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村小学校长的心理教育实践


杨子莹

这是一堂特殊的课,没有考试、不设定规则,甚至老师的所有提问也都没有标准答案。

课堂上,小学五六年级的孩子们聚成一团。教室中央是四只公仔:狮子、变色龙、乌龟和老鹰,孩子们需要排成队,进行偏好选择。女生普遍围着变色龙,男生则大多选择了老鹰;有两个孩子,从老鹰队换到了乌龟旁,狮子公仔前,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孩子留在座位上,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课程的名字叫“丛林的不同”。孩子们需要写出喜欢或不喜欢这四个动物的理由。选择本身并无意义,但却折射出班里的人际关系和孩子们的个性——带头选择老鹰的男孩,叫李晓峰(化名),是班上的“刺头”,却也总能一呼百应;独自选择狮子的男孩,叫杜子睿(化名),因为“爱自说自话”,总会被大家孤立;沉默的孩子,叫付雪(化名),患有孤独症。

给孩子们上课的,是这所乡村小学的校长杨子莹。去年,她从隔壁村的小学调来了世德小学,也带来了“校长信箱”和心理教育课。开展心理教育实践,本就是一件不易的事,对于小村小学来说,更是如此。而杨子莹校长,或许开创了一个样本。

初冬的樟山村,氤氲在一片雾气中。这里距离吴川县城,有将近一小时车程。清晨6时许,伴着远处传来的鸡鸣犬吠声,劳作的老人与上学的孩子同时醒来。

村子里只有百来户人家。过去,这里曾出过两个抗战时期的英雄人物,一个叫张炎,一个是张世德。世德小学就坐落在这两座名人故居的背面。

杨子莹去年从隔壁村的三丫小学调到这里。来到世德小学后,前两个月,她主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整改校园。办公楼背后的杂草长得有半个人高,杨子莹拿着锯子和锄头,带着师生硬是把这里的空间腾出来,弄成了小菜园。洗手间门口的杂草引得蚊虫孳生,她便带着孩子们一起搬砖,修葺草坪,打造了一块可以围炉煮茶的小平地。学校的第一笔经费,用于购买扫把,从幼儿园到六年级,一共82个孩子,她买了82个扫把,并给扫把编了号。

第二件事则是家访。入职一个半月内,杨子莹把所有学校里所有孩子的姓名、个性、家庭情况摸了个透——世德小学从幼儿园到六年级,82个孩子,其中好几个孩子来自单亲家庭,有46个属于留守儿童,还有几位孤儿和残障儿童。

孩子就像是家庭的一面“镜子”。杨子莹发现,不论是“刺头”还是孤独症孩子,每一个都有他们“之所以会如此”的原因。

1

不安宁的“老鹰”

课堂上,在写喜爱动物公仔的“理由”时,“老鹰组”的孩子们嘴和手都不停歇,十多个男孩围着李晓峰凑在一起。李晓峰趴在一张与他的身长差不多的板纸前,手里握着彩笔飞快地写着,遇到不会的字,大家会七嘴八舌地展开讨论。他们用了许多短词,比如喜欢老鹰 “会飞”“威猛”;不喜欢乌龟,因为“爬太慢”;不喜欢变色龙因为“丑”。

只花了10分钟,他们的作业就完成了。李晓峰骄傲地拿着麦克风,陈述着小组的成果。

但在此之前,六年级的李晓峰却一度是学校里的“不安定因素”:他不遵守纪律,喜欢带着挑衅意味模仿老师说话;因为欺负女同学,还曾惹到家长投诉;最“狠”的一次,他用鞭炮把一个同学的校服炸了一个洞。

老师们对他总是感到很头疼。直到后来与家长交谈,杨子莹才了解到,原来李晓峰在家里属于“不怎么被待见”的那个孩子,他的哥哥姐姐都已读了大学,李晓峰从小在和哥哥姐姐的比较里长大,不论是父母还是乡亲,似乎都认定这个孩子“皮到无药可救”。“从心理学来看,他会觉得自己被家人放弃了,于是一直有求异心理。既然自己无法像哥哥姐姐那么优秀,那就走另一个极端,因此经常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


老鹰组小朋友的“作业”

“当家庭给这些孩子关上了一扇门,我们就要为他们开一扇窗。”在相处中杨子莹逐渐发现,李晓峰虽然淘气,在班里却极有号召力。为了让李晓峰当好“带头榜样”,杨子莹给他安排一个检查同学们书法作品的职务。

 “但聪明的孩子有一个特点。对于你的一两次示好,他其实会持保留态度,因此需要你持之以恒去关注。”于是,李晓峰成了杨子莹办公室里的“常客”,时不时她会和李晓峰聊他家里的情况,替他排解心理压力;偶尔李晓峰又淘气时,杨子莹则通过揉他的脸或者脑袋来提醒他,李晓峰起初会躲闪,觉得“尴尬”“幼稚”,杨子莹发现后便改成拍肩膀的方式。“这些孩子缺乏关注,这样肢体接触看似是在警告他,其实也是一种关注。”

一些细微的改变也开始出现。杨子莹也带六年级的语文课,此前,李晓峰总容易注意力不集中,在后来的几次课堂上,她提出一些类似于“作者为什么这样写?”的阅读理解难题,李晓峰却经常能回答出来。

2

孤独的“狮子”


心理课每隔两周会上一次。

课堂上,杨子莹会教孩子们认识情绪:“人的大脑会有一个盖子,当人生气时,这个盖子就会打开。当面对其他人生气时,你可以说‘我看到你很生气,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她也会教孩子们如何识别“校园霸凌”。在乡村小学,校园欺凌并不总是以暴力或肢体冲突的形式出现。杨子莹告诉孩子们:“被欺负、被孤立是校园霸凌;起外号也是校园霸凌……”

在她的课堂上,原本害怕社交的孩子,也被允许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有一个内向的女孩,因为父母离异,每次别人一叫她的名字她就会忍不住流泪;还有几位孤独症儿童,只要别人一靠近,他们就会一溜烟跑掉;倘若教室里有陌生人,有些孩子更是害怕得不敢进教室……对这些孩子,杨子莹会和所有任课老师约法三章:“不讨论,不远离,不强迫。只需要保持关注,给予他们鼓励,让孩子们处于舒服的状态就好。”

杜子睿就是那个时常会被老师表扬的孩子。团队课里,面临无人组队的尴尬局面时,以前的老师会通过分配,让他和其他小朋友合作,但现在他更愿意独自完成任务。

就像这堂心理课,杜子睿独自站在那里,已经不怎么害怕了,就自己一人“组成”一支队伍,怀里紧紧抱着狮子公仔。见他不知怎么下笔,记者在旁提示了一句:“狮子很可爱,像猫咪。”杜子睿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反驳道:“狮子哪里像猫了?”思考十分钟后,他开始动笔,用长句写下自己喜欢狮子的“理由”:“狮子跑得很快,很强大,可以保护我,我还可以坐在他的背上。”而他不喜欢老鹰的理由是“老鹰虽然飞得很高,但也容易摔下来。”

没等杜子睿写完整张纸,下课铃就响了。杨子莹并没有对大家的选择进行点评,只是让孩子们念出自己的理由,并说道:“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就和人一样。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喜好,就和我们交朋友一样。杜子睿能坚持选择狮子,让我们一起为他的勇敢鼓掌。”

掌声给了杜子睿一些勇气。下课时间,杜子睿找到记者开始问东问西,只是他似乎并不在意记者回答什么,只是兀自地表达自己。

其他小朋友也凑过来围观,但并不和杜子睿交流。“他有点奇怪,老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女孩告诉记者。

杜子睿也明白这一点。记者问他,“要不要尝试和其他人一起玩?”小朋友摇摇头:“我不用和每个人玩,他们不和我玩,不代表我不好。”

3

“变色龙”的秘密

家庭、穿着、卫生习惯、爱八卦、疾病……都有可能成为他们被孤立的理由。但相比男孩,女孩之间的人际关系和个性则更加隐蔽。没有男孩那种身体、武力上的对抗,女孩之间,多是满天飞的小纸条。孤立变得更加难以识别。

去年开始,杨子莹在办公室门口放了一个小小的校长信箱,孩子们的悄悄话都可以向她投递。


校长信箱里的信件

一年间,杨子莹收到几百封信,里面有不少秘密——有的内容稚气却认真,比如有一位三年级孩子问她“看蜡笔小新等外国动漫,是不是不爱国”;有的小朋友会写“举报信”,如“今天数学老师又拖堂了”;更多的信,则是反映孩子们之间的人际困扰。

查看信件时,我们发现了一个频繁出现的名字——路小青。

“校长,路小青今天又哭了,我看到xxx欺负她。”

“校长,今天xxx又在说路小青坏话,我看到小青很难过。希望老师可以说说她。”

起初,记者以为这个女孩是一个人缘很好,但长期遭受校园霸凌的“受害者”。但长期观察孩子们行为和动态的杨子莹告诉记者,小青恰是借助自己的“柔弱”来博取他人同情,并带头孤立其他小朋友的女孩。

而在这堂心理课上,记者也发现变色龙公仔更受女孩们的喜爱。在她们写出的理由中,有一条写着:“变色龙善于伪装,可以保护自己。”

路小青的伪装正是源于家庭里对她的忽视。“她其实很聪明,也许就是在经历了一次被家人误解后,无意间发现柔弱是可以保护自己甚至操控他人的‘武器’。”杨子莹分析。

因此,杨子莹经常提醒任课老师,遇到校园霸凌事件时,先不要着急判断对错。“判断出对错又怎样?惩罚(欺凌者)吗?惩罚只会增加恐惧,重要的还是让孩子感到自己是被关爱的。”她更推崇“先解决心情,再解决事情”,“教育万变不离其宗的点就是爱”


杨子莹宣传的关于校园欺凌的课程

4

半路出家的“打更和尚”

杨子莹的“爱的教育”理念,来自于已经去世的父亲,以及此前她学过的“正面管教”课程。

杨子莹的父亲当年也是一名小学校长,也给杨子莹带来了教育的启蒙:“我们在教育上或许存在一些理念差异,但从根本上来说我们有一个共识,就是我爸所说的‘只要你认为一件事对学生是好的,那么你就先去做’。”

杨子莹笑称自己是“半路出家的打更和尚”,尽管当校长已有14年,她也是近十年才开始尝试做心理健康教育。

2021年,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和香江社会救助基金联合发布了中国首份《乡村儿童心理健康调查报告》,在参加一次会议时,杨子莹无意中看到一份报告,里面的数据深深刺痛了她——“在对7省16所小学的调查中,乡村儿童抑郁风险检出率为25.2%,25.7%的乡村儿童呈现出中度及以上焦虑风险,留守儿童这两项指标均高于非留守儿童。”

杨子莹联系到香江社会救助基金会,询问对方是否可以免费提供更多教材。拿到教材后,她又开始琢磨怎么结合孩子们的实际情况去制作更多教学辅具。

这还远远不够,成为心理老师,还需要专业投入。为了学习正面管教,杨子莹每年都会自费到华南师范大学、岭南师范大学等学习心理学正面管教的相关课程。这是一笔不菲的投入,几年下来,算上学费、往返交通以及住宿费,杨子莹总共花费了好几万元,杨子莹说,正是家庭的支持,才给了她“任性”的底气。

5.

难以评估的“心理课”

“在孩子心里埋下种子 未来总会慢慢发芽”

香江社会救助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去过几次学校,对杨子莹的课程评价很高,却也坦言,世德小学模式,并不一定能够大范围复制。给孩子们上心理课,是一件时间经济成本都很高的事情。

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嘉晖告诉记者,心理课教师通常没有教学补贴、处境较为尴尬,导致不少学校的心理老师都是由班主任兼任,而在教育资源和教育基础本就薄弱的乡村小学,开展心理课更是不易。加之心理课的教学评估难度大,没有量化指标,这也导致心理课的推进难上加难。

当记者询问孩子们对心理课的看法时,孩子们往往形容“这是一堂非常轻松的课”“好玩”,但很难从他们口中得出其他具体的评价。“心理课究竟有用吗?”这也成为不少老师的疑惑,但杨子莹依然坚持两周开展一次心理课。

但在世德小学,如今除了杨子莹作为固定校长,大部分任课老师都是支教志愿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批。该校的条件不算非常好,老师们中午都需要自己在宿舍做饭。即便如此,杨子莹还是会要求每位老师都加入到心理教育的课程体系中。

“像语数英等基础课程,上完一堂课孩子们往往可以学到一首诗、一个公式或一个单词,而在心理课上,孩子们很难说清楚从中可以获得什么知识。但在我们和北师大团队今年的评估中发现,心理课对于学生打开情绪,疏导人际关系是有明显意义的。”嘉晖说。

而对于杨子莹来说,世俗的“意义”并不会改变她的任何决定。下课铃响时采访刚好结束,杨子莹习惯性地等最后一个孩子——那个保持沉默的孤独症孩子——离开校园,再关上校门。跟着家人回家的时候,这个孩子开口对杨子莹说了一句“再见”。

做教育,就是给孩子们心里埋下一颗种子,未来的某一天,这些种子总会慢慢发芽。”杨子莹说。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 蔡凌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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