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剧透）

电视剧《回响》在“迷雾剧场”播完后，冯小刚在微博发文感谢，称该剧有些“忤逆”观影期待。

不少观众发出疑问，本是冲着“迷雾剧场”悬疑因素而来，为何看上去更像是家庭伦理剧？

但男女关系与悬疑并非水火不容的题材。《消失的爱人》《想见你》等中外影视都能恰到好处地演绎两种题材的共通与精彩。或许，“违逆观影”的，不是题材，而是冯小刚的爱情观。

细数他过去的作品，“原配”和“小三”的身影多次出现在男女关系中，而其中的男主角永远颇有一种在三角关系里胜券在握的自信与自在，其中最经典的莫非《手机》里徐帆、范冰冰和葛优的三角关系。

虚构作品中多次出现的相似意涵，往往令观众试图从现实中找到原型。在《回响》豆瓣短评中，一条“这里面，有大半是徐帆对冯小刚的控诉”，获得了超过两千点赞，甚至有观众建议《回响》重新改名——《我的老公为什么开房》。

讨论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先回到文本，也即《回响》的原著小说。原著案件悬疑与婚变悬疑双线叙事，奇数章写案件，偶数章写情感，最后一章双线合并。改编后，剧集将案件与婚变缠绕叙事，我们寻找着案件真相的同时，也在寻找着婚姻的真相，且彼此之间形成某种呼应与回响。

然而，直至剧集结束，案件已被侦破，婚姻却仍迷雾重重，正如原著作者及该剧编剧东西所说：“人心才是最大的悬疑”。

婚姻的真相与人性的幽暗及深邃，让人无法直视。

婚姻之中，我们猜不透他人，甚至看不懂自己。

看这部剧时，弹幕中无数次飘过“所以爱会消失的，对吗”。

剧集细腻而残忍地将爱情开始、甜蜜、淡去的过程生动演绎出来。我们不禁追问，为何由爱情开始的婚姻，最后却总是丢失爱情。

或许是因为主角慕达夫（王阳饰）作为文学教授的原因，人物的身份为整部剧集奠定了文艺气息。就连爱情的发生，也是因为文学。

慕达夫身上的文艺气质，有几分冯小刚的影子，连剧中冉咚咚对慕达夫的撒气，也颇似徐帆当年在采访中对丈夫的吐槽：“他（冯小刚）说我在那儿还跟人侃文学呢，还装文学青年呢。”

慕达夫是个清高的文学评论家，被冉咚咚（宋佳饰）父亲邀请去家中。见到冉咚咚后，慕达夫下意识地将她父亲拙劣的文字夸赞到与《冷血》相提并论。

与有荣焉的冉咚咚兴奋不已，之后读完父亲的书与《冷血》，发现这两者差异巨大，因而品出慕达夫言语背后的企图——他用违心的夸赞夺取冉咚咚的芳心。

浓情蜜意的他们顺理成章地步入婚姻。

新婚燕尔，冉咚咚和慕达夫的婚姻关系，离不开激情二字。社会心理学认为，激情的组成因素是幻想、新奇感和唤起，这三者在爱情伊始之时都处于峰值，因而让恋人激情四溢。

无论是文学还是影视作品，那些传世的爱情往往是刚刚开始就面临结束。《泰坦尼克号》中的杰克和露丝，热恋之际生死离别，爱到愿意把唯一的求生机会留给对方；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意正浓时被迫分开，为了在一起不惜放弃生命。

无论是幻想还是新奇感，都与“陌生感”相生相伴，却是现实与熟悉的敌人。因此未被柴米油盐的琐碎淹没之前，恋人才能拥有热烈的爱情。

所以冉咚咚与慕达夫爱情开始的时候，总是浓烈而清晰可见。冉咚咚在单位受了委屈，慕达夫史无前例地生气，不仅为她抱不平，甚至想去她单位找领导说理。冉咚咚在单位值夜班，慕达夫站在镂空窗户外陪伴，用一根木棍挂上樱桃递给她吃。冉咚咚嗔怪他浪费时间，他却说大好时光没有她的陪伴才是浪费。

紧接着，孩子出生，冉咚咚的爱分给了孩子一半。慕达夫晚回想看一眼孩子，她拦住说刚把孩子哄睡。她不再给他挑选衣服，甚至他的内裤破洞，她才惊觉自己多年未曾给他买过内裤。他们美好的回忆都掺杂着孩子的身影，二人世界一去不返。

孩子长大后，他们却发现与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远，曾经的甜腻化为责任。

慕达夫也是如此，曾经违心夸赞冉咚咚父亲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婚后直言她父亲的文字“拙劣”，到后来，干脆不予评价。

从精心矫饰言行到直白到无视，这似乎正是爱情消失的痕迹。

她一遍遍地问他，你爱不爱我。

因为曾经浓烈可见的爱，却再也找不到证据。

在一番追问与求索之后，冉咚咚总结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口香糖期，那时的他们就像口香糖般又甜又粘。第二个阶段是鸡尾酒期，父爱母爱、亲情爱情都搅和在一起。第三个阶段是飞行模式期，他们把爱情给忘了，就像手机调到了飞行模式，明明没有关机，却没有信号。

对于冉咚咚总结的三个时期，慕达夫有不同解读。他认为爱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现方式：初恋是美好的，用来回味；热恋是激情的，用来燃烧；结婚之后是平淡和琐碎，用来生活；老年是不离不弃，用来陪伴，“你非得在结婚之后找初恋的感觉，就相当于在唐朝找你的手机”。

对于他们的不同理解，可以用社会心理学家罗伯特·斯滕伯格的理论解释。斯滕伯格认为爱情由三个基本成分组成：激情、亲密和承诺。三个成分的不同组合，便成了不同类型的爱情。亲密＋激情，是浪漫之爱；亲密＋承诺，是伴侣之爱；激情＋承诺，是愚昧之爱。

冉咚咚理解的爱情，是纯粹的浪漫之爱。慕达夫理解的爱情，则由浪漫之爱逐渐转变为伴侣之爱。

浪漫之爱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激情，是注定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减少的幻想、新奇感和唤起。

是的，激情迟早会消退，浪漫之爱终将消逝。

我们往往承认激情消逝，却又不甘它的离去。

办案时，冉咚咚意外发现丈夫慕达夫有酒店开房记录。她期待对方坦诚告知答案，他却说是约某位朋友打牌。

但冉咚咚早已提前调查过慕达夫朋友的动向，她流泪对丈夫说道，那位朋友当日不在本地。慕达夫只好改口为另一个朋友，却都已被冉咚咚调查过，均无“作案”时间。

出轨的欲望与行动，往往是婚姻罅隙的开始。

在纪录片《亲爱的敌人》中，一位不能生育的妻子，在经历多次试管婴儿手术的痛苦与失败后，答应了丈夫的离婚诉求并签订协议。可是，在离婚冷静期的最后一天，她发现丈夫其实早已出轨，甚至在他们签订离婚协议之前已经与婚外的第三者订婚。

原本准备冷静离婚的她，被隐瞒、欺骗与背叛伤透了心，她找到律师，哭着想要找回“被践踏的尊严”，追讨对方的一个“对不起”，追问对方怎么忍心把另一个女人带到她心血筑就的家中，怎么能用她身体做试管婴儿的同时，却在外面和另一个女人厮混。

对于男性的“喜新厌旧”，可以用心理学的“柯立芝效应”进行解释，即雄性动物交媾之后，一段时间内对原配偶不再有欲望，但对新配偶会再次产生欲望。其生物学意义在于更多地播撒基因，有助于繁衍。

但是，男性也是社会动物，在人类进化与个体成长的过程中获得了社会属性，褪去了自然属性即动物性。所以，这一效应或许是内心摇曳的理由，却不是实际行动的借口。

慕达夫的“异心”，让冉咚咚曾经对爱情的信仰，对伴侣的信任，都瞬间崩塌，猜忌则不可控地蔓延滋长。她被困在这个谎言里，执着地追寻答案，却始终找不到真相。因此，有情感洁癖的她拒绝慕达夫一切形式的示好。

有一天，冉咚咚收到一条慕达夫的信息，只有酒店名称及房号，以及“速来”。冉咚咚猜测是对方发错，以“抓包”的心态跑去，却发现他只是单纯地让酒店按摩技师放松身体。

深知冉咚咚多疑的慕达夫，利用她的多疑，用此次的清白自证当时的清白。

在一起做完SPA后，冉咚咚似乎释然。

但是，再次去酒店调查案件时，她忍不住调出按摩技师的上钟记录。结果慕达夫两次开房期间，并无按摩技师去工作。

本以为揭开的真相再次成为谜题。

冉咚咚认定慕达夫出轨，继而向他追问出轨对象是谁，甚至当面跟她猜测的出轨对象隐晦求证。

剧集中，作为警察时，冉咚咚在案件中追查着被害者在他人婚姻中扮演的角色，追查着被害的真相。同时，染咚咚也在自己的婚姻中追索着丈夫慕达夫开房的真相，他是否出轨，婚姻中的“第三者”是谁。

在案件一步步明朗之时，她的婚姻却更加扑朔迷离。

剧集最后揭示了暧昧不明的真相：慕达夫确实开了房、约了人。第一次他临场退缩，第二次对方临场退缩。

小说则更将婚姻真相落在更加混沌的状态：它始终未向读者揭开谜底。

作者东西说，结局本身并不重要，“善良的人总是用善意去揣摸别人，恶意者往往用恶意去揣测他者。”

而慕达夫曾经的恋人贝贞，她认定那一晚的缠绵对象是慕达夫，认定慕达夫曾经答应过只要她离婚，他便离婚。慕达夫却在一次次和冉咚咚对峙中，和贝贞讨论如何应对时，不再能确定自己回忆的真实性，他像东西所说的，“在重复讲述中，连自己都已失去真相”。

这种混沌的临界状态，正是婚姻与人性的特点。

任何人都无法忽略慕达夫对妻子的好。他全权负责家务和孩子，剧中他每次出现，无论是婚姻初期还是后期，他不是叠衣服便是做饭；他全力支持着她的工作，无论是她在家时魂不守舍地琢磨案件，还是需要住在队里处理案件，他从不抱怨，甚至煲汤、煮咖啡送到单位；婚姻出现问题后，关心却无助的他约出她同事，虽然明知对方爱慕自己的妻子，也选择拜托他关心照顾她。

可是，他确实无法满足她的情感洁癖。

他不满足婚姻的平淡，时常会与暧昧对象聊天，享受对方崇拜的同时，也沉浸于隐秘的激情中；他确实曾经出轨，和女学生的酒店之约，和贝贞或许发生过的一夜情，都是他背叛的证据。

冉咚咚在一次次追问中，不甘爱情的淡去，问他为何一生只喝一种茶，却不能一生只爱一个人，坚信“爱情是永恒的”。

但当慕达夫转而反问她时，她才惊觉自己对他的爱，也早已远去。

彼此牵挂、彼此牵绊，却不再有爱情。这是现实中许多婚姻的缩影。

不再关注婚姻的外部矛盾，比如婆媳关系等，而是刻画婚姻内部矛盾，是《回响》的细腻与深刻之处。因为无论外力如何，婚姻破裂的根本原因都只有一个：缔结婚姻的两人产生了未能逾越的矛盾。

许多网友看完剧集后，认为最后一集毁坏了整部剧。

剧集最后，爱情的理想主义者冉咚咚，在为这个无法被证明为出轨的暧昧事件离婚后，又突然主动致电慕达夫。

两人开车并行，冉咚咚在电话中跟慕达夫说“你的自由是我给的，我想收就收回来”，坐在冉咚咚汽车后座的孩子喊道：“妈妈喊你回家吃饭！”

为此，网友颇感不满。慕达夫的出轨，至少在精神层面是事实，冉咚咚怎能轻易原谅？两人的婚姻如此窒息，为何还要继续？

结局或许是为了弘扬正面而改，但现实生活确实很多在妥协中继续婚姻的伴侣。

所有婚姻都有其琐碎和无法被直视的一面，因为在长期的婚姻里，我们无法永远矫饰自己，于是只能袒露最真实的一面。真实的人性，是曲折迂回、幽暗深邃的，你无法探究出真相，凝望太久，只会为人性的深渊而惊恐、悲哀。

所以，在《再见爱人1》中，被网友称为“人间清醒”的佟晨洁，也会接受丈夫的嗜酒、“坏脾气”甚至懒惰；《再见爱人2》中，虽然被网友认为被妻子“PUA”，虽然两人相处时充满着争吵与窒息感，宋宁峰仍然选择与妻子继续。

任何婚姻，都不单纯是爱情，一定会有彼此扶持、育儿的责任，有多年相处的疲惫，有忽视对方的内疚，有向“城外”窥视的欲望，有心灵偶尔飘离的“出轨”，有担忧婚变影响名誉的顾虑等等。

这便是婚姻的复杂之处，也是马伊琍当年那句“恋爱虽易，婚姻不易”能引起共鸣的原因。

就像许多年轻的理想主义者最后都接受现实一样，爱情的理想主义者最后也都接受了复杂的婚姻。

这种接受并非所谓“大婆教”的现代式“一夫多妻”，即使如剧中沈小迎的通透与富足，也无法掩饰她对丈夫出轨的恨意，也最终因此决定将他送入监狱。

婚姻中的妥协，更多的是接受激情的易逝，转而找寻依恋式的爱情。因为即使有诸多黑暗面，大部分婚姻伴侣仍需携手同行。在婚姻中，他们能够再次体验到母婴般的依恋与安全，也能感受到互相扶持的伙伴感。这些在现代社会种种不确定下，都难能可贵。

事实上，婚姻本就不是为爱而生。

当下婚姻制度，其实经历了漫长的演变，从乱婚、群婚、族外婚、对偶婚，最后才演变为如今的一夫一妻制。演变之路也是约束人类的自然属性，强化社会属性的过程。

即使当下的一夫一妻制，也并非只是爱情的结果。

罗素认为，婚姻受到本能、经济和宗教的影响，婚姻是严肃的组织制度，借助生儿育女这一事实构筑了更紧密的社会结构，有着远超夫妻个体情感的重要性。他在《论婚姻与道德》一书中写道：使婚姻保持快乐并实现其社会目标的那种爱并不是浪漫的，而是一种更亲密、更深情、更现实的感情。

我国的婚姻观则比西方更强调功能性，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翟学伟认为，西方是爱情婚姻，需要保持内在吸引力，要“保鲜”。我国则是缘分婚姻，更具有外在性，有结构性压力，因而对彼此矛盾一般具有极高的忍耐度，还催生了婚姻双方的自我调节和息事宁人的能力。

无论是西方的个人主义、自由的婚姻观，还是我国相对利他主义、妥协的婚姻观，落到个体之上，最后都是一种选择，是衡量利弊之后的取舍。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婚姻很难，不管坚持还是放弃，直面就是勇敢。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吴擎

排版 | 郑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