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9日,豆瓣上一个名为“我们是养子女”的交流小组悄然被创建,在该小组的简介中如是介绍:此前这里有独生子女小组,有兄弟姐妹小组,有单亲家庭小组,却没有一个为收养关系建立的小组。有多少人会关心养子养女的内心世界呢?
建组后不到一个月,这个小组便已有了177位“养子女”加入,尽管目前组内的帖子并不多,但恰是在这为数不多的帖子中,人们看到了养子女们的一些困境:他们是在什么场合下得知自己身世的?得知身世后如何处理和调节自己的心态?养子女在长大后面临过哪些亲密关系以及法律责任方面的问题……
在如今大多数人关注“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时,“身世”成为一个容易被忽视掉的点。而实际上,不论是在心理咨询室内还是在网络上,“养子女”的身影并不罕见。处于收养关系之中的他们,拥有哪些社会或情感困境?记者对此进行了采访。

沙盘游戏中,一个孩子将自己与母亲各自“封闭”起来。
养子女的关系有多普遍?在中国文书网上,倘若以“养子女”为关键词进行搜索,便有112006份民事案由的文书出现;若再以“收养关系”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则会检索出总计40361份文书。记者研读发现,在涉及“养子女”及“收养关系”的案由中,常见以继承、赡养、解除收养关系为主。另一方面,记者在总成员人数达到128066人的“亲密关系修复互助会”豆瓣小组中,搜索“养父/母”“养子/女”关键字发现,正囿于困境中的养子女数量同样可观,他们也会在这里寻找着情感的出口。
身世接纳与身份认同:
怕被再度遗弃 也想知道“自己是谁”
“你是如何得知身世的?得知身世之后是如何处理和调节的?”这是“我们是养子女”小组中,创建者“四色系统”提出的第一个困境探讨主题。实际上,“四色系统”本身也是一名收养家庭的女孩,出生在江西的她,因亲生父母生下多胎后无力抚养,在她两周岁时便将她与另一个妹妹先后送养去不同的家庭。但由于养父母的婚姻关系后来出现裂缝,导致童年时期她也总是和外婆外公生活在一起。那时的她,对于自己的身世并未产生过疑虑,家里人也始终给予她尽可能的物质保障,唯独在情感上并未给予足够的关爱。
直到19岁那年,“四色系统”因病住院,她的养母也因癌症晚期住院,在她最需要家人支持的时刻,养母却选择了告诉她身世真相,并希望她好好照顾自己。但这一次不合时宜的身世告知,却不料直接加重了她的病痛,也成为她与养母家庭之间难以弥合的裂缝。
事实上,在尚未准备好的情况下被告知身世,成为不少被领养人内心的“阴影”。网友阿蓝也是“我们是养子女”小组中的一名组员,她告诉记者,自己是在上小学时意外被同学告知真相的,而她此前就曾对自己的身世产生过疑惑;很快这种担忧得到了家人的验证,害怕自己再次被遗弃的恐惧始终“占据上风”,伴随了阿蓝的整个童年,为了避免被再次遗弃,她会通过拼命帮家里干活、听父母话的方式来讨好养父母。
“很多养子女容易形成讨好型人格,这背后其实就是他们无法接纳自己的身份。”阿蓝说。也正是因为她从小就学会了如何去取悦父母,并从他们的言语中获取自我价值的认可,肯定自己是“受欢迎的、值得喜爱的”,在不知不觉中,她就学会了看别人脸色说话,也把报答别人摆在自己的需求之上:“从小到大,我最害怕听到的话就是‘这个孩子白养了’‘毕竟不是亲生的’之类的话。”
伴随着被告知身世而生的,还有对自我身份的认同。这些年来,公益人士“小龙女”一直致力于为一群童年时被美国家庭领养的女孩们回到中国寻亲,其中不乏一些已经花了十几年去寻找自己的中国家人。她告诉记者,这些女孩虽然从小就因为肤色差异早早明白自己和父母之间属于收养关系,但养父母也从未阻止他们在长大后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寻亲是个漫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寻找自我认同和自我身份的过程。很多女孩会告诉我寻亲很难,但她们会一直找下去,想知道自己被收养的原因是什么,到底是被抛弃的还是被拐卖的,她们想知道‘谁是我的父母’‘我是谁’‘我多大’,搞明白这些就可以。”
养恩与生恩的“较量”:
在两个家庭间迷茫 “心里有过不去的坎”
在找到亲生父母后,如何与“陌生”的原生家庭相处,是摆在养子女们面前的一个新课题。“失而复得”本是一个美好的词语,但对于这些家庭来说,这个词背后所承载的感情却格外复杂。许多人即便辗转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也需要在不断的相互靠近、磨合过程中找到与亲生父母以及养父母之间的“安全距离”。
“四色系统”这样解释自己创建“我们是养子女”豆瓣小组的初衷:“我认为养子女存在两方面困境,一是无法融入任何一个家庭的内心困境,二是被社会强求同时肩负两个家庭责任的道德困境。”
而在“亲密关系修复互助会”小组中,有关被送养当事人与亲生父母之间的关系处理求助信息同样应接不暇,如“亲生父亲失业后住在我的出租屋,很尴尬怎么办?”“四五年前得知自己不是亲生之后,和养父母关系越来越淡,该如何处理与养父母的关系?”“因为父母想要男孩,自己作为二胎女孩被送养,你会原谅亲生父母吗?”“和年迈的养母怎么相处?怎么养老,内心很煎熬”……
“其实这就是养恩和生恩的较量。”宜兰今年即将30岁,她告诉记者,直到现在,她依然需要学习平衡自己和两个家庭之间的关系。宜兰的父母在她三岁时离婚,随后宜兰跟着母亲一起生活,偶尔才会去往父亲那边探望;直到她17岁那年母亲改嫁,宜兰开始需要在两个家庭间做一系列抉择:“比如他们会争论我在每年大年三十和哪边一起过,以及放假之后陪伴谁的时间更多的问题;父亲会不断打探我母亲那边的情况,他们还会互相诋毁;父亲这边的家人还总会对我灌输‘你还是跟着我们姓的,你与我们还是更亲一些’之类的话……”这一切,都让宜兰一度透不过气,甚至觉得想要逃离。
在宜兰心目中,尽管自己和养父相处的时间并不久,但养父的为人处事更为平和,在13年的相处间他也同样对宜兰尽心尽力,从支付大学学费到后续宜兰买房时出装修款赞助等。可倘若宜兰试图在生父面前提及母亲和养父的善意时,生父却总会将攻击的矛头对准她。
另一位“90后”Able也有类似的遭遇。Able是在17岁那一年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的。在她刚出生时,亲生父母因为想追生男孩而选择将她送养;反观养父母家,尽管已有两个儿子,也对她十分宠爱。17岁那一年,Able没有考上高中,养父因自觉无力继续帮助她,便将她送回条件更优渥的亲生父母家中。然而回归原生家庭后,Able总觉得孤单,亲生父母也对她表现得颇为冷淡。现在她已经31岁了,但她与亲生父母之间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所形成的裂痕依旧难以修复。
矛盾集中爆发在Able结婚的时候。婚礼是由Able和丈夫双方父母共同出钱筹备,当Able在婚礼前表达出希望养父和生父共同上台,并也让养父戴上那朵写有“新娘父亲”胸花的意愿时,她却遭遇了生父母的一顿训斥。
此外,如何对待养父母也同样是一些养子女面临的困境。网友阿毛8个月大时,因生母去世,生父无力抚养便将她送了人;养父母的家庭相对优越,但因结婚后多年不孕便抱养了阿毛。阿毛对自己7岁以前的成长经历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不过从表姐、奶奶的只言片语中,她依然能够得知自己幼年时曾获得过的爱——如她三四岁得小儿麻痹症时,为给她治病,养父母花费了无数精力和金钱,甚至养母曾在一个下雪的夜晚背着她走了三个小时的夜路,只为带她去打针。在养父母的关爱下,最终Able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然而7岁那一年,养母经过调理备孕生下妹妹后,来自养父母的关爱似乎戛然而止,在后续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阿毛都是在养父母淡漠的情感中独自度过。“如今养父母年纪大了,我和妹妹都已结婚生子,养父母突然开始对我讲亲情,称‘一家人要好好的’,甚至会对我有一些很亲昵的举动,但我依然很难接受。虽然生了孩子之后我也体会了养孩子的苦,但在如何对待他们方面,我依然觉得迷茫:想对他们好,但心里有过不去的坎;不对他们好,又不知如何报答这份养育之恩。”
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在恋爱中治愈情感缺失 努力 “安家”寻求独立生活
相比前述的困境,养子女们身上最为隐形、也持续最长久的是他们的情感困境。尤其随着他们的成长,养子女们都会开始调适自己的内心,去认真思考自己在“家”的定位。采访中,记者从多位养子女口中听到“游离感”“孤独感”等类似词汇,为了治愈这种情感缺失,他们有的会从亲密关系中寻找情感补偿,有的则是从客体上寻找一个“家”的概念。
一位从小因父亲去世而被叔叔收养的男孩小龙告诉记者:“虽然我是被亲人收养,但在家里,我从小到大成长的烦心事都不知道跟谁去说。加上我是男孩,在家里总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以至于我很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
小龙长大后,也曾从亲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自己充满曲折的身世:由于小龙是其生父的私生子,加上父亲随后癌症去世,生母不愿独自养育他,便将幼年的小龙放在了生父家附近的路口,小龙的叔叔和爷爷奶奶见此不忍心,便将他抱养回来,但这也直接导致了小龙叔叔一家与生父原配一家的隔阂。
小龙坦言,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幸运儿”,因为相比其他的养子女,他的成长过程似乎更加温馨一些,尤其是爷爷奶奶还在世时,儿时的他会经常被爷爷奶奶抱着睡觉;尽管叔叔也有自己的女儿和家庭,但也会悉心照料小龙的衣食住行等。但他始终有一个遗憾,就是无法从叔叔的家庭中感受到真正来自父母专属的爱,而这也影响了他的一些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如面对饭桌上的美食,叔叔的第一筷子永远是先夹给自己女儿,加上姐姐也并不让着他,这导致小龙从小就有点爱抢食的毛病;因为总被要求自己整理房间,加上从小不敢讨要喜爱的玩具,小龙的房间也与一些同龄男孩的桌面不同,唯一的玩具是玩了多年的魔方,且始终保持着整洁;因为表达能力差,加上性格自卑,小龙从小到大也不爱交朋友,甚至从未邀请好友去过家中……
今年是小龙大学毕业、迈入职场的第一年,他告诉记者,这是他真正意义上“新人生的开始”。“我开始自己挣钱了,也准备从租房开始,努力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这个家里,我可以往冰箱里放满自己喜欢的食物,可以随意乱放东西,甚至可以邀请朋友来家中做客。目前唯一的缺憾是,我还不太敢谈恋爱。”
同样从小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家”的,还有宜兰。几年前,通过自己努力,宜兰得以在工作的城市落户置业,她告诉记者,拿到房产证的那一刻,闪现在她脑海的想法就是“以后过年我终于有去处了,我不用去妈妈的家里睡沙发,也不用回爸爸那个冷冰冰的、没有生活气息的家里,而是可以一个人或者和朋友留在这里……”
还有一些像Able一样的养子女,则正在努力通过建立新的亲密关系或新的自己的家庭,来重新赋予“家”新的意义。
对于大多数养子女们来说,囿于自己的身份,或许在收养家庭和原生家庭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并不是一件易事。但正如这个豆瓣小组所成立的意义,只有当人们开始关注和探讨养子女群体的内心困境和社会处境,未来才会有更多关爱和理解那群特殊的儿童群体。
事实上,在“我们是养子女”的豆瓣小组里,一些可喜的声音也在逐渐出现。比如不多的几条讨论列表中,就包含两条来自非养子女的讨论:一个声音是“我的好朋友是养女,看到她之后,我也想在自己变强大之后帮助这样的小孩了”;另一条则是“虽然不是养子女,但以后打算领养一个小孩”。

(来源:视觉中国)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 蔡凌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