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以下簡稱為「香港故宮文博館」），像一尊金色方鼎昂然矗立，近處是繁華的維港，遠處是廣袤的南海，恰如其承載的使命——背靠祖國，紮根香港，貫穿古今，聯通中外，向世界展示來自北京故宮、來自全球各地的稀世珍寶。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外景

這座全新的文化地標正以獨特的定位迅速「出圈」——開館17個月余，累計觀眾已突破175萬人次；大部分訪客在館內參觀時長達4~5小時，是一般參觀博物館時長的兩倍；觀眾的構成甚至令館長吳志華「感到迷惘」，年輕觀眾多、內地觀眾多，這些都是他從事公共博物館工作30餘年來從未見過的現象。

2019年，吳志華辭去香港康樂與文化事務署副署長職務、成為博物館的首位員工。這一切數據表明，他所立志打造的「不一樣的故宮」，確實有了「不一樣的成就」。

就像香港故宮文博館一樣，吳志華館長也起到人文灣區「超級聯絡人」的作用。前一天在港見證廣州日報聯手中國攝影家協會香港會員分會舉行的「百年嬗變·穗港雙城百年光影看變遷」攝影展開幕，後一天便赴穗參加粵港澳大灣區博物館聯盟成立儀式。在繁忙的日程中，吳志華館長接受了廣州日報的獨家深度訪談。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館長吳志華接受廣州日報面對面獨家專訪

30餘年從未見之現象

 令人「迷惘」的觀眾構成 

■ 廣州日報：請問香港故宮文博館的初心愿景是什麼？開館一年多來是如何實踐這個初心愿景的？

■ 吳志華：香港故宮文博館這個項目是在2017年正式啟動的。6年前，正是在習近平總書記親自見證下，內地與香港簽署了興建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合作協議。傳承優秀傳統文化是最主要的初心，同時我們也看到香港文化發展的地理優勢，它作為一個國際化城市可以更好地支持香港、支持國家推動文明交流互鑒。博物館所有的規劃、展覽、學術活動、教育活動都是順着這個初心愿景來開展的。

過去這一年多我們很忙，共展出15個展覽，展示九百多件來自北京故宮的珍貴文物且不斷輪換，差不多每一、兩個月就有一個新展覽。我們還舉辦了三星堆展覽，受到觀眾的歡迎，讓大家在了解明清兩代故宮文化文物的同時，也可以了解中華五千年文明起源和發展。

在推動文明交流互鑒方面，我們舉行了「列支敦士登王室收藏名品」「卡地亞與女性」等特別展覽，可以看到這些外國收藏家、珠寶設計師對中國文化的喜愛，以及如何將其放進收藏和設計中。

開館到現在，香港故宮文博館觀眾超過175萬人次，這個數字對收費博物館來說是成功的。當然數字之外，最重要就是觀眾的體驗，通過展覽展示讓觀眾獲取文物知識、感受文化價值，特別是優秀傳統文化的價值。

「凝視三星堆──四川考古新發現」展覽

■ 廣州日報：聽說香港故宮文博館的觀眾很特別，請談談您眼中的觀眾？

■ 吳志華：開館以來這一年多，對觀眾的認識令我感到很迷惘。用「迷惘」這個詞是因為我在博物館領域超過30年，從未見過這個現象，即，香港故宮文博館觀眾的構成，與我在香港康文署年代的博物館是完全不同的。當時的博物館約八成以上是本地觀眾。科學館當然是年輕觀眾多，歷史博物館年長一點，藝術館就多一些外國觀眾。

香港故宮文博館開館後，特別是香港與內地恢復通關後，觀眾構成轉變很大，內地觀眾比例快速上升，目前約45%是內地觀眾，約45%是本地觀眾，還有10%是海外觀眾。一方面當然是故宮的品牌，另一方面可以感受到內地觀眾對文化藝術的渴求和喜愛。這幾年，內地在推動文化藝術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成效顯著。另外就是，大家來香港很方便，從廣州坐高鐵不到一小時就到香港了。

剛剛開館時，年輕觀眾數量不是那麼多，因為大家不知道香港故宮文博館有什麼。慢慢地這半年，年輕觀眾開始多起來，包括由父母帶來看的，還有學校組織過來的。開館一年，我們組織了約7萬名學生來這裡參觀，過往香港的博物館從來沒有接待這麼多學生。

還有一個現象就是很多內地學生也來了，特別是來自粵港澳大灣區的，從校服一眼就能看出來。有時我會跟同學、老師聊聊天，讓我們更了解自己的觀眾，也以便提升日後的服務。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對「小觀眾」吸引力強

展示故宮文物不難

  難在有香港特色

■ 廣州日報：您曾說在接到館長這一重任時的構想，如今已基本實現。請問構想包含什麼內容，如何實現？未來又有什麼構想？

■ 吳志華：其實，展示故宮文物不難。如果故宮願意，國家支持，有場地，是不難的，只要展出就一定會有人看。如何做到有香港特色，是關鍵。這就是為什麼當初故宮博物院原院長單霽翔大力推動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建設，因為他看到香港有的特色、特點，未必是北京故宮可以在短時間內實現的。

香港故宮文博館的展示較為開放、創新、生活化，可以聯繫到不同文化之間的比較與關係。在策劃時，我們都很用心地將這些元素放在展覽中。近年有人對於香港與整個國家的關係、小文化與大文化的關係產生誤解，開館之後，大家看到展覽恰當地處理了這個關係，把香港文化作為中國文化一部分的同時又展現了它的特色，這個特色又可以幫助更好地展現中國文化。展出後，我很開心看到觀眾是喜歡的、接受的。最開心就是去年，習近平總書記在香港發表重要講話，他強調香港日後發展要在全面準確貫徹「一國兩制」方針，保持香港的獨特地位和優勢。

從這個方面看，我們的初心已經達成，但怎麼去維持這個特點是挑戰。挑戰同時也來自其他方面，快速發展的內地不少方面已經超越了我們。如何保持香港優勢，用好國家支持，這些問題是要不同行業、不同領域的朋友一起思考的。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展品吸引觀眾駐足

■ 廣州日報：您說過香港故宮文博館展覽是「一樣的文物、一樣的文脈、不一樣的演繹、不一樣的展示」。

■ 吳志華：是的。「不一樣」的意思是說，同一件來自故宮的文物，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和台北故宮博物院可能有不同的展示方式。

乾隆款彩色玻璃螺旋紋撇口瓶

■ 廣州日報：我們看到香港故宮文博館也通過科技手段來呈現「不一樣的演繹、不一樣的展示」，這是跟北京故宮博物院不同的地方嗎？

■ 吳志華：其實两地都在致力推動用科技去演繹文物。這方面，北京故宮博物院做得比我們好。譬如故宮博物院院長王旭東最近提出了「四個故宮」的理念，其中一個就是「數字故宮」，致力將故宮的文物全部數字化，用數字資源從事展覽教育活動。他們和騰訊合作了一個工作室，已經有超過10萬件文物實現高清數字化。

香港故宮文博館相對年輕，但在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們也致力於應用科技、或者在這裡叫數碼或數字去演繹傳統文物。香港有不少在學界或藝術界的創意媒體藝術家，在過去十年的展覽中，例如香港敦煌展、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展覽里用了很多新科技，做得很成功。在我們的2號展廳「紫禁城一日」，一個名為《夢境》的互動裝置就是本地有名的創意媒體藝術家製作的。

2號展廳「紫禁一日—清代宮廷生活」善用科技講述文物故事 圖/廣州日報·新花城記者：方晴

用新科技去演繹傳統文物，是未來發展的重點之一。第一個好處是讓文物的解說很生動，第二是讓觀眾、特別是年輕觀眾有興趣去欣賞，第三是讓更多人有參與的機會。其實，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不只是單向的「我給你看，讓你知道」，而是讓更多人把它作為自己生活文化的一部分，而且參與創造創新的過程。我覺得，多媒體是一個很好的方法。未來我們會和大學合作，探討開發更多活動，讓更多年輕人應用新科技新媒體演繹故宮文化。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展出來自北京故宮的珍貴文物

 為文化藝術大灣區一體化

 做得更多，做得更好

■ 廣州日報：剛剛您說有不少來自粵港澳大灣區的學生來看展，未來對這部分觀眾有哪些服務計劃？

■ 吳志華：過去香港公共博物館會把重點放在香港本地的學校，現在我覺得服務對象應該涵蓋大灣區學校的學生，他們來香港看故宮文物，可能比去北京故宮更加方便。同時，我們的展示又有不同的地方。接下來，我們會增加並提升面向大灣區學校的服務，例如會和相關教育局溝通，組織提前購票、交通往來及觀展後的活動。對文化藝術灣區一體化，我想做得更多，做得更好。

香港故宮文博館在展覽以外，做得最多就是教育工作和國際文化交流。未來，我們將重點服務香港、服務灣區的青少年，讓他們通過欣賞文物了解文物的故事及其背後的文化價值和文化傳統，這是增強歷史自覺、堅定文化自信最好的方法之一。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展出來自北京故宮的珍貴文物

■ 廣州日報：廣州是歷史文化名城，和香港同根同源，就穗港兩座城市的文化合作，您有哪些探索或構想？

■ 吳志華：廣州與香港一衣帶水、血脈相連。我是讀歷史的，而且是近代史。香港與廣州對推動早期中國革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例如省港大罷工，香港與廣州連成一體。紅色革命中，香港也作為基地之一進行思想傳播、物資徵集。香港、廣州兩個城市在推動中國改革開放、民族復興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過往如是，今天如是，明天也會如是。除了經濟貿易發展，在文化藝術領域，穗港這兩個城市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廣州、香港都稱得上是粵港澳大灣區中文化底蘊深厚的地區，譬如嶺南畫派在兩個城市間的一脈相承。

而且，兩地政府對文化藝術相當重視，建設有很多新的文化設施。例如，M+博物館和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分別在前年和去年在香港開幕。廣州藝術博物院也在近期開幕，廣東美術館即將建成。

可以看到，兩地文化底蘊深厚，文化設施越來越多、越來越好，最重要就是文化工作者都是愛國的、專業的、有國際視野的，因此兩地合作擁有非常好的前景。

文化工作者詳細解說展品

當然，合作不局限在廣州與香港，而應該是整個大灣區。前幾天，我與英國國家美術館館長聊天時談到大灣區的概念。我說大灣區有超過8000萬人口，坐高鐵從廣州到香港不到1個小時，可以來香港看展覽當天坐車回家。他們很好奇，因為英國人口接近7,000萬，但從南到北交通可能要一天的時間。通過交通實現生活一體化，是他們做不到的。

大灣區可以善用文化資源、善用日益成熟的觀眾群、善用「引進來、跑出去」的國際交流，所以我對於大灣區、對於廣州與香港文化藝術發展前景很有信心。

■ 廣州日報：日前廣州日報參與舉辦的「百年嬗變·穗港雙城百年光影看變遷」攝影展在香港開幕，以百年光影講述雙城故事。可以分享您的觀展感受嗎？

■ 吳志華：好精彩好精彩好精彩！我一來就看到香港板塊有很多老照片來自香港歷史博物館。我是從那裡「出身」的，大多照片都「耳熟能詳」，也看到有幾張是攝影師自己拍的，很有感覺，跟着照片能慢慢地看到香港過去100年的發展。

廣州板塊照片也有老建築和新建築。老建築我很多都去過，新的建築很多都沒有去過。兩個城市發展得非常快。廣州的發展，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真是一日千里。透過攝影展，可以看到城市的變化。我印象最深的是，穗港兩座城市除了大型基建等現代化項目外，都很重視文化生活。

「百年嬗變·穗港雙城百年光影看變遷」攝影展在香港中央圖書館展覽館展出 圖/廣州日報·新花城記者：陳憂子、邵權達

要思考建博物館給誰看？

  堅持兩個「以人為本」

■ 廣州日報：確實全國很多地方都很重視文化發展，新建了不少博物館。您對這些博物館有什麼建議嗎？

■ 吳志華：四個字，以人為本。第一類「人」是指博物館的專業人才，第二類「人」就是觀眾。一定要踏踏實實去堅持「以人為本」這個原則。

一個博物館的籌建是不難的，運營是難的。運營需要大量的博物館專業人才，他們首先要對文化、藝術、歷史等有深入的認識，承擔著保護文化遺產的使命，同時他們也要懂得如何專業地展示給觀眾，才能達到教育的目的。

現在在全國特別在大灣區，很多地方已建設或在建設新的博物館，不少是大規模的博物館。但實際上，人才很欠缺。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招聘的人才中，有本地、內地、外國的，我們也一樣碰到人才短缺的問題。但我覺得，招聘是短時的，應該從更長遠的人才培訓上着手，為我們這一代或者下一代文化藝術工作人員做好儲備，這才是關鍵。

第二個「以人為本」就是觀眾。有的地方的博物館追求大，追求建築要好、要漂亮。但問題是，博物館建起來不是給領導看、不是給自己館長看的，而是給觀眾去使用的。怎麼讓觀眾去到這個地方能開開心心地欣賞展覽，參觀經歷是溫暖的、有趣的、豐盛的、舒適的？我們要了解觀眾的需求，明白他們需要哪一類的文化藝術展示、服務和活動，向他們提供切切實實的幫助，以豐富他們的文化生活。

這兩個「以人為本」是未來博物館、美術館發展的關鍵。近日，粵港澳大灣區博物館聯盟成立，我們也參與其中。這是一件好事，希望可以通過集結大灣區博物館的力量，實現資源共享合作，提升大灣區博物館事業。特別要看到，內地發展一日千里，作為一個香港的博物館工作人員，要虛心地去跟內地同行學習，提升服務水平。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館長吳志華接受廣州日報面對面獨家專訪

■ 廣州日報：最後一個問題想請您談談自己。作為一個歷史學者、一位2017年在香港特區政府已有高級職位的官員，為什麼會接下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館長這個任命？

■ 吳志華：當時主要是為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開館作籌備，找了一輪都未找到合適人選，我都感到心急，介紹了一些人選但不那麼適合，最後就自己披甲上陣了。我希望完成好建館任務，未來也會把這個工作交給有志向、有熱誠、有理想的同事繼續下去。

從官員到館長，轉變是很大的。我記得之前管理超過2000人，超過70間圖書館、數十個博物館和場地，工作泛而多。在香港故宮文博館要管理一些具體的事，例如入口有觀眾投訴，或者某一些垃圾桶擺得不好，都要去看一看怎麼做好服務。

但從我個人來講，可以將過去在文化界、博物館界的經驗帶進香港故宮文博館，是很開心的；同時，看到我和團隊努力達成的成果，能讓公眾市民享受其中，也很開心。此外，我們過去這一年多所做的事，正是國家現在想做的事——更好地傳承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更多地開展對外文化交流工作，實現文明交流、文明互鑒。雖然我們是一家新館，但跟國家的目標是一致。未來我們希望做成一些有國際影響力的項目，促進中外文化交流。

世界有的地方對中國仍有誤解偏見，在政治、經濟、外交上，甚至在文化上也有。他們甚至有人覺得香港現在的文化發展不蓬勃、不開放、不夠自由。我很希望透過香港故宮文博館的展覽、活動、研討會等，邀請外國的文化人士、遊客觀眾，以開放、平等的角度來看一看我們在做什麼。平等的角度非常重要，因為文化沒有高低，大家的目的都是推動人類文明前進、實現文明之間的對話。

文/廣州日報·新花城記者：方晴、曾毅
圖/廣州日報·新花城記者：龍成通
視頻/廣州日報·新花城記者：陳希、陳鏡州、方晴
海報設計：張妍
廣州日報·新花城編輯：李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