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理事长、深圳国际公益学院创始院长王振耀看来,人类社会人均GDP达到1万美元时,就进入了善经济时代,在善经济的大背景下,城市向善的力度和广度不断提高,善逐渐渗透到城市的方方面面,成为人们关注和讨论的议题。
善经济之下,社会组织需要做些什么?我们如何迎接善经济?广州日报就以上问题与王振耀展开了对话。
王振耀,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理事长、深圳国际公益学院创始院长。历任国务院农研中心社会发展研究所非经济分析室副主任,民政部基层政权司副司长、原救灾救济司司长、原社会福利与慈善事业促进司司长。在任期间曾推动建立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实现“应保尽保”,建立国家自然灾害救助四级响应体系。“辞官”至今,依旧在不遗余力推进中国现代慈善发展。
问:你正在关注哪些议题,与城市慈善的发展有什么联系?
王振耀:2013年,我提出了“善经济”的概念——人类社会人均GDP达到1万美元时,就进入了善经济时代。客观上看,中国很多城市,尤其是沿海城市的人均GDP已经达到或者超过2万美元。
这时,一座城市会进入非常大的转型期——过去是经济价值决定社会价值,现在,生产力发达,商业文明开始转变,从竞争“有”和“没有”、“多”和“少”,转变到竞争“好”和“更好”,这时社会价值决定经济价值,我们称之为“善经济时代”。而善经济时代和城市慈善的发展紧密关联。
在善经济的大背景下,城市向善的力度和广度不断提高,善越来越深入地渗透到城市的方方面面,成为人们关注和讨论的议题。城市的消费、生产、生活和建设都在发生变化——消费要讲环保,企业要讲诚信、质量和社会责任,城市建设中讲究无障碍设施、不在公共场所吸烟,注重垃圾分类、开展厕所革命等等。
这种善不是“怜悯某人”的善,而是深深根植于产业发展和公众的消费行为背后,社会开始转型追求“善”和“美”的价值观。这个时候,不是我们要求大家去变,而是大家已经在变,只是可能没意识到。当大家开始关心更广泛的“善”和“美”时,城市慈善应该发挥重要的引领作用。
问:善经济的“善”和传统慈善的“善”不尽相同,在你看来,公益慈善组织是否适应善经济时代带来的变化?
王振耀:公益慈善组织可以灵活地挖掘老百姓的内在需求,发挥重要的引领作用。整体来看,公益慈善界已经开始主动适应善经济的到来,不少公益慈善组织投入到环保、儿童、养老、乡村振兴乃至艺术等更为广泛的社会服务领域。
但也要看到,因为转变来得太快,公益慈善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今年99公益日期间,公众筹款超过38亿元,国内社会用行动证明了公众要行善,公众愿意捐钱。但公众是愿意捐钱了,现在轮到公益慈善组织要思考,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我认为,公益慈善要和社会产生良性互动。现在距离构建中国式现代化慈善结构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接下来需要做到四结合:政府、社会组织、企业以及包括媒体在内的专家、学者相互进行结合。其中,政府和社会组织需要积极融合。
以香港为例,香港有700万人口,多年前已经在养老、儿童、残疾人和其他文化类民生服务投入超过100亿元购买社会组织服务,形成政府和社会组织的良好互动。一家社会组织服务人数多,质量好,政府部门就按服务数量固定拨款。因此,这些服务的慈善捐款比例很小,政府投入很大。这些同样属于慈善的范畴,但我们对这一种形式还不太适应。
善经济时代是幸福的,但这种幸福不是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获得的幸福。这个时代同样存在急需回应的保底性问题,但不是过去的“吃不饱”和“穿不暖”,不是解决“有”或“没有”的问题,而是回应“好”和“更好”的需求,聚焦不同群体生存基础上的生活质量提升,包括儿童心理健康、城市无障碍建设、心智障碍者社会融合等等。
大家关注的不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而是很急很难的社会服务质量,这恰恰是高质量发展阶段的一个表现。政府对公共服务的投入不断提高,社会服务的专业化水平也要跟上去。社会组织需要一个成长过程,政府需要孵化专业的社会组织,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问:公益慈善组织也在挖掘问题,尝试回应更高质量的需求,但也需要更多的资金支持才觉得生存得了;而社会对于慈善组织的期待是——你能力提上去了,我才会给予更多的资金,这时,大家会不会面对“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王振耀: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先有资金还是先有服务,这是一个好问题。我认为,既要有奉献精神,也要有智慧,放开眼界看看别的地方是怎么解决问题的。
现在看起来,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两者似乎处于两极,谁也解不开,但这时,企业、专家、学者(包括媒体)的角色便可以切入进来,大家一起参与讨论和解决问题,企业慈善可以提供支持,专家、学者和媒体可以进行分析和激励。
以无障碍建设为例,在国内城市很难看到残障人士出行,这时围绕残障人士出行方面的更高生活质量需求,可以进一步挖掘出关于无障碍设施建设的问题。过去,公益慈善组织可能筹点钱,做点事就完了,但如果要推动无障碍设施建设,公益慈善组织需要和政府相关部门密切配合,还需要企业和专家、学者以及媒体参与支持。
过去,我们一直觉得企业的每一个行为都是为了赚钱,媒体不愿意拿企业向善行为做案例分析并激励,有一种天然的抵触。但在善经济时代,企业其实非常希望向善,我们需要更积极地呵护和激励企业向善的行为。
现在,我们对扬善还有一点不适应。在讨论问题时,大家都按照原来的方式讨论,比如政府责任没尽到,我们追究;哪个人没做好,我们批评。好像每一个人都尽到了责任,这个社会就会变好了。
但善经济其实跃出了传统的工作和管理方式,每个人都尽到了责任,不一定就能解决问题。责任对应的是传统的问题,新的社会问题就摆在这里,大家都没经验,你说大家可以怎么办,这时就需要集体性的探索。
在善经济时代,遇到问题需要大家坐下来,进行建设性的对话,而不是互相指责和批判,问题没解决,反倒把矛盾加深了。建设性的对话是一种和风细雨的方式,但这种平和是有力量的,是真能解决问题的,这时需要政府、社会、企业、专家、学者和媒体形成共识,积极互动,集中智慧,一同行动,这样才能产生解决问题的坚实力量。
问: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是否能找到现代公益慈善和善经济的文化根基,如果有,这种文化根基来源于哪里,如果没有,如何构建这种文化基础?
王振耀:当我们重新追溯传统文化时就会发现,善经济时代来了之后,除了要向国际学习,挖掘中国传统文化蕴含的大善恰恰与善经济相互契合。我们看问题的方式就不是截然对立的,我们讲“阴阳太极”。
我跟哈佛大学的学者一起做研究时,曾探讨过世界最古老的慈善家族是谁?哈佛大学的学者发现有文字记载的人类首位慈善家就是中国人——范蠡,当他取得权力成果时,就选择隐居,后又经商,巨富之后则三散其财。散财就是典型的现代慈善。中国有名的慈善家不止一个人,相反,越是回顾历史,就能发现越多慈善家。
我们可以看到,中华文化中有很多宝贵的东西,它对“善”的定义和西方的“善”不尽相同,在善经济时代下,不同的善也会交汇,而传统文化中的“善”到了现代依然有效,需要发扬光大,而且要传承下来。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有天下为公的精神,就是人人都可以对天下负责,士农工商都有家国天下的情怀,这是我们的文明,深植于我们的骨子里,想去也去不掉。
到了善经济时代,我们要重新思考和认识自己,静下心来,在吸收西方优秀的文化同时,挖掘、传承、发扬和优化我们的“善”。意识到这件事后,我们这一代人会有喜悦,也会有自责,喜悦是因为我们生活在有着浓厚“善”文化的根基的国家,但自责是因为,我们还没完全挖掘出传统文化中的“善”,还有很多历史上的慈善家的故事,并未被我们所熟知和传播。
目前,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太善于讲好中国的慈善故事,如何通过一系列传播把这些历史文化和故事变得家喻户晓,是我们必须做的事情。
王振耀:有一种哲学观点,叫知难行易,也就是知道一个事情很难,但做起来很容易。所以在适应善经济时代,推动城市慈善发展这件事上,我觉得媒体、专家、学者应该先行动起来。
中华民族其实是一个爱学习的民族,专家、学者、媒体善于传播和研究,通过不断研究和传播,形成中国社会对善的基本共识。这样不管是政府、慈善家,还是普通人在推动善的时候争议就会少一些,当我们再去做进一步的系统性引领时,包括培训、示范等等,就可以促成政、社、企的良好合作。
就目前来看,专家、学者、媒体还要再努力一些,研究、激励、推广本来就是专家、学者、媒体的职责,政府、企业和社会组织都没办法全身心投入到这些领域,但专家、学者、媒体可以。
所以,我觉得善经济时代下,城市慈善发展的一大障碍不是别人,就是我们专家、学者、媒体,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好,承担起我们应该做的责任,做好社会价值的开发。
问:你在不少场合提到社区慈善的重要性,如何理解社区慈善,又可以如何推动社区慈善发展?
王振耀:关于社区慈善的观察,我其实是受到我家乡的启发。河南省平顶山市鲁山县创造了“一元捐赠”的全民慈善经验,该县慈善会系统在乡镇建立起慈善工作站,村级层面设立慈善联络员,县、乡、村三级党组织带头组织捐赠,以村为单位,党员带头,倡导群众每人每月捐赠一元,一年十二元,形成全县的慈善热潮。
鲁山县曾经是国家级贫困县,发展水平并不高,在开展全民慈善活动后,2022年全县收到捐赠款超过2200万元。每个村庄都有了几万到十几万元的捐赠款,基层的许多事务办理时就通畅起来,如村中有了大病患者,大家就会施之以程度不同的援助,从而极大地增强了社会凝聚力。现在的农村很快就动起来了,老百姓的活力激发了,企业也连着带动起来了,形成非常良性的循环。
我们要意识到,城市比农村难。城市好像思想觉悟高,但因为社区里门对门,人和人之间不认识,不交流,所以很难动起来。过去的城市治理以单位为依托,现在是以社区为依托,我们需要思考城市里如何实现邻里互助,社区慈善是一个重要的平台,而社区慈善基金是一个重要的切入口。
每个人身上都有慈善的基因,城市社区能不能挖掘“乡贤”,大家一回到社区,又愿意奉献社区,其实有些社区也在尝试,但没有得到学者和媒体的重视,这些实践很难走远。所以,我们的一些探索和尝试必须有媒体和社会参与和弘扬,这样的才能形成社会公共意识,把好的问题解决方案发扬开来。
来源:善城广州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苏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