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张茜

近日，四川巴中市通江县、南江县先后发布通告称，“为尊重传统、方便市民，同时保护生态环境、保障熏制安全”，禁止城区市民私熏腊肉。即日起，“县城区腊制品实行定点集中熏制”，并公告了多处集中熏制点的位置和联系方式。

其中，通江县于11月15日发布的《关于在通江县城区集中熏制腊制品的通告》中给定的巴山牧业熏制点，注明“熏制限于在该公司购买的肉制品”，惹人注目。

11月22日，媒体了解到，两县的多个熏制点均表示集中熏制将收取相应的加工费或材料费。

熏制限于在该公司购买肉制品的巴山牧业，是一家主营“高端猪肉”市场的上市公司，工作人员称该熏制点“加工费每斤3.5元，包装费另算。”

通江县壁州街道办熏制点的企业负责人表示：“如果居民送来的肉已经腌制好，加工费每斤1.6元，未腌制好则是每斤4元”，并称“这是为了完成相关部门的环保指标，也不指望挣钱”。

通江县和南江县综合行政执法局的工作人员向媒体记者证实，通告属实。对通告的解释，也都称是为了保护环境，主要是“为了应对大气污染防治”。

禁止市民私熏腊肉，旨在应对大气污染——这个隐约有些反生活经验常识的抽象逻辑，引发网络热议，一时之间，网友的玩梗热情与质疑声齐飞。

11月23日，通江县综合行政执法局发布《关于通江县城区腊制品集中熏制情况的说明》，公开致歉称：“原通告中‘熏制限于在该公司购买的肉制品’的表述反映出我们把关不严、工作存在失误。经与企业协商，该熏制点同步面向社会开放。”

针对网民热议的大气污染和私熏腊肉的关系问题，则是在说明中的“设置集中熏制点背景”部分，简单解释了焚烧新鲜柏树枝桠作为熏制的主要方式，产生的烟尘严重影响空气质量。

但这个反应迅速的致歉说明，没能取得服众效果。除了“工作失误、把关不严”的自我批评之外，它没能回应公众针对此前通告提出的任何一条关键质疑。

因此，我们有必要心怀尊重，来识别一下其中的关键问题。

首先，需要搞清楚的问题是，禁止私人熏制腊肉，是否合法合规？对于不生活在川渝地区的人来说，这是一个需要分步骤来理解的有趣问题。

现代法制常识告诉我们，涉及公民的私人权利，基本原则讲“法无禁止即可为”；涉及相关行政单位权力使用，基本原则讲“法无授权即禁止”。

但具体到现实中的私熏腊肉的问题，要更复杂一些。即便是生活在川渝地区的两个不同的人，也可能会因为法律给定的约束范围和生活区域不同，而享有不同的“熏肉自由”。

事实上，禁止在县城区熏制腊肉，并非此次巴中两县首创。

于2019年开始施行的《四川省<中华人民共和国大气污染防治法>实施办法》，第四章第六十四条明确：“禁止在人口集中地区露天熏制腊肉、香肠等腌腊制品。”

另外，根据第六十一条—第六十三条，市（州）政府有权划定禁烧区，也有权禁止单位和个人，在规定的禁烧区和人口集中地区，露天焚烧会产生烟尘污染的物质。

也就是说，地方上禁止单位和个人在其划定的主城区内熏制腊肉，的确有法可依。强行违反、妨碍公务，会触发《四川省城乡环境综合治理条例》和《治安管理处罚法》；但如果熏制腊肉的行为，不在禁止区域内发生，上述法律则不适用。

11月23日，四川广安市发布了《关于2023年度广安城区腌腊制品集中环保熏制的通告》，其中明确了禁止私熏的主城区区域，但并没有因此产生争议，可见问题不在这里。

我们搜索发现，广安、眉山、巴中等地，都有类似的便民集中环保熏制点，也明确旨在“防治冬季熏制烟尘污染”。

但是，对比通江县引发争议的通告，其主要区别在于“政府设置、免费熏制”和“政府指定、企业建设、收费熏制”。这也是本次事件中，被诟病最多的一点。

首先，这里涉及一个在政治法意义上非常精巧的问题，即权力的规范性效力和行政部门治理智慧之间的张力。

同样的大气污染防治目标和上位法，导出同样的行政禁令，但在落实方式上，详细列出就近公交线路、提供收取服务，为居民便利着想的引导式执法，在情感上更易被公众接受。

而通江县于11月15日发布的通告中，称“通告自公布之日起执行”。但是，11月22日，巴山牧业的工作人员向媒体表示：“熏制业务还未对外开放。”11月25日，有记者到通江县现场走访发现，另一处集中熏制点已安装烟雾净化设备，雏形初具，但尚在建设阶段。

也就是说，通告发出的时候，指定的集中熏制点可能连腊肉熏制点所必须满足的食品安全和消防安全许可资质都不具备。

这里的时间差，所凸显的信息，是行政禁令可以即日生效，但为补偿公民让渡生活领域的自由权利而应该跟上的公共措施，却无法即日投入使用。也就是说，所谓的便民性质，在至少10天内，都根本无法落实。不管是调查研究，还是科学计划，都明显阙如。

中央一再强调，“没有调查就没有决策权；正确的决策离不开调查研究，正确的贯彻落实同样也离不开调查研究；调查研究是获得真知灼见的源头活水，是做好工作的基本功”，看上去这并没有引起部分地方决策者的足够重视和真心实意地落实、践行。

调查研究的目的就是科学决策，而科学决策的效果是既造福群众，又让群众从感情上支持，从中感受到被尊重。相反的决策方式，效果自然适得其反。

其次，通江县政府针对公众关切，追加的说明和致歉中，唯一的改进是当地政府和服务企业之间，经过协商，把之前的“熏制限于在该公司购买的肉制品”的限制取消，改为“该熏制点同步面向社会开放。”

虽然有所改进，变得更合理，但真正的疑问其实在于，这一被指定的公司作为市场主体，涉及经济利益，而且具有唯一性，那么其合法性究竟有何程序支持？因为川渝地区其他地方的做法，一般是由街道社区负责选址、建设、运转腊肉集中熏制点，这一点是明显区别。

虽然《四川省环境保护条例》中，第一章第三条明确“鼓励通过购买基层公共服务......加强环境保护工作。”但问题在于这里的“指定”，属于通江县政府向巴山牧业购买基层公共服务吗？

如果属于此类，那争议所涉各方，在法律和行政程序上，能否经受住《基础设施和公用事业特许经营管理办法》《四川省行政执法监督条例》和《四川省反不当竞争法》的衡量？衡量的目的在于获得一个答案：环保究竟是真实初衷还是极少数人达到其他目的的借口。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同时明确公民依法享有知悉环境信息、参与及监督环境保护的权利。但很遗憾，根据目前公开可查的零散信息，我们难以就上述问题，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

最后，我们还需要回到一手经验和生活常识的层面，来理解“谨防打环保牌”这热梗所折射的公众情绪。

涉及大气污染防治和环境保护，这种具有全球性的公共议题，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在观念上，没有人会觉得它不重要。但抽象意义上的重要性，并不能决定它在经验意义上，具体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会享有更多的价值优先性。

而且，认真追究起来，我们可以轻易地发现，基层政府向环境保护目标责任制和考核评价体系负责，和大气污染防治是两码事，前者是按上级政府划定的硬性标准对公职人员的工作进行考核打分，而后者是一个整体性和复杂性兼具的工业社会治理目标。

再退一步，即便是回到我国现行的环境保护法律框架之内，一直以来优先规范的对象都是“企业事业单位和其他生产经营者”，也是这些社会部门在重点大气污染物排放上，负有强制性的法定减排责任，这才是大气污染防治应该着力的大头。

对于普通公民来说，我们更多讲的是知悉、参与和监督的权利，以及不直接关联减排责任的环保义务，也讲鼓励公众参与，和政府、企业一起构建多元共治的环境治理体系。

以此为参照，我们可以回头看看，通江县的禁止私熏通告和说明中的政府、企业和公众，分别处在哪个位置。在对合法公正和程序正当原则的坚持上，它又表现如何？

有媒体注意到，据巴中市环保部门官方消息，今年10月，因腊肉熏制频发高发等导致大气污染防治工作履职不到位，当地四个街道办主要负责人被集中约谈，相关责任人被全区通报。

这可能是促动仓促禁令的直接原因。

但有限的生常识和环保知识告诉我们，下级政府及其负责人的考核内容、年度部门的绩效考核，和主要领导干部的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上的工作困难，不具备可以将公民的环保义务转换为强制责任的正当性。

最重要的是，现代社会中的治理权力，即便为自身实施效力和公信力着想，在任何问题上，都应该恪守自我设限原则。

川渝地区冬季熏制腊肉的习俗，延续千年之久。身在当地一定能意识到，类似熏制腊肉这种寄托着地域特色和意义感的习俗，是对一种讲求文化延续性的热闹生活方式的仪式裁剪，而治理权要对公民生活加以限制，必须以尊重这份厚重的情感寄托为前提。

这也部分解答，为什么很多网友批评熏肉禁令，是“容不得一丝烟火气”。

此次争议明确警示，基层治理需要打起精神，清楚自己并不处在公众会对不够尊重百姓生活的行政行为心怀过剩体谅和无限包容的社会氛围里。人们在每天每个阶段的日常生活中，形成自身对事实连贯性的感知和把握，这其中蕴含着值得外部世界尊重的规范效力。

而行政规范的推行，必须以对事实性和有效性的满足为前提，当一个规范被确定为一个合理方案的不可分割的部分时，它才是有效的。

参考资料：

《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

《中华人民共和国大气污染防治法》

《四川省<中华人民共和国大气污染防治法>实施办法》

《四川省行政执法监督条例》

《在事实与规范之间》

《公法的基础》

极目新闻《四川两县禁止私熏腊肉并指定多个熏制点，官方：为了应对大气污染》

极目新闻《四川通江县就禁止私熏腊肉道歉：存在工作失误》

广安主城区5处腌腊制品集中熏制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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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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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向由

排版 | 风间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