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望道》的海报，刘烨站在废墟里，乌云缝隙洒下金光，破碎处总有希冀。望大道者，并不独行。

陈望道（刘烨 饰）与陈独秀（胡军 饰）所望的大道，源头到底在哪里？

 “今日世界作何趋势？我国在世界现居何等位置？将来所以顺应之以谋决胜于外竞者，其道何由？”

“进入”世界、思考自身的位置，梁启超提出的问题常想常新。中国参与全球化已逾20年，“置身事内”的高速增长，既投下“儒法国家”的影子，也顺乘“中间地带”的东风。

梁启超在民国初期提倡“世界主义的国家”，明显继承了杨度“世界的国家主义”。他们的区别是，“世界”也许不包括中国，而“世界主义”一定包含中国。

从“世界”角度看“国家”的取向，为中国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新的思路。20世纪20年代开始，毛泽东等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不约而同地探索一条新路——中国问题，应寻求一种世界的解决。

梁启超等知识人秉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信条，由内而外的视角，已经缺乏动力；中国共产党人要推翻现状，利用新的理论武器，视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为一体，偏向于从外到内。

马克思与恩格斯撰写的《共产党宣言》的“引进”，就是中国共产党人寻道、问道、弘道的引子。

近日上映的电影《望道》一语双关，既包含了翻译者陈望道的名字，又蕴含着革命者寻找解决中国问题之道的深切希望。

中华民国实在令人失望。

鲁迅曾回忆说，民元之时，他也“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到了民国二年之后，就发现事情“即渐渐坏下去”。

傅斯年也描述，“民国元年二年像唐花一般‘怒发’，和民国三四年间像冰雹一般的摧残。”

中华民国成立后，十多年的时间里，两个中央政府南北对立：一在北京，由北洋军阀承接交替；一在广州，以孙中山的护法运动为重心。

两个政府控制的地域都十分有限。内战沿着铁路线展开，军阀以派系区分。西藏和外蒙古脱离了中国的掌握，外国炮舰频繁在内河航行。

国际贸易由各大城市里的外国租界操纵——中国经济长期发展的需要自然得不到重视。

中国出口商品以农产品为主，进口商品则针对的是新兴市民阶层的兴趣和购买力。但是这批人的数量实在太小，也不足以改变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的中国经济态势。

旧的体制所剩无几，而新的体制尚未产生，只有拥有私人军事力量的军阀维持着表面和短期的“团结”，于是，“实力政治”大行其道，阴谋和政变成了家常便饭。

军阀割据令刚刚诞生的中华民国丧失了尊严和信任，也造成了此后十多年里人们普遍的困顿和失望——钱玄同在北京浙江会馆里找到鲁迅，想让他给《新青年》投稿时，后者正在临摹古碑文。

1915年成立的《新青年》，是一代激进知识分子用来抵制政治文化领域倒退势力的阵地。特别是袁世凯任职总统期间，倒退势力卷土重来。“新青年”靠一系列的“防守反击”，以及“民主科学”的口号，真正聚集了相当数量的反抗青年。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协约国胜利。

不仅《新青年》将历史的目标与西方的民主科学等同看待，了解美国总统威尔逊民族自决提案的中国人，无不翘首盼望协约国胜利能改变近代帝国主义侵犯中国主权的现实。

然而，《凡尔赛和约》是一记重击，民主国家并未给中国任何的同情和公平——中国代表团在巴黎和会提出两项提案，取消帝国主义在华特权；取消日本强迫中国承认的《二十一条》，收回山东权益。提案均被否决。

陈独秀过去曾把协约国的目标与公正的理想划等号，此时也受到强烈的打击。因在反对《凡尔赛和约》的五四游行中起领导作用，他被判处五个月监禁。

“凡尔赛出卖”与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一反一正，刺激了中国共产革命的诞生。 

从甲午战争到五四运动，在几乎两代人的时间里，梁启超与陈独秀、李大钊，他们都将中国的复兴视为“向西方学习”的最佳结果。

他们过去无不采取了“双重标准”：西方国家侵略中国是可恨的，然而其自由民主的制度是可取的；或者将中国受到的欺侮归咎于自身的孱弱。

而马克思主义终于解决了两代人的“精神分裂”——宣称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制度，是导致侵略战争的根源，不再值得追求。

陈独秀赞成李大钊在1919年5月4日《每周评论》发表的社论，既然俄国成功跳过资本主义阶段，中国为什么不行？

翻译《共产党宣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前，只有一些零星的段落翻译。文中有大量的新名词、新思想，译者不好把握，都不愿意碰。有的译者，还不了解社会主义思想，将其与中国传统的安民、大同理论混淆，把“社会主义”译成“安民新学”。

有的翻译，理解门槛过高。

《万国公报》连载的《大同学》中，翻译了《共产党宣言》里的一小段：“纠股办事之人，其权笼罩五洲，突过于君相之范围一国。”后来的中译本，这一段话是“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

《共产党宣言》最后一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同盟会元老朱执信翻译成“嘻，来。各地之平民其安可以不奋也！”

受陈独秀之托，1920年早春，陈望道藏身浙江义乌老家，参考1888年英译本和1906年日译本，秘密翻译《共产党宣言》。

年代不同，文字不同，译者理解有异。陈望道反复比较，在日译本的基础上，保留了不少“原有”的汉语词汇。比如怪物，共产主义，神圣同盟，在野的政党，意见，目的，殖民地，国民解放，制造家，中等阶级，劳动阶级，革命阶级，危险阶级，劳动者等等。

日译本中的其他概念，陈望道根据自己的理解加以修订。

比如“绅士与平民”，他译作“有产者及无产者”，还在括号里加以说明：“有产者就是有财产的人，资本家，财主，原文Bourgeois；无产者就是没有财产的劳动家，原文Proletarians”。

陈望道在易懂、生动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像“同业组合，被雇职人”，他翻译成“行东，佣工”。像“生产机关、社会组织、农业的革命”，他转换成“生产工具、社会的状况、土地革命”。特别是“土地革命”，在后来的革命实践中发挥了巨大的指导作用。

为体现鲜明的立场，陈望道会增加一些情绪强烈的用词，让《共产党宣言》更具号召力和战斗性。

日译本用“相敌视”表现阶级对立状态，他用“对垒”。日译本用“没落”形容资产阶级的发展情况，他改成“倾覆”。

陈望道注意到，英译本里的第三人称代词“they，their”（他们，他们的），日译本却是“吾人，吾人の”（我们，我们的），心下大为疑惑。两位日本译者为什么要转换人称？

日本译者幸德秋水和堺利彦，都是当时著名的社会主义活动家，其中必定不是无意的叙事视角的转变，而是有意为之的立场转换。

因此，陈望道最后还是选择使用日译本的“我们”，以增加感染力。

如今的《共产党宣言》，更加忠于原文，这些代词又改了回去；其他的变化也不少。像第一句话，陈望道译成“有一个怪物，在欧洲徘徊着”，也不是最后的版本。1942年，博古在延安反复推敲，将“怪物”改为“幽灵”，把“徘徊”改成“游荡”。

一些名词也在后面的版本中逐渐完善，陈望道把“资产阶级”译作“有产阶级”，“资产阶级”是1938年成仿吾、徐冰确定下来的。

最后一句话，陈望道翻译作“万国劳动者团结起来”。

1930年，华岗译作“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1943年，陈瘦石译作“全世界工人联合起来”。直到1948年，莫斯科译本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才成为最终“定本”。

1848年之前，马克思和恩格斯写过不少著作，诸如《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的贫困》等，系统地阐述了革命观点，对德国现状、资产阶级思想家大加嘲讽。

马克思天生善于批判。他引用海涅的话讽刺德国现状：“土地属于俄国和法国人，海属于英国人，我们则拥有梦幻的仙境，在那里我们无须跟人竞争。”和蒲鲁东起了龃龉，本来盛赞对方“财产即偷窃”概念的马克思，立刻指责这一说法的前提是拥护财产权。

马克思和恩格斯很快吸收了那个时代所有的社会思想，融会贯通成一套系统理论，既能澄清过去的不少稀里糊涂的神秘观念，也纠正了很多当代概念的混沌不明之处。

更重要的是，他们准备好为未来提供一条明确的大道。

1845年春到达布鲁塞尔时，马克思已经讨论过，历史是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不断斗争的过程，而这些斗争是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生产模式促成的结果。“能动性原理”是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首次提出的概念。

之后，马克思将它与“历史发展”理论逐渐融合，最终促成了《共产党宣言》的问世。

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结合了马克思一以贯之的锐利、恩格斯坦诚的人道主义胸怀，强有力地分析了一般历史理论、欧洲社会状况，以及革命行动的方针——颠覆整个现有的社会秩序。

在此之前，无论是历史学家还是社会主义者，都用德国哲学中的抽象道德观念，解答复杂的社会问题。《共产党宣言》面世后，一切都不同了。

有人大谈“正义”，马克思和恩格斯说，“正义在哪里？在资本主义之下，只有无产阶级受害最深，经常被迫失业挨饿，不得不走向犯罪的道路”。

有人大谈“自由”，他们认为，“自由在哪里？你如果不限制雇主的自由，工人们就不可能有自由。”有人大谈家庭和爱，这是他们最希望摧毁的东西，因为小孩和女人也不得不去工厂工作，如果矿坑和工厂关门，年轻女性就只有出卖皮肉的生路。

有人大谈真理和善良，马克思和恩格斯回答，只有哲学家不再以剥削和压榨的手段参与社会，人们才会了解什么叫“善良”和“真理”。

《共产党宣言》摆明了跟一切现实作战。曾参与过的“正义者同盟”，口号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如今马克思和恩格斯不肯苟同，有一群人他们是绝对无法当兄弟的：“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是整个世界。”

伦敦首次印行时，《共产党宣言》没有几个人知道——并未真正公开发售，只有几百个“共产主义同盟”会员收到了薄薄的小册子。

然而，不知不觉中，这份宣言流传开来。英译本最早出现于1950年，1860年代初期有了俄文译本，1871年美国有三种译本。

到1872年，德国已经印了十二版，出现了波兰文和丹麦文版本。

《共产党宣言》不仅是马克思、恩格斯事业生涯的分水岭，也是全世界革命运动的分水岭。马克思和恩格斯成为最早的、没有阶级之分的先知和英雄，通过强烈的情感召唤，将政治运作、哲学理论、劳动状况和社会动向融为一体，指导被压迫的人们思考、战斗。同时，世界上所有的反抗力量，借这份宣言，逐渐走在一起，迈向相同的伟大目标。

1870年时，恩格斯曾经和马克思聊起，二十多年前在英国曼彻斯特图书馆的日子。从图书馆的彩色窗子望出去，天气一片晴朗。他们感觉，在围绕着这座城市的污秽、畸零和罪恶之间，人类的智慧之光正在走向成熟，人类的尊严终将得到证明。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向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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