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谷雨时节,在广州花都塱头村历经700年时光洗礼的古建筑群不远处,一座青灰色的建筑——春阳台艺术文化中心露出真容。虽是一座现代建筑,却朴实无华地融入塱头的乡村肌理,与古村共同组成了一幅诗意盎然的画卷。
当前,广州广泛发动社会各界力量积极投身支持“百千万工程”。通过“千企帮千镇、万企兴万村”、院校结对、举办乡村CEO学堂等方式,推动“百千万工程”不断集结起“双向奔赴”的力量。在花都,塱头村乡村振兴项目通过创新实施“政府+企业+村集体”合作模式,以古村文化振兴提升区域造血能力,打造出独具文化传承底蕴的产学研一体化文旅目的地和乡村振兴新引擎。
“塱头模式”,如何持续为村庄“造血”,“阳春白雪”又如何融入“鸡犬桑麻”,让项目真正“还利于民”,成为各方面对的新课题。
塱头村
“互联网思维”进乡村
坐落在广州市花都区炭步镇塱头古村村口的春阳台艺术文化中心,自4月正式开放以来,大半年的时间里,活动此起彼伏、游客络绎不绝。广东省唯品会慈善基金会理事长沈旻几乎成了“专业向导”,每次,她带着观众移步易景地穿行于春阳台内外,从双向剧场、藏书楼到屋顶荷塘,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建筑设计的每一处巧思。
在沈旻看来,这座由著名建筑师张永和设计的建筑,“克制”,是其最大的特色。“从表面看,可能有人觉得建筑‘灰头土脸’,只用了红瓦、青砖和素混凝土三种材料,之所以如此克制,背后是建筑师寄托了他对村落更深层的思考。”沈旻介绍,从体量看,单体建筑、楼高三层,建筑面积达8000多平方米,并不算小,却刻意地藏在了山墙和榕树之后,打造成一座聚落式建筑,让人走近了才发现建筑主体。为了把建筑的高度降下来,春阳台把整体建筑下降了一层,专门设计了负一层下沉广场,把建筑入口设在此处。在张永和看来,他希望呈现的不是一座高大的单体建筑,如“怪兽”般凝视着整个村庄,而是放低身段,以更加亲切、更有人情味的尺度,将艺文中心和古村轻轻地摆在一起。
春阳台艺术文化中心
“从设计理念开始,我们就强调,春阳台是因塱头村而生的。没有塱头村,不可能有春阳台。”沈旻坚定地说,这一点,恰恰展现出一家互联网企业参与乡村振兴的视角所在——“我们是用‘用户思维’,看待塱头村的乡村活化”。
沈旻告诉记者,从企业的视角看塱头村,一个村落能存续700年,其实很了不起。“如今多少民企有这样的能力?”于是,带着“互联网基因”而生的塱头村文化振兴乡村项目,首先确定了以村落传承数百年的文化理念——耕读传家,作为项目的精神内核。当然,沈旻也坦言,这样的传承,需要适应现代社会的价值取向。“我们也是第一次尝试,有了内核之后,具体怎么做,很多探索都是团队在持续协同推进中,逐步找到答案的。”
自2021年9月17日与花都区政府签订战略框架协议以来,塱头村的变化同样烙印着“互联网速度”:邀请张永和合作设计春阳台、邀请同济大学教授邵甬团队进行乡村规划、与村民沟通收集房屋、完成用地手续、工程启动建设、装修工程开始、邀请首批村民参观春阳台……几乎每月一个重大进展。“我们希望,用春阳台这样一幢文化建筑,为塱头村留下一个新的文化符号,以此带动整个村的规划发展。”沈旻说。
春阳台艺术文化中心
“乡村CEO”不易做
当唯品会团队把文澜阁《四库全书》真本、欧洲“摇篮本”等中西方文化典籍,以及曾国藩、林则徐、陈献章等名人墨迹与信札,汇集在春阳台之时,也有人不解,这样的“阳春白雪”,是否能走进 “鸡犬桑麻”。毕竟,只有“双向奔赴”,激发出乡村的“自我造血”功能,这条振兴路,方能走得蹄疾步稳。
“对于村民来说,一开始的确不太理解,也有些信心不足。”塱头村委会工作人员黄智云是土生土长的塱头村村民,他告诉记者,在唯品会参与塱头村乡村振兴项目前,2009年,炭步镇成立起旅游公司,曾尝试对古村进行保护性开发,在接下去的几年中,塱头村评上3A级景区、有企业引入书院活化古村,都让村民看到了新的希望,然而,由于运营模式等原因,作为景区的塱头古村还是不可避免地沉寂下去,“空心化”变得越来越严重,不少村民选择搬离村庄。“所以,当有第二次改变机会来临,村民多少会有顾虑。尤其是老一辈,他们不愿意在村里搞市集、音乐会,觉得我们村本来很宁静,不需要这么热闹。但对于我们年轻人来说,如果不能引流,谈何乡村振兴?所以,我们希望通过村委的力量,让更多村民的观念能更开放。”
然而,这样的转变,谈何容易。要实现乡村的整体规划,遇到的第一道难关,就是要批量收集村民的祖屋。
塱头村
“与以往由政府收储房屋再大面积开发的模式不同,这次我们是一家一家地跟村民谈,愿意出租的就出租,不愿意的也不会勉强。”黄智云说,从1980年开始,村民们陆续在古村外申请宅基地,当地政府从“古村保护”的角度出发做了新村规划。20世纪末,随着村民们陆续搬到不远处的塱头新村。而在古村,一些老屋成了危房,由于缺乏养护,很多院落甚至屋内都是野草横生。与此同时,祖辈留下的老屋产权相对复杂,往往一座老屋联结着五六户甚至十多户家庭。“所以,村委在跟村民沟通时,一方面要有耐心,毕竟20年的租期不短,又涉及到祖屋的改造;另一方面,我们也告诉村民,出租不仅有租金,还有利于老屋的养护。”除了这些语重心长的道理,村民们更看重的则更加直白,“就是我们家自己租了没有。”黄智云笑言,作为村干部,他们家是最早一批租出去的,“要让村民相信这个项目是对大家都好的,我们自己首先就要相信,肯定要带头做表率。”
在这个过程中,不仅需要村民做出选择,黄智云同样面对着自己的人生选择。为了推进项目,唯品会和炭步镇塱头村经济联合社共同成立了项目运营公司,经济社是大股东。公司的前期运营主要由更加有经验的唯品会担纲,经过一定的培育周期,项目运营公司会逐渐交给村里主导运营。这需要村里推出一名既懂塱头、爱塱头,又懂运营的“乡村CEO”。事实上,黄智云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之一。“以前在外面赚钱,很难找到这种为家乡付出的感觉。”如今,回到村委工作的他,积极参与塱头的乡村振兴项目,找到了久违的使命感和“发光发热的感觉”。
不过,他也坦言,“如果我去公司,虽然薪资可能会高不少。但在村委,村民会更加信任你,而且村委现在只有六七个人,要面对2000多个村民,人手非常紧缺。到了企业、身份转变之后,村民信任感肯定会降低。所以,思索良久,他还是决定留在村委。“目前我们还在找,看村里有没有合适的年轻人,能成为我们的‘乡村CEO’,真正让塱头村实现‘自己造血’。”黄智云说。
塱头村一角
“公益目的+市场手段”的 “塱头模式”,将带来什么?
“这个项目最大的特点,就是它是一个公益项目,只是运用市场化的手段推动。”沈旻强调,项目最终目的是把利润和人才都留在村里。“直到今天,我们都是100%地贯彻这一理念,唯品会在其中没有任何的经济利益诉求,否则就会变味,即使村民一时有疑虑,但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正是基于这样的定位,广东省唯品会慈善基金会投入公益资金超2亿元进行规划设计建设。“像是老屋的勘测、修缮,每栋房屋都要做结构鉴定,只有评估后才能知道要花多少钱,再加上古村的巷道非常狭窄,不具备工程机械运输条件,很多要靠人力,这块费用也是大大超出了预估。”
黄智云也坦陈,一开始,村民也不相信“公益说”,双方的信任,需要一步步建立起来。“跟村民打交道,最重要的是真诚,只要你不骗他,久而久之,村民是会信赖你的。反过来说,如果有猜疑,沟通成本就会很高。”他举例,第一批大约70座老屋出租之后,企业很快就安排了租金支付,“第一批房东拿到租金之后,发现的确有真金白银的实惠,不像有的机构答应给租金,到最后其实是帮你修缮房子免租三年,这一点,也增强了村民的信心,第二批启动得更加顺利,至今已有6批村民房东跟企业签约。”
而当签约后,进入老屋修缮改造阶段,同样需要漫长的角力。塱头乡村振兴项目设计总监李莎说,作为设计方,原则是不大拆大建,以绣花功夫对房屋进行微改造。虽然与村民的希望一致,但实际上还是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难题。例如他们希望保留一些从墙体穿过的树根或是在老屋旁种些本地特色的芋头,让村子看起来更有味道,但村民觉得这样对房屋结构有影响,会让房子变得潮湿。当设计理念与传统风俗习惯冲突时,设计团队会根据村民的意见不断修正方案。“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真的很漂亮。”黄智云说,如今,他也在收集照片,希望把塱头村改造前后的样子做成画册发给所有村民。信任,正是在这样的一来一回中慢慢建立。与此同时,年轻人也在回流。“不少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都会来问我,有没有一些小生意可以回来做,开个店铺或是奶茶店都可以。”
塱头村内的民宿
当然,面向未来,沈旻仍难言“已经成功”。她说,村庄活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今仍在前期建设阶段,等到真正运营,还会遇到许多未知的新挑战。“但无论如何,我们的初心都不会变,就是唯品会不参与任何的利润分成,这个项目将来如果赚钱,也会返还给当地。”
当然,沈旻也不希望项目与村民的关系仅限于租客和房东,而能诉诸更多情感连接。“这个项目是一个文化项目,而不是文娱项目。虽然它有文娱的表象,例如可以引流、有游客消费,但我们最大的希望,不是为了城里人在乡村打造一个后花园,而是让文化在乡村迸发出真正的生命力。”
刚刚落成的村史馆,正是这样的一个生动案例。如今,村史馆里展出的,不仅仅有村史记载的可考资料,也通过口述史的方式,把老人记忆中的故事、孩子眼中的村庄,放进了展览,并通过双线叙事的方式呈现。“无字书也是一种文化,并且同样有震慑力。”沈旻坦言,在策展过程中,团队逐渐发现,很多村民都很为自己的祖先感到骄傲。“如今,很多‘90后’‘00后’外出打工,村民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我们希望重新通过文化,建立起村民跟祖辈的心灵联结。我们希望,能成为塱头的贡献者、而不是破坏者,不能以公益之名,费尽千辛万苦,把村民守护了700年的美好古村破坏了。对此,我们一定要有敬畏之心。”
如今还处于起步阶段的塱头村乡村振兴项目,仍遇到种种问题,例如,当村庄规范管理后,有在村里做小餐饮生意的村民偶尔抱怨,车不能停进村,对收入有些影响;还有,黄智云组织年轻人在村里跳网上爆火的“科目三”舞蹈引流,也会遭遇村民的不理解。“但无论如何,不管项目最终的结果怎么样,至少我们村里环境好了,而且有了艺文中心和民宿,我们怎么算都不亏。”黄智云笑着说。
而这样的“塱头模式”,也在政府、企业、村集体的共同探索中,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让“百千万工程”,真正唤起“百千万村民”。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申卉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庄小龙 莫伟浓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龙成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