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羊城。农讲所的红墙乌瓦之下，几位身着汉服的女孩，正沐浴在暖橘色调的夕阳中。服饰如开启时空穿越的时尚密码，裙裾飞扬间，有“纤腰曳广袖,半额画长蛾”的魏晋风度，有“额间绘花钿”、宛如丽人行的盛唐风华，有上着胸襦衫，下着绣罗裙的宋时风雅，也有衬衫配明制马面裙的新中式风潮……汉服女孩们的一颦一笑，使人梦回千年前，也成为广州城内“半城烟火半城仙”的一抹靓丽风景线。

汉服圈里，素有“一都两州”的说法，即成都、广州、杭州三地，属汉服产业发展的主要城市。而广州不仅拥有成熟的汉服生产产业链，同时还拥有数量级的汉服企业，其中不乏汉服圈里的“天花板”明华堂、致力于汉文化服饰专业研究与复原工作的襦一坊、以及汉尚华莲、织造司等国内汉服品牌销售额稳居前列的头部企业。

“汉服热”背后，是国潮的兴起，文化自信的增强，同时也是汉服产业链逐步齐全、从业者逐步增多的有力助推。广州若要打造“汉服产业第一城”，该如何“出圈”和“破圈”？记者将对此开展系列调查报道。

汉服设计师王梦乔（右二）与她所设计的汉服作品

 转型 

依托成熟产业链 打造“汉服产业第一城”

在员岗地铁站周边，一共有四家汉服生产厂家。但在此前，这些厂家主要生产的服饰可并不是“小众”的汉服，直至2021年织造司从虎门搬来广州，借着“汉服潮”，员岗周边地区的服装厂商便陆续“转型”从做时装变成了做汉服。

同样的局面也发生在番禺洛溪等地。根据智研咨询数据显示，广州市汉服商家的销售额、店铺数均位居全国首位，其中艾媒金榜最新发布《2022年中国汉服品牌10强榜单》里，广州的汉尚华莲更是销售额位列第二。

广州缘何被业内称为“汉服产业第一城”？记者采访中了解到，一套原创汉服的出生需要经历设计师绘图、制版、选料、工厂制衣、绣花厂刺绣、成品样衣、批量生产，以及最后的上新开卖等复杂流程。“广州的汉服生产供应链相比其他城市更加成熟。”织造司品牌创始人之一的谢凌龙介绍道。谢凌龙称，此前他们的团队先后在厦门、虎门等处落地，但发现并不能完全安定下来，“一方面是汉服的生产会涉及刺绣、仿妆花等工艺，这些在常见的时装供应链里并不常见，另一方面，广州也拥有更便捷的物流快捷和丰富的设计、直播运营人才，使得设计开发和后续销售也更为顺畅”。

得益于成熟的服装产业链，汉服产业在广州扎根开花。仅在番禺区，就有汉尚华莲、织造司、乔织汉服、襦一坊等多家汉服品牌。据天眼查数据的不完全统计，广州共计有汉服企业超150家；而据艾媒咨询数据，2022年汉服市场规模达125.4亿元，2025年有望达到191.1亿元，未来汉服市场仍有较大的上行空间。

汉服蛋糕越做越大，入局者也开始增多。特别是从2020年开始，过去常以做演出服装的山东曹县也开始转型做汉服，凭借其自身的产业链，大大降低了汉服入圈门槛。根据相关数据，2021年，曹县汉服销售额已占全国汉服市场的33.3%。打破了此前广州、杭州、成都呈现的“三足鼎立”局面，形成汉服圈的“一都二州一县”态势。

汉服体系丰富繁杂，形制款式和场景需求不同，做工面料、图案纹样等元素也有所不同，汉服的价格也是从几十元到数万元不等。从小众消费到“遍地开花”，汉服在发展之中，也同时面临到一些其他城市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山寨、抄袭盛行，服装质量参差不齐，甚至产生“形制之争”。面对市场竞争和乱象，广州如何打造“汉服产业第一城”，并进一步完善和凸显自身产业优势，无疑成为了一个挑战；在越来越“卷”的汉服赛道上如何推陈出新，也成为不少本土汉服品牌思考的命题。

 “破圈” 

复原还是改良？广州汉服人纷纷“出拳”

在汉服圈里，一直以来都存在“复原派”和“改良派”的两种路径，前者会以文献古画、文物为基础，致力于坚持复原传统服饰，追求形制标准的传统美学；后者则倾向于将汉服日常化，即在汉元素的基础上加入现代剪裁或工艺，使汉服更加方便，符合“仙气飘飘”的现代美学。而在这两条路径上，谢凌龙、陈一然以及王梦乔等人，均给出了他们的答案。

当汉代马王堆的素纱禅衣样式，遇上岭南的香云纱，会产生怎样的火花？作为一名90后，陈一然用岭南“非遗名片”香云纱重塑古典服饰之美，使其既具有传统汉服的严谨结构，又具有现代服饰的色彩审美。

今年4月，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丝绸之路35周年”活动中，一套结合香云纱、三经绞罗和宋锦的“三非遗”复原汉服就得以登上联合国舞台，向全世界展示了初唐时期女子的风貌。这套汉服正是出自于陈一然之手。

陈一然是坚定不移的汉服复原者。在她的电脑里，存着她从各地博物馆拍到的有古代传统服饰图样的文物古画，这些也成为她笔下的创作源泉——如名为“云梦泽”的汉代复原曲裾袍，正是取材于汉代塑衣式跽坐拱手俑的服饰形制，以及汉代朱红菱纹络丝棉袍和马王堆素纱禅衣的样式；名为“洛神辞”的荷叶边交领半袖敝膝裙襦香云纱复原汉服，其正是取材自《北魏司马金龙墓屏风木板漆画》和永乐宫壁画中的敝膝形态，以及成都博物馆出土的东汉持镜陶俑上的荷叶边元素。

陈一然（左一）与她所设计的汉服作品，右一即为“洛神辞”

打开陈一然的图库，就如同走入一个浩然的中国传统服饰体系，她不仅坚复原汉服的形制，同时也孜孜不倦地去追溯传统的汉服剪裁方法。

“比如像这款宋抹，它看上去就像今天的小背心，但其传统的剪裁方式却非常节省布料；同样的还有唐代褙子，看上去像如今的半袖，但其剪裁方式只是在一块正方形布料上挖一个领口，穿上却有一种不同于今日服饰的立体感……中国古代的服饰真的非常神奇。”谈起汉服，陈一然的言辞间掩饰不住欣喜和热爱，即便采访时间已至凌晨12点，但在拿起笔给记者边画边讲解汉晋服饰的曲领结构、唐时褙子、改良宋抹、明代比甲时，她却始终神采奕奕。

与陈一然一样坚持复原汉服的还有来自华南理工大学古建筑专业的王梦乔。出生于裁缝世家的王梦乔从小就跟着姥姥学习缝纫技术，2016年，她第一次接触汉服后，便被它深深吸引，从此开始自己设计汉服。

王梦乔同样讲求汉服的形制。在其一款名为“汉晋印象”系列的服饰中从衣领袖口到半袖织锦，再到裙身印金均参照了不同博物馆珍藏的文物，譬如裙身印金的设计就是参考湖南博物院藏的马王堆茱萸纹绣。这款汉服此前还曾受湖南博物院关注，参与秀场展示。

而一些汉服品牌走的是偏向于“改良派”的路线。以汉尚华莲和织造司为例，其店内热销排名前十的均为马面裙，其中织造司均价从172元至368元不等，汉尚华莲均价则从99元至399元不等，其中汉尚华莲销量最高的一款马面为印有貔貅图案的“新年装”，而织造司，销量最高一条马面裙则为印有飞鸾图案的仿妆花裙，在某平台上，其数据已达4000条/月。而相关数据显示，从今年的预售开启到双11结束，某平台总计卖出了超73万条马面裙，这一日常而又具有古典风格的传统服饰，也成为不少女孩们的新年“首选”服装。

织造司的某款马面裙

 解困 

自主创新 平衡制作成本与生产周期难题

但在现实情况中，像乔织以及陈一然这样，坚持复原或走高品质原创汉服路线的商家，却也面临许多难题，其中尤其是成本问题。

想要复刻出古代服饰的庄重与美感，就意味着超长的制作周期和制作成本。以广州的明华堂为例，其曾因林志玲身穿一套明华堂汉服登上纽约时代广场而被奉为“汉服天花板”，在其官网上，一件“大魁蟒云肩通袖大暗花纱袍”售价2600元，一条“龙凤妆花织金襕马面裙”售价3880元，而包括“四季鹿云肩通袖·妆花织金纱袍”在内的数套女士套装售价均在9120元，

为何一套汉服的售价如此之高？除了一小部分品牌溢价外，追根溯源，还是与汉服本身的成本有关。万元汉服往往以“手工”、“限量”为卖点，结合如妆花、织锦、扎染、缂丝等工艺，其中不少都属于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如明华堂正是常选用色彩丰富的妆花工艺——这正是织锦的最高成就。

高成本也意味着超长的生产周期。据明华堂官网显示，目前该店“林志玲同款”服饰的工期就已经排到2024年上旬。但对于企业而言，生产周期过长就容易造成资金链紧张，记者调查发现，市面上目前大部分原创汉服厂家都是采用预售模式或支付订金、收到货后买家再支付尾款，但一般汉服只有80-85%的售罄率，倘若卖家收到货了再退货退款，就容易让买家积压库存，造成损失。为了增加倍率，商家往往会把出售价格拉高，这就容易造成一个死循环。

此前，陈一然创业的海棠私语曾进入到淘宝销售额前五，但最终也因成本过高、倍率过低造成资金链断裂不得不停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不少独立设计师也正在做出各种尝试路径。在经历了一次失败后，陈一然做了另一种尝试：一方面以岭南非遗名片香云纱为本，再将绫、罗、宋锦、缂丝等非遗纺织品或古法工艺融入设计，另一方面也会使用桑蚕丝、丝绒、毛呢等现代布料，既可以保留高品质，同时也可解决香云纱面料供应紧张状况及成本控制问题。

打开其品牌官网，记者发现，一套汉服售价则多在2500～6000元不等。记者了解到，目前襦一坊的制作工期大多控制在30-45天左右，通过支付订金与尾款的方式来销售，可尽量保持“零库存”状态。

王梦乔店铺内的汉服生产周期也同样控制在30天左右。为缩短成本和工期，王梦乔并没有使用非遗等复杂工艺，而是通过现代服装生产工艺，开创了一种新的配色时尚，即以汉服作为服装形式，在整体配色和花纹上融入波普艺术、朋克风格、复古disco风格、极简主义等时尚态度。“她是真正地将自我思想、现代艺术理念和传统汉服风格融合在一起的独立设计师。”一位从业者盛赞，但即便如此，对方也认为乔织工作室“一套衣服一个月的销量在100件左右，这个数据不能算非常盈利”。

谢凌龙作为一个理工生，则更习惯于用“数据”说话，他告诉记者，自己正是希望用做时装的思维来做汉服：“时装的倍率通常是5-6，而我们汉服的倍率通常是两倍，好一点的是3倍，但想要传承，首先需要能够传播，我们希望汉服不仅是用来收藏或拍照的，也是大众可以穿去吃火锅的服饰。”

为了提高其便利性和生产倍率，织造司则设计生产了不少形制便利简约的款式，其中马面裙更是他们的“开山之作”。为了能够让传统的马面变得更“接地气”，谢凌龙团队则主要采取“改良”路径，如利用仿妆花工艺来替代点翠工艺。

“我们自己重新对生产面料的机器进行来改进，尤其是对面料组织结构和纱线的物理结构进行改进，使其能够做出仿螺钿、仿点翠、仿妆花的效果；同时还把云锦的非遗工艺引入自主创新的机器化生产之中，大大缩减了汉服的生产周期。”谢凌龙告诉记者，从织布算起，如今他们可以4个小时就完成一条马面裙的仿点翠工艺部分，且一部机器可以同时期处理大约20条马面裙。这一具有自主创新的机器，也拿到了相关发明专利。

工人正在为马面裙进行后期的钉珠和熨烫

 呼吁 

培育汉服设计人才 建立行业标准

采访中，陈一然、王梦乔等人均不约而同强调原创设计人才的重要性。“目前国内的服装设计师很多，但汉服设计师却很少。”陈一然说。谢凌龙更表示，目前业内少有严格意义上的“汉服设计师”，“大部分都是属于汉服画手，只负责画图样”。

陈一然同时有在某院校服装设计专业任教，她透露，目前除北京服装设计学院有设置新中式风格专业方向之外，大部分院校都没有设置汉服相关专业，这使得目前国内的汉服设计师水平良莠不齐。“汉服设计师与时装设计师有很大区别，它要求设计者既需要设计创新能力，也需要具备工艺思维。但很多时装设计专业的学生可能都不理解真正的中式美学。广州有着全国最大的纺织服装产业，目前我们只有专科学校设置有纺织服装设计专业，如果说想要在汉服产业上进一步优化产业链，就需要抓住这个契机，以人才为主导，至上而下地从学术层面到生科产融合由设计师来引领市场趋向，才能使得整个汉服行业健康发展。”

而在制作环节，不少从业者则表示，广州需要进一步完善对于面料的品控。“汉服对布料工艺、色差以及批次的要求比普通的时装更精细，广州面料市场的供给多与时装匹配，因而工厂制作汉服的效率会相对时装较低。”王梦乔建议，广州想要打造“汉服产业第一城”，需要提高自身的生产工艺标准，以满足汉服消费群体如今的需求。

谢凌龙也同样呼吁汉服行业建立标准规范：“尤其是如今越来越多的家长会给儿童购买汉服，但市面上很多商家制作的儿童汉服并不符合童装的安全规范，如为了保证汉服的挺阔，会使用不符合A级标准的织布面料；或为盲目追求美观，随意改造汉服的系带长度，可能会造成绕颈风险或绊倒小孩，引发不必要的意外。”

除此之外，这些从业者还建议，广州文化组织、机构也可多举办一些吸引商家参与的走秀和节庆活动，以增加对汉服文化的推广。陈一然举例，此前为了帮汉服从业者了解真实的南北朝服饰形制，中国丝绸博物馆就曾向汉服从业人员们专场展出过一些国家一级文物，让陈一然学到了不少如腋下打褶等传统工艺手法。

此前中国丝博曾对内展出过一件北朝绞缬绢衣（上图），其亮点在于腋下打褶技艺。不仅可解决传统宽袖穿着时，腋下布料堆积褶皱的问题，还能在保证袖口宽度的情况下节省布料。该技艺也被陈一然运用到汉服设计之中（下）。

“只有各个环节都得到优化，才能让从业者拥有持久的创作力，让汉服拥有生命力。”陈一然说，“或许因为时间漫长，一些工艺会被遗忘或遗失；但汉服的美学以及古人的智慧却能通过服装得以重现。我们复原汉服不仅是为了复原形制，更是为了复兴传统文化。这才是汉服从业者和文化传承者们该有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见习记者 张慧琪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 蔡凌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