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一些年轻而英勇的战士们前赴后继地奔向战场,用他们的血肉身躯铺就了如今的和平年代。那些壮烈牺牲的烈士们,有的得以被带回家,有但被就地掩埋,墓冢留在了异国他乡,还有则因为种种原因,甚至不曾留下姓名。
而守候在家乡的那些烈士亲属,有的等来的是一封牺牲证明的通知书,有的等到的是烈士遗骨;有的尚且能捧走一抔墓碑前的黄土,有的却是几代人奔赴千里只为寻亲……这些长眠异乡的英烈、苦苦祈盼的家属,让越来越多珍爱和平、敬畏英烈的人开始主动加入到“为烈士寻亲”,甚至“为烈士画像”的队伍中。
近些年,在这些志愿者、民间团体、政府有关部门的共同努力下,一块块空白的墓冢,终于有了名字;一个个身处异乡的烈士,终于找到了“回家路”;一张张被永远定格的面孔,也终于得以清晰浮现。抗美援朝胜利70周年,记者采访了“神笔警探”林宇辉为烈士画像的故事。
“抢救记忆”
用画笔让英烈与亲友“重逢”
林宇辉的工作室,宛如一个大型的展览馆。在这个占地面积约800平方米的工作室内,一面英烈墙格外引人注目:墙壁上挂满了170多副手绘画像,均是处于林宇辉之手。不同于以往教科书上浓眉大眼的英雄形象,这些英烈的面孔是如此具象:他们中有的留着胡须,约莫四五十岁;有的有一双笑起来像月牙的眼睛,长着一张娃娃脸;有的烈士头戴棉帽,身着军装,眼神格外坚毅;有的女烈士,则是神采奕奕,两条柳叶眉下是一双大眼睛,头上还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
然而如果看到这些画像旁的名字,了解到这些名字背后的故事,便会让人忍不住落泪:长着一张方脸、眼睛大大、皮肤黑黑的烈士周名,从小家境清寒,但却是格外英勇沉稳,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那一年,他年仅36岁,还尚未成过婚;长着一双剑眉,眼神里满是笑意、模样格外清秀的萧永胜,在1944年便告别了新婚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儿子,投身革命,并一路北上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直打到抗美援朝战争,妻子带着孩子,一边做农活一边却是望眼欲穿,却在1958年时只收到了一张烈士证书;在一众照片中,还有一位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兵,那就是梳着两条粗粗的长辫子,长着一双大眼睛的文艺女兵戴儒品,作为重庆女子师范学校音乐系的学生,她能歌善舞,模样漂亮,演过白毛女,为了给战士们慰问演出,她也毅然走上前线,却不幸被流弹打中,牺牲前年仅19岁。
像这样的故事,林宇辉一共有176个,而这个数字背后,是176名烈士和176个烈士家庭,这些烈士中有一大半都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而他们的子女后代如今也大多到了70、80岁的高龄,“他们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看到自己的父亲。”林宇辉说。他记得曾经就有一位烈属找到他,告诉他,父亲离家时自己才只有6岁,家中也不曾有一张父亲的照片,如今这位烈属已经70多岁高龄,却依然还是会梦到爸爸,每每在梦境中见到父亲时,她都忍不住泪流满面,醒来时巴不得画下父亲的样子,却只能任凭记忆淡忘……
让记忆不再缺憾
“希望后辈不要忘记他们”
林宇辉的工作室在山东济南,从2018年林宇辉自发开始“为100名烈士画像”的项目之后,每天他的工作室里便会接到来自全国各地烈属的连线求助、微信申请、书信甚至登门拜访。无数烈属辗转找到他,请求他能够用画笔“再现”亲人的容貌:有的老人带着自己做好的100多个鞋垫,前来“求助”;有的老人在病床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万字求助信;甚至还有的老人因身处农村,不了解互联网,只能辗转托人询问,耗时两年去寻找林宇辉,请求他为自己重现战友的模样;还有的老人甚至带着自己的儿子一同前来,告诉林宇辉“听我的妈妈说,他长得最像我的爸爸”……
然而画一名烈士并不容易,由于过去大部分志愿军烈士都未曾在家中留下影像资料,因此想要还原烈士的外貌特点,难度就很高。“画烈士最重要的就是尊重历史,还原历史的真实面容。而人像最难的也就是在于真实,如果说烈士只是教科书上千篇一律的浓眉大眼,那就是不真实的。”林宇辉说。为此,他总是需要通过电话,甚至实地走访烈士的战友、亲属、以及当地曾见过烈士的老人,一遍遍核查烈士的外貌特点。几年下来,林宇辉已经去过了超过15个省份、行程2万多公里,访问的烈士见证人超过了400人。
2022年的7月,林宇辉就冒雨辗转来到了沂蒙山区一个名叫闫兴福的老兵家中,只为完成这位抗美援朝老英雄的心愿——为他的战友、革命烈士周名画像。
闫兴福出生于1926年冶子河村的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从小,贫苦的家庭就给他的内心种下革命的种子。1945年1月,19岁的闫兴福报名参军,先后参加了蒙阴、淮海、渡江以及抗美援朝等战役战斗50多次,1950年懂,闫兴福随部队奔赴朝鲜战场,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志愿军凭借着“小米加步枪”与美军展开殊死搏斗。在当时的都凌峰战役中,因敌我力量悬殊,在我方牺牲掉两个班之后,时任三班班长的闫兴福带着战友接下了“404”高地的防守任务,最终以一死一伤的代价打死对面17名敌人,成功取得战役的胜利。然而当时正在闫兴福身旁的战友周名,却被炮弹炸得粉身碎骨……
抗战胜利后,1956年闫兴福带着一身伤痕复员返乡。但70年来,他却不曾忘记在自己身旁的战友:“和那些牺牲了的同志比,我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周名还没有结婚,他的骨灰也没能回乡,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画一张像,让后辈们永远不要忘记他。”
2022年5月,闫兴福意外从电视中得知济南有一位专家专为烈士画像,便托亲戚联系到林宇辉。在林宇辉的引导下,老人一边饱含热泪地回忆起周名的故事,一边描述着战友的面孔。“他的脸还要再方一点,嘴巴再小一点……”经过半天的对话和反复修改,林宇辉终于画出了周名的脸庞。当他把照片拿给闫兴福看时,却万万没想到,老人看着纸张上战友的照片瞬间老泪纵横,缓缓立起身子,对着照片敬了一个军礼……
同样令林宇辉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位女兵的故事,她就是戴儒品。在向记者回忆起戴儒品的故事时,林宇辉也忍不住数度落泪。林宇辉告诉记者,当时想要画下戴儒品的人,也正是她的战友肖丹和钟均平。1951年的初冬,戴儒品和文工团总共七八位战友们一同夜行,刚刚结束为上甘岭战役的战士们进行的慰问演出,归途中大家还有说有笑。师部距离文工团的住地苏谷有大约十几里路,下山后要穿过一片耕地,那里正是敌军经常炮击的封锁带,于是大家便走成单行,拉开距离悄悄前行,然而却不想在穿过一片河滩时,突然敌方用照明弹发现了志愿军队伍,随后“哧——哐”一声巨响,一发汽油弹在队伍中爆炸,瞬时间火光、热浪、弹片、碎石、冰水四处飞溅。待队伍一阵奔跑回到住地,清查时才发现,五个同事负重伤,而女同志班副班长戴儒品、一班的严挺、陈远庭没有归队——其中戴儒品,是文工队的“女一号”;严挺,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陈远庭,重庆中华戏剧专科学校的高材生,参军后在91团宣传队,调到师文工队创作组才两三个月。
当晚,趁着月色,肖丹便和另外两个志愿军一同从原路返回寻找。趁着月光,三人在山谷中一边寻找,一边大声叫着战友们的名字,直到走到一条小河旁时才发现三人的遗体,其中戴儒品的辫子因为被炮弹炸飞,挂在了一根树杈上。忍着悲痛,三人一边流泪,一边报告给指导员,最终只能决定将三位烈士就地掩埋。
“他们还那么年轻,戴儒品才19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或许在参军之前,她是以当兵为荣,却没想到过战争的残酷。”林宇辉触动地说:“她们为了我们如今的和平献出了青春,离开的时候没有鲜花,也没有棺木,而我能做的也只是给她画下她的样子,以让后人不要遗忘她……”
林宇辉说:“为烈士画像是一项抢救性的工作,最近两年我的紧迫感也越发强烈。因为随着越来越多抗美援朝老兵、或者见过烈士的老乡们离世,等到那一代人都走了,绘制工作就会更难开展。”今年的林宇辉已经66岁,由于长期伏案工作,高强度的工作已经让他的心脏有些吃不消。然而模拟画像却是极大的精神消耗,“画得烈士越多,就越容易弄混,所以挖掘烈士相貌特征的难度也就越大,因为需要构思和酝酿的时间会很久,一旦开笔就不能停。”每天,林宇辉都是早上9点到达工作室,一坐就是数个小时。
但对于这项公益事业,林宇辉却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我的父亲是一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战士,我也是一名警察。如今我能够通过这种方式让年轻人记住抗美援朝精神。”从起初的“为100名烈士画像”,到现在林宇辉已经画满了176人,他依然不愿意停下来。他告诉记者,自己打算画到2027年的建军一百周年,“能画多少就画多少”。
聆听林宇辉讲述烈士故事——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 蔡凌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