡饭,是“夜东京”老板娘玲子为股东宝总准备的私人茶饭。干炒牛河,是“至真园”老板娘李李和名人宝总的会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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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小姐和宝总总是吃的排骨年糕


而宝总,这位绝对的主角,雨露均沾地尝遍了所有菜色。他就像一个女孩梦想实现家,和每一个吃过饭的女性,都扯上了宿命般的约定。


汪小姐说想当外滩27号的金花,他承诺四年后让她成为科长。所以他用八十万件火烧丝衬衫,造出一个上海名牌,助她平步直上青云。


玲子说她天生就该当老板娘,他就用赚下来的第一笔钱,为她租下了一个“夜东京”。李李的“至真园”遭遇危机,他一个人带着六箱钱,坐在大厅一下午等她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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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歌饰演的阿宝


如果这些菜就这样吃下去,那么宝总,就要变成韦小宝了。但故事并没有真的发展为霸总文学,也许是王家卫偏爱遗憾,也许是女性主义终于成了电视剧的潮流。在汪小姐成为小汪之后,这部剧才真正走上了轨道。


总之,虹口小汪没能等来那一客年糕排骨,和爱吃黄鱼捞面的魏总合伙开了公司。玲子砸掉了泡饭专座,收回夜东京的股份,重开了一家本帮怀石料理店。而李李,从来都有只属于自己的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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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截图


《繁花》里的第二类食物,是生意宴请,也是《繁花》被指浮夸的证据之一。


海宁皮草少爷闯上海,一单生意还没落定,八十八桌霸王别姬已经送了出去。1992年,黄河路,一顿饭吃掉三个半万元户。这种阵仗的吃饭开销,即使放到今天,排场也相当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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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中的生意宴请都十分昂贵


再看,上海老板娘为了给外地同行一个教训,拉电闸、挖厨师,买断整个市场的大王蛇。演过《金玉满堂》的钟镇涛,成了前来救急的香港粤菜大师。仙鹤神针、船王炒饭、火焰大王蛇,一夜之间,三道菜,就让黄河路新贵“至真园”立住了招牌。


而主线剧情里最重要的宝总闯A股,也用了食物作喻,鲶鱼效应被具象化了。一条泡沫箱里的食肉鲶鱼,暗示着风雨欲来。那么究竟谁才是那条被追赶的三文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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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交媒体泛娱乐化的今天,无论你能看到什么样的商战手段,其实都不稀奇。但在没有手机的《繁花》里,“活热搜”是处在路口的烟纸店老板景秀,一切信息由他传开。八卦滴落在人群里,泛起一圈圈涟漪,越往外扩散,夸张程度越高。


《繁花》浮不浮夸很难定论,人们只知道,那一年的黄河路,的确是八百米数十家酒楼,一道菜贵至上千,霓虹灯从黄昏亮到黎明。


02

一种感受

别人在讲故事,而王家卫在描述一种感受。之所以放大了餐桌上的食物,淡化了其他生活细节,是因为,味蕾就是一种最能让人共通的感受。时代变了,菜单还在,吃饭永远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而另一种共通的感受,是镜头语言里的“美”。即便是电视剧,《繁花》的镜头,没有一帧是不美的。有人说,他留住了唐嫣和辛芷蕾最美的样子。然而,如果只有女性角色美,那只是一种噱头和技巧。但王家卫最可贵的是审美平等,在他的监视器里,所有人,所有物,都是要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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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嫣在《繁花》中饰演汪小姐


人们习惯评价王家卫是电影诗人,实际上,抛开美到极致的画面,那些看起来稍显老套的插叙,新闻一般的旁白,和故作深沉的抽帧,只是漫谈主义者的通病。他们往往讲到一个岔路,就一定要讲讲这个岔路因何而来,讲完分岔,再往前走,想停便又停了。


所以,看王家卫的电影,有时像在云里雾里,看完了要睡一觉,才能补齐留白的情节。说是夹带私货也好,诗人情结也罢,大梦一场,美则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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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剧照


与电影相比,电视剧留给王家卫发散的空间,其实更少了。因为在足够长的篇幅里,一个故事的完整性将很大程度上影响观感。所以,影视化需要做减法,感受也要更具体。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种《繁花》。弱水三千,阿宝是被王家卫选中的主角。而偌大的上海滩,一条黄河路又牵系了所有爱恨。至于改革开放、股市风云,是让故事显得更有质地和意义的线索。何时,何人,何地,何事,就此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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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截图


故事开讲。第一句是:“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


这是金宇澄写下的第一句,也是金宇澄在剧版《繁花》里客串的台词。他在小说的开头致敬了王家卫的《阿飞正传》,王家卫在电视剧里致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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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和胡歌


这一句“独上阁楼”,讲的是金宇澄、王家卫,又讲的是胡歌和阿宝。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擒着一个“独”字在做事。这就是王家卫拍出来的“感受”,它不是事实层面上的客观,或是历史层面上的还原,而是在人心里面共通的一种答案。


剧版阿宝闯荡股市,遇到的第一个贵人,是爷叔。爷叔的扮演者游本昌,今年已经快要91岁。有人说,阿宝穿上第一套定制西装的那一幕,爷叔回望的一个眼神,便望穿了上海的一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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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中的游本昌饰演爷叔


这也是一种感受。人们看见的是脱胎换骨的阿宝和历经沧桑的爷叔,是中年李逍遥和永远的济公,也是充满机遇的市场经济和复杂的过去。还有这六千年的上海,远不止一夜繁荣。


这便是漫谈者王家卫的艺术,这个时代,人人都有很多话要讲,但他的镜头,总是余韵悠长。有人嫌吵闹,有人说矫情,观众自有评价。


但或许王导根本不在意,他只是慢慢地去炖一碗老火汤。


03

一些过客

阿宝是剧本的主角,但王家卫却并不是只想讲述阿宝的故事。他用阿宝的眼睛,尽力去看一个时代的变迁,用阿宝的味蕾,尝遍了孤独的滋味。比起阿宝本人,他似乎更在意那些与阿宝相遇的人。他们因何而来,又向何处。《繁花》在努力地向观众解释,也像是在完成自洽的过程。


没有他们,就没有阿宝,没有感受,没有《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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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晨洁饰演的潘经理


煌煌大时代,人人争上游。阿宝成了宝总,汪小姐、玲子、李李都有了自己的事业。但大多数的看客,可能只是沪漂打工人敏敏、小江西、露丝,也许混成烟纸店的景秀,或者是宝总的发小陶陶,玲子的故交菱红,就已经很不错。


很多人,搭乘在时代的东风里,买的却是站票。一条璀璨夺目的黄河路,不止有老板娘,还有服务员。也许在成为老板娘之前,很多人都曾是服务员。但并非每一个服务员,都能成为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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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伊琍饰演的玲子


李李被警察带走的那一个下午,至真园的一个普通侍应被迫站出来,为宝总点菜。他问有什么推荐菜,她说,贵的菜没有吃过,自己爱吃白斩鸡、三鲜砂锅、豆瓣酥。


这个连姓名都没有的女孩,诚惶诚恐地为大人物记下自己的菜单,随即黯然退场。


宝总的白月光,由杜鹃客串的雪芝,也是一个服务员。从上海的公交车站走下来,她踏入了寸土寸金的香港,强撑着说出月薪两万的谎言,却在半岛酒店的点餐台与故人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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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饰演的雪芝


不是雪芝有故事,而是每一个服务员,每一个人,都有她的故事。


主角团里的玲子和菱红,也曾在日本打工。她们一个在银座,一个在拉面店,同样做着餐厅接待的工作。因为一口地道的沪语,菱红给玲子带来的同乡男人不停地续上浇头和面条。


阿宝问:“这浇头不要钞票吗?”菱红说:“废话不要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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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代的车轮之下,小人物也有自己的热血豪情。只是,有人终于翻身入了座,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列车碾过。


宝总和深圳帮在上海股市搅弄风云,第一战就开辟了中国证券市场收购与兼并的先河,散户小江西赔得血本无归。一个想要在黄河路成为老板娘的异乡女孩,仍然没能实现自己的野心。


而已经成为进贤路精品店老板娘、餐饮店股东的菱红,最终决定离开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上海,决定要去北京孤身闯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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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pi酱饰演的菱红


所以,要看《繁花》,你就不能只看宝总,要看那些被压了一头的绿叶,那些循着尘埃默默老去的人,他们是怎么在别人的主场里,拧着一股气拼命向上生长,生生顶破了头,钻出黄河路的钢筋水泥地,冒出只属于自己的芽来。


《繁花》不是宗师下凡的故事,宗师从来都在人间。我们身处在繁花之中,只是并非人人都能成为宝总。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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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吴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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