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缅甸电诈园区这5个月

10月21日,被困缅甸妙瓦底电诈园区的阿华终于通过云南瑞丽口岸回到祖国。阿华是湖南耒阳人,今年23岁,原本在广州一家公司当保安。今年5月17日,他被“高薪工作”诱骗到缅甸妙瓦底环亚园区,被强迫从事电信诈骗工作。因消极怠工、求助家人报警等行为,阿华遭遇过毒打、关小黑屋等各种惩罚。终于,在中缅多方的斡旋下,阿华被从妙瓦底解救出来。

回国后,阿华被带回湖南当地调查,在警方确认其并无犯罪事实后被释放。日前,阿华回到广州,与母亲一起在某制衣厂打工,记者在母子俩居住的出租屋内对其进行了采访。阿华向记者讲述了其5个多以来飘零异国的经历(以下为第一人称自述)。


缅甸某电诈窝点被警方打掉(来源:央视新闻)

原以为是手表生意 见面时“蛇头”亮出长刀

今年5月17日,我和我的同学分别坐高铁到南宁,一起去见我们不久前通过某APP认识的“蛇头”阿杰。阿杰说,泰国有家手表厂专做中国客户,从那里运一趟手表到中国就可以赚7万到15万元,当时我的月工资才6000多元,听完觉得太诱人了,就和他约到南宁见面。

我们下高铁后直接坐上阿杰的面包车。车上除了我和同学之外,还有4个从其他地方来的人,其中3个自称要去柬埔寨,剩下1个和我们则是去泰国的,此外还有1人自称是阿杰的朋友。我们一路坐车到了一座很荒僻的山。阿杰让我们下车爬山,我们将信将疑地下车,不敢走。阿杰就从车上拿出一把长刀,他的朋友也抽出一把镰刀,两人并没有言语威胁,只是让我们跟着走,我们只能照做。

这一路,我们爬山、坐车、坐船、坐摩托车,先经过越南,又经过老挝,之后到泰国,原以为到达目的地了,第二天又被逼着过了一条小河,然后发现自己到了缅甸妙瓦底,我们的工作地是妙瓦底环亚园区内的一家公司。一过去就有人拿枪指着我们。

这个园区内聚集了很多这类诈骗公司,我们所在公司一楼住宿,二楼是工作地点,公司外是各种娱乐设施,员工通常可以在园区内自由行走,但就是不能出园区,园区四周有3米多高的围墙,围墙外有很多高耸的塔寨,上面有当地人24小时持枪把守。夜晚,塔寨上还会有探照灯巡回扫视,想逃跑基本不可能。园区里住着大约3000人,但在妙瓦底还不算大,最大的是KK园区,里面听说有2万人。

刚进公司,总监让人给了我们两套衣服,并让我们休息两天,之后就安排上班。第一天晚上12点上班时,我们才知道是做诈骗,就说不干了,于是被总监关了3天小黑屋“反省”。小黑屋不到2平方米大,里面有一张小床,床旁边是个蹲厕,上面有一个花洒以及一扇非常小的窗户,吃饭时有人送饭盒进来。

我刚进小黑屋时,就看到有一个被打得很惨的人,他是逃跑后被抓回来的,每天晚上守卫都会过来打他。


阿华腿部遭殴打后留下的疤

我出来之后就向公司申请拿回手机,说要跟家人报平安,打电话时就求我妈妈赶紧报警,但当天我就被人举报了,公司先在宿舍关了我3天,之后再次把我送到小黑屋关了18天。再次进小黑屋前,我被要求和妈妈通信,说我在这里生活很好,接下来要去“学习”半个月,让她放心不要报警。随后我就被剃了光头,还被用啤酒瓶粗的木棍狠狠打了5下,打我的是当地人,下手非常狠。

AI换脸扮“美女” 骗北美男性投资虚拟货币

从小黑屋出来后因为害怕,我只能老老实实上班,过程中也渐渐了解了他们的套路,就是假扮美女,通过社交软件勾引北美地区男性,发展成“恋人”后教他们投资虚拟货币。这些人刚开始小额充值,资金和利息都可以拿得出来;到后面一旦大额投资,就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

公司的分工也很明确,从上到下有“总监”“团长”“组长”“精聊”“推广”“养号”“模特”等职位,老板我从没见过。养号的人会先注册一个社交账号,定期更新动态,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名校毕业、懂投资会理财的富二代美女。这个号“养熟”后,推广的人就会用这个号去加好友,而我干的就是推广,属于最低端的员工,我们要专门找一些北美地区的中年男性入手,我被要求通过各种话术了解该男性的工作、收入等信息,如果发现对方是有钱的,就会用另一个社交软件跟他进一步聊天。这时,“精聊”就会接替我们的工作,他们在软件上安装插件,快速翻译中英文,让双方感情迅速升温,提升为“恋人”关系。

每当对方提出视频聊天需求时,公司里那位外国女模特就会出场,与对方进行英文沟通。如果提出视频需求的男性多时,团队里一些英语熟练的菲律宾女同事就会通过AI换脸、AI变声软件,将那个女模特的头像“映”到自己脸上跟对方聊天。

当双方感情升温到一定程度后,“精聊”便会开始有意无意地介绍虚拟加密货币的投资,并给客户一个网站,提示可以先“花点小钱投资一下”;等到后面对方追加了大额投资后,“精聊”就会直接把男人拉黑。而在对方充值的关键时刻,“组长”乃至“团长”都会在现场,教“精聊”怎么让客户充值。

总的来说,让这些客户上钩是非常难的,我在那里一直没有“业绩”。一旦有人骗到了钱,“总监”每单会抽走10%提升,“团长”“组长”等都是5%,“精聊”和“推广”的提成加在一起是10%。在园区,如果你能骗到钱,公司上级都会“宠”着你,你可以在园区各种消费场所“挥霍”,但就是不能出去。我们的办公室里面,最多的就是电话卡,那些泰国的电话卡一箱箱地堆满了角落。

完不成任务就体罚 抱水深蹲400次蛙跳十几圈

对于每个员工,公司都有严格的“KPI考核”。像我们每天都需要在社交软件上加够一定数量的目标男性,如果数量没达到,当天就会被视作消极怠工而遭到体罚。

较重的体罚包括拿着水桶做深蹲400次、学青蛙跳十来圈,一圈500多米;较轻的体罚则有扎马步、做平板支撑、长距离跑步等。

为了迎合北美地区的作息,我们天天晚上12点上班,晚上11点多就要起床,到凌晨2点休息半小时吃点东西,然后一直工作到早上七八点,之后就要下楼跑步,再从8点开始上到中午12点,吃饭休息半小时后上到下午2点下班。我住的宿舍一间8个人,都是铁架床,里面空调、热水器都有。休息时有督导会管教我们,不听话就会被打。

我总共被打过五次,最惨的一次是后面和家里人偷偷联系被发现,被扇了四个耳光,然后我的手被拷在铁架床上,他们用木棍打我的小腿,用电击棍电我的胯骨,那种感觉又痛又麻,我的小腿和胯骨上现在还留着当时的伤口。

辗转回国路  踏入口岸悬着的心才放下

我平时和家人联系,都是在有人看着的情况下进行的,因此我只能说“在这里挺好的”,让妈妈放弃报警,但我内心始终希望能离开妙瓦底。

所以下班后,我会偷偷从成堆的电话卡中抽出一张。我们宿舍有一台没有卡的旧手机,平时我们是把它当闹钟用的。我想和家里联系时就会把卡插进这台手机里,通过它,我把自己和一起被骗过来的同学的工牌、地理位置都发给了家人,希望他们能通过各种办法将我们解救出去。


阿华在电诈公司的工牌

我的家人在耒阳当地报了案,警方立案后,多次帮助我们斡旋,而我的家人还试图通过各种关系,寻找在缅甸能够营救我们的人。我母亲后来找到了当地一位比较有人脉、有办法的人,对方答应将我们两人解救出来。当时,他派人到环亚园区找我们,公司一开始还百般抵赖,说没有这两个人,但当他拿出我们的工牌照片后,公司不得不承认,但还是抵赖说我们目前人不在公司,但其实那时候公司已经把我们藏起来了。总监恶狠狠地过来质问我们,一定要我们交代是不是偷了手机,并在宿舍疯狂搜查。而我和同学早已经商量好,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绝对不能说实情。那天晚上,我们两人蜷缩在角落,从晚上12点一直蹲到第二天下午2点,随后被关到一个废弃的宿舍里,不让我们和外界联系。

幸好,那时中缅老泰四国也已开展打击赌诈联合行动,迫于多方压力,公司不得已答应放人。

被放出来后,我和同学坐上车,一路往云南赶。车开了将近3天,我们也顺利从妙瓦底来到瑞丽口岸,直到那时,我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在口岸等待我的,是为营救我多次出谋划策的湖南当地警方以及我的父母。

回国的感觉真好 但教训也太深刻了

当我正式办完交接手续,踏入国境被警方接收后,我在一个小窗口见到了父母,我当时真的百感交集,他们才五十岁出头,这半年来为我四处奔波,我母亲急得头发都白了,苍老了很多。

回国后,我坐着警方的车辆直接回到湖南。因为我自始至终没有做出“业绩”,不存在诈骗事实,警方审理后很快就把我放了。我在耒阳歇了三四天后就来到广州,跟着母亲一起到制衣厂打工。

回国的感觉真好,我现在决定跟着母亲一起在这家制衣厂做,因为我一个人出事,家里所有人都为我奔波劳累,真的很过意不去。但我这次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教训太深刻了。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武威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武威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蔡凌跃

@广州日报 版权所有 转载需经授权
蔡凌跃
更多文章
武威
更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