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不爱的女孩,只有这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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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黄泽敏


当母亲的手触碰到自己脖子的那一瞬间,林歆然觉得“像一把刀架在脖子上一样冰凉”。


她吓得尖叫,一个劲往老师身后躲,让老师救她。


这一幕发生在三年前。那年,正读大二的她患上严重抑郁症,母亲来学校办理休学手续。她知道母亲是想拥抱生病的自己,但当时的她只有恐惧。


原生家庭是扎在林歆然心里的一根刺。年幼的她渴望得到父母的认可,但期待在一次次心惊胆战中泯灭,“那样的家庭是不正常的”。在那个家里,母亲懦弱,父亲偏执,而她总是孤立无援。


母亲常常说要弥补她。但在她被父亲殴打时,口口声声说要弥补自己的母亲,却站在一旁没有说一句话。“其实我知道我母亲是个很弱小的人,她其实做不到什么,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而已。”母亲没有做到的,她决定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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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法庭》剧照


今年是林歆然重养自己的第三年。现在,24岁的她喜欢去陌生的城市散步,允许自己有发呆的时间,看路边的花花草草。她时不时奖励自己一些美食,或是买一件昂贵又喜欢了很久的衣服。有时候,心里那个自卑敏感的女孩还是会跑出来。她安慰那个女孩,“没有关系的宝贝,已经很棒了”。


这一届年轻人,开始流行“重新养自己”。心理学家皮特·沃克在《不原谅也没关系》一书中提到,受创伤的孩子有许多发展需求未得到满足,而再抚育的主要目标是满足这些需求。重新养育自己,实际上就是一种“再抚育”行为。


对于林歆然他们来说,“重新养自己”是人生的一种解药。像对待新生命那样,他们重塑自己,抚平那些年的渴望与创伤。


01

做一个乖孩子

该如何证明“我妈是我妈”?


前些年,这是一句网络流行语,被网友们拿来调侃。21岁的大学生李逍遥也看过那样的玩笑梗,但她笑不出来。因为报名异地中考时,她曾到亲子鉴定机构证明“我妈是我妈”。


小时候,李逍遥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他们会开玩笑,“说以后爷爷奶奶的地全是你的”。她笑容灿烂,并为此自豪。但现在,她始终对那本农村户口心怀芥蒂。


7岁以后,她从老家回到佛山的父母家,成了妈妈眼里的乖小孩——听话,学习刻苦,帮忙做家务,还会照顾小三岁的弟弟。前些年奶奶生病住院,她还扛下了照顾奶奶的责任。为了满足母亲的期盼,她还得不断学习,“24小时只为做一件事情而存在,就是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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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父母身边后,只能努力做一个乖小孩/《兔子暴力》剧照


一边,她像个陀螺连轴旋转,希望卷子生出讨喜的成绩。另一边,她努力扮演好乖女儿,被迫成为一个“小大人”,以期获得母亲的关爱和认可。直至大学,她依旧是时间的“奴隶”,没有目标的休息会让她愧疚不安。她活成父母期待的模样,生怕哪天不听话,又会被父母抛弃。


李逍遥是家庭的后来者。在她的成长路上,父亲长期缺席,母亲担起照顾孩子的全部责任。可她早已察觉,母亲对两个孩子的爱带有偏向。她说服自己,或许父母有他们的苦衷。


在一些家庭里,父母确实有他们的苦衷。山东女孩陈曦从小就知道家里的条件并不好。父母每天都在为钱发愁。


童年时期,她总嘴馋各种小零食,对很多事物感兴趣。可每当她尝试吐露自己的渴望,父亲脸上的窘迫和片刻的犹豫,又会让她将所有想法都吞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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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剧照


那时,她习惯在睡前描摹一个美好家庭的模样。在她的想象里,早晨,她会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房间里醒来,穿上芭蕾舞裙走到客厅,和父母一起吃一顿丰盛的早餐。用餐结束后,父亲再送自己去上学。


这样的想象持续了好几年。那是陈曦心目中“最美好的家的样子”,也是她不曾拥有过的。


曾有一次,有人来学校挑选“小主持人”,只要通过了资格培训面试,就能报名参加培训。她很想参加,也通过了面试。但培训班学费需2000元。听到价格后,父亲犹豫了,但还是咬牙说替她交学费。


“但是我看他那个表情,就不想去了。”她撒了个谎,说自己也没有那么感兴趣,不必花那个钱。生活在物质匮乏的家庭里,“懂事”成了陈曦身上的一个标签。


有许多“乖孩子”的人生为了成全别人而压抑自己。例如林歆然,她很早就学会了看人眼色,“笑的时候不敢大声笑,哭的时候不敢大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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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乖孩子”为了别人而压抑自己/《小偷家族》剧照


林歆然从小和外公外婆在老家嘉兴生活。两老对自己很好,给她买漂亮的衣裳,做美味的菜肴。但对门的舅舅和舅妈让她意识到,自己始终是个外来者。


他们总会因自己的存在而争吵。例如认为老人家没有公平对待自己的小辈,只给外孙女买衣服,孙子女却没这般待遇。她害怕争吵,更害怕这种因自己而引发的冲突。


寄人篱下的林歆然成了一个自卑敏感的人。遇到问题,她首要的苛责对象便是自己。她活在外界的评价体系里,一度陷入无意识地讨好的状态,“不可以嫉妒别人,不可以讨厌别人,不能对别人不好”,纵使自己不愿意或不开心,也应该尽可能体谅他人。


02

求而不得的爱

过去,林歆然总觉得自己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在她看来,家庭教育是她世界里的最大不公。她会偷偷嫉妒别人,为什么他们有这么好的父母,而自己的家庭一摊稀碎。但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羡慕。


林歆然的父母住在距离老家半个小时高铁就能抵达的上海,和小两岁的妹妹一起。对她说来,这样的路途一点不遥远,但父母总是没空回老家看她,也没想过将她接回上海的家生活。母亲只说,以前没条件,没办法将她带在身边抚养。“生妹妹的时候就有条件了?就过了两年条件就这么好?”她不相信。


有一次,妹妹给林歆然分享了一张三个人的全家福。看着照片里的笑脸,她觉得自己始终被排除在家庭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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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剧照


母亲会带妹妹去拍高价的艺术照,而她“是连全家福都没有照进去的一个人”,甚至没有一张和父母的合照。有时候,一家四口吃饭,他们三人聊着过去的经历。她只能像个局外人听着他们的故事。


过去,林歆然想参与到他们的故事里,也渴望有一张全家福。她想从父母那找寻一点被爱的痕迹,以此证明自己值得被爱。可现实是,她感受不到太多关爱,也没有得到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应有的尊重。后来,她不想回家了。


原生家庭印在林歆然脑海里的第一个记忆,是在小学三年级。在她的印象里,那天妹妹因一点儿小事没做好,父亲便暴跳如雷,随后挥出了拳头。


她被眼前的场景吓愣在原地,“那样的打人法,我以往生活在外公外婆家从来没见过,第一次见的时候真的被吓傻了”。更让她不能理解的是,妹妹挨打过后没有哭,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又坐直了身体,“好像(对妹妹来说)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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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长期家暴后,甚至变得习以为常/《道熙呀》剧照


自那以后,她发现自己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而这一切“非正常”的根源是父亲,那个浑身充满暴力因子,一瞪眼“小孩见了都会被吓哭”的男人。


之后,父亲的拳头也落到林歆然身上。高一那年春节前夕,她和外公外婆一起回上海跟父母过年。期间,她和妹妹发生了口角,父亲的拳头便砸向了自己。


家人就在旁边,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制止。她只听到砸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发出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后来,她死死抱住了身旁的其中一人,父亲才停止施暴。


那个春节,林歆然总会反复回想起那个场景,“一回到那个家,就看到了自己被打的场景,特别害怕”。每天她都戴着口罩,也不敢照镜子,生怕看到口罩下被打肿的脸,“感觉整个人的自尊心和尊严都被蹂躏了”。


殴打不止一次,也不是首次。相似的经历可以追溯到初中。有好几次,父亲责怪林歆然不尊重他,因讲话语气不耐烦或不友好。一阵拳打猛踢就落到身上,“直接往我肚子上踢,像发疯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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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委托人》剧照


她也曾质问家人,为什么不制止父亲,为什么就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却责怪她,为何要那样惹父亲生气。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在这个家庭里获得自己想要的爱。


李逍遥同样想要一份确定的爱。她渴望被爱,更不愿承认自己不被爱。但那天,和母亲激烈的争吵中,她还是听到了那句:我就是偏心你弟弟怎么了?


她再没有办法为母亲开脱。那些不愿意承认而被封锁起来的记忆细节变得清晰可感。


例如,作为家里的长女,她是被丢在乡下的留守儿童,而弟弟从小跟着父母生活,是他们同一户口本上的孩子;回家后,每每遇到计划生育检查,被塞进衣柜的都是自己;再比如,弟弟不需要做家务,不用洗袜子,“他的很多东西甚至内裤都是我帮他洗的”,等等。


李逍遥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憎恨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但每当产生这种情绪时,她又会陷入无比的自责和痛苦中。在她看来,无论是道德还是人伦上,她都不能对这个在同一条血缘链上的弟弟有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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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委托人》剧照


情绪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反复求证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只要找到记忆里父母犯错的“蛛丝马迹”,内心就会涌起一股成就感。那些“证据”是她和父母据理力争的“武器”。


但对父母激烈的指责,终是反弹回来,让她遍体鳞伤。“我在指责他们的时候,就会撕开我更多的伤口。发现这个治疗方法行不通之后,我的第二个方法就是‘远离’”。


她尝试戒断家庭,包括断开对父母的情感依赖,及减少对家庭的经济需求。如今,大四的她依靠实习和兼职费用,也能基本维持生活。


父母没有满足的需求,她决定自己填补。


03

“重生”

前段时间,兼职当博主的李逍遥收到了品牌方寄来的一条手链。在收到那份礼物时,她大哭了一场。


从小到大,她没有收到过父母的礼物,除了20岁生日那年,母亲写给自己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激励她要一直努力往前跑,以及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之类。但这都不是她最想要的。她想听到母亲掏心窝的话,例如这些年的愧疚,又如对女儿的爱。但信里没有。她始终不认为那是一份礼物。


那条手链缀满爱心,放在光线下会闪耀光芒,是李逍遥想象里一位母亲会送给女儿的礼物。现在,她也会给自己送礼物,弥补心里的那个女孩。她告诉那个女孩,“你可以不用一直往前跑,停下来休息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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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少女》剧照


让林歆然开始重新养育自己的,是三年前那场严重的抑郁。


病魔是悄无声息潜入林歆然的身体的。那段日子,她的听觉神经变得极端敏感,容不下一点噪声。外界传来的噪声会轻易触动她的神经,让她既暴躁,又害怕。独自走在校道上,像是在“飘荡”,没有归宿。


她的世界时而地动山摇,外界的任何一切似乎能随时将她摧毁。看到宽敞的广场,眼前的世界就急速旋转,眩晕感让她无法站立。她只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将身体整个埋进咖啡厅柔软的小沙发,那是一种被包裹住的安全感。有时,她的世界又很平静,正常上课下课。


平静和动荡,如此反复。直到某一天,身体滋生出一股力量,不断催促她去做伤害自己的行为。那股力量强大而难以抵抗,并不属于她。理智劝诫自己,“不是真的非要自杀不可”。


她向老师求助。母亲替她办理好休学手续,将她送到婶婶家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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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之华》剧照


起初的一周,她几乎每天都在床上昏睡,思绪混沌,像是“回到了婴儿的状态”。婶婶会为她准备容易下咽的食物。而自己,也像刚学讲话的婴儿,“说话一顿一顿”。一周后,她下床发现自己连路都走不稳。一切像是从头开始,她慢慢走路,慢慢去学习如何表达爱,如何表达关心。


在和婶婶有限的接触里,林歆然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以前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去爸爸妈妈那里,他们会给我穿妹妹的衣服。”但在婶婶家,她有属于自己的拖鞋、牙刷、毛巾,“有个专属于我的杯子、勺子,弟弟都不能抢。”


她会和只有几岁的弟弟一起玩游戏、散步,婶婶会带着他们一起出门买衣服。那一个月,她觉得自己真正被爱包围着。剩下的时间,她回到老家休养。她尝试对自己更好。重返学校后,她发现自己比以前勇敢了。


她会在同学议论自己的时候,直接跑到对方跟前表明自己的态度,会在受到伤害和冒犯时,表达自己的怒气,“我当时自己惊呆了,我说我怎么会对人这么严肃,对人这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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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歆然去年发在朋友圈的内容,她说“这是一条看了会暖暖的朋友圈”/受访者供图


曾有人说返校的她变了,她并没有因此伤心,“我反而觉得,原来我是可以释放攻击性的,我是可以不那么好的。”她遵循自己的想法,无惧他人的目光和评价。更多时候,她“把自己当作这世界最贵重的珍宝,照顾自己的身体和情绪”。


她形容那是获得一次“重生”。她获得了重塑自己的机会,重新思考和原生家庭的关系,慢慢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实际上,重新养育自己的道路并不简单。


例如陈曦,她曾一次性买一两百元的零食,要求自己将那满满一袋零食一天吃完。明明肚子已经撑得不行,但她还是停不下来,像是完成任务那般将食物都塞进嘴里。


二十多年来积累的消费愧疚感,让她在开始独立挣钱后,“无意识地去填补一些,过去想要又得不到的东西。”她不止一次陷入冲动消费,“买东西不看价格,甚至买了一堆废物回来”。很多东西,在一瞬间购入后,就都闲置在家。


冲动购入的东西太多,她不敢统计具体花了多少钱。但她知道,一切都会慢慢变好。在自我抚育的过程中,她逐渐拥有更多“对自我掌控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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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假期》剧照


过去,原生家庭是李逍遥身上的一个烙印,“我的出厂设置就是这样的 ,一辈子都没办法再改”。她害怕朋友们知道了自己的家庭和阴暗面后会离开自己。她假装自己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长大,对外宣称自己的原生家庭很幸福。


后来,她也认识了很好的朋友,是会拿着水果和鲜花接自己下班的人。她曾跟朋友说,“我上辈子肯定是祥林嫂,捐了很多门槛,这辈子才会遇到你们。他们跟我说,我们爱你 ,是因为你本身就很好”。


最近,林歆然遇到了一个男孩,是她19岁那年认识的学长。那个男孩说,初见面时,她“全身都发着光”,像是一束光照在他的心里。


她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的价值被肯定,“因为我没有像对父母那样拿出成绩或拿出一张奖状来获得他的喜欢,他只是因为看到我,就喜欢我了。原来人是可以被这样简单地喜欢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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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林歆然看到打碎的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受访者供图


林歆然曾在网络上看过一句话: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她说,“童年虽然对人的影响很大,但是我绝对不允许自己未来的几十年,都被最初的十几年决定和过度影响”。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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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吴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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