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上，张朴桐郑重地手写6个字，“给妈妈找工作”。

内文标题又说了一遍，“（在）成都，53岁阿姨找保姆工作”。

张朴桐的妈妈今年53岁，来自贵州的农村，做过服务员、保洁员，也进过工厂，干过流水线。今年年初，为了给儿子攒一些彩礼钱，萌生了做保姆的念头。

得知妈妈想法后，张朴桐决定在自己工作地——成都——帮妈妈找工作。在帖子里，她介绍了妈妈的优点和缺点：眼里有活、讲卫生、“村里最不会讲八卦的人”，但没有相关从业资格证，有时“过于溺爱孩子”。

在此过程中，张朴桐发现，父母那一辈已经“不太融入社会了”，针对他们的职业培训体系不完善，好的就业渠道和机会也很少。于是她立志成为妈妈的“经纪人”，帮她筛选把关，少走冤枉路。

2022年中国人口和就业统计年鉴显示，我国农村人口占总人口的35.28%，其中40-59岁的人口占31.36%。

这部分劳动人口形成了极大的就业需求。但出身农村的他们，由于学历和技术技能的缺失而在体力劳动和临时性工作中周旋，随时面临失业风险，且长期处于“找工作”的状态。

如果说“35岁”已经成为就业的一道“槛”，那么更严重的年龄歧视、生活压力和就业困境则为“4050”划出了一条“沟”。

在就业市场中，人们将文化程度偏低、技能欠缺、失业后再就业困难的40岁左右的女性与50岁左右的男性统称为“4050”。

“4050”往往上有老下有小，承担着家庭中大部分的经济压力，但其面临的就业形势也往往更恶劣。

李林来自他戏称为“穷市”的湖南湘西，在这里，5000元的工资属于“高薪”。

李林一家刚刚脱离城市低保不久。父亲的身体因早年从事体力劳动而受损，一家人主要靠母亲的薪资生活。可就在3月初，母亲告诉他，自己要辞职。

李林的妈妈今年45岁，来自湖南的一个农村，中专毕业，之前在外地工厂打工，后来在湘西做服装加盟商。

她是公司第一批核心骨干，运营22家门店，同时负责货品管理、品牌对接和员工招聘培训，之前还兼任公司财务。

在李林的记忆中，妈妈一般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八点前没回过家，有时会工作到凌晨，长期处于休息不足的状态。“她是真的把公司当成自己的事业来拼。”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妈妈的身体也逐渐开始吃不消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了。

直到去年7月，老板开出了2倍薪资招聘其他人，想要代替李林的妈妈。

戏剧性的是，由于工作压力巨大，新招来的员工一个月的工资都没要就跑了，繁重的工作又一次压在了李林妈妈的头上。

“她在那里工作了24年，一直把老板当姐妹看待，没有想到年纪大了之后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尊心受伤的妈妈决定辞职。

但由于常年忙于生计，许多大龄失业者接触的信息有限，对当前就业形势和渠道也知之甚少。

在李林眼中，妈妈是一个做事缜密、目标明确且行动力很强的人，所以在她提出辞职后，他很自然地认为，妈妈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发展机会，直到她让李林周六陪她上街一家一家地找工作，他才知道妈妈是“裸辞”，而且找工作的方式是如此“淳朴”而“离谱”。

李林长大后在和朋友们的交流中发现，正式职工或者家中经商的朋友们，父母人脉会广一些，也经常参与一些社交活动维持人际关系。但像母亲一样，从农村出来的中年人，好像都有一个共性——几乎没有任何社交和娱乐。

平时过于忙碌的工作严重挤压了李林妈妈的社交空间，她对手机和网络的使用，仅限于微信的工作交流，连短视频也不刷，更不用提有什么“熟人门路”和“人脉”了。

李林很难想象，妈妈要怎样才在这个小城找到相对理想的工作。他一方面担心残酷的现实会让妈妈受挫，一方面“烧干了CPU也实在不知道从哪下手”，于是在豆瓣发表了“求职求助”，向“中年前辈们”请教如何帮父母找工作。

想找工作却找不到，也不知道去哪找。就业困境打击了大龄求职者的信心，也阻碍了他们继续接触社会的可能。

大龄求职者的情形不止一种。包括子女在内的许多人都不太理解的一点是，有的中年人，即使家里经济有所好转，父母还是“闲不住”。

栗子的老家在浙江绍兴。小时候，父亲一直在上海、江苏、南通等地的建筑工地流转。母亲在家族企业里做仓库管理，“虽然身边都是熟人，但是出错也会被骂，压力比较大。”

大概十年前，栗子老家的房子拆迁，获得了一笔赔偿款。在她看来，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母现在可以“躺平”了。但父亲却不这么觉得。

年轻的时候，村里来过一个算命先生，给栗子的父亲算过一卦。

算命先生有一只鸟，鸟叼出的牌子就是一个人的“命”。父亲拿到的是一个草帽跟一个锄头，后来他就一直打趣说，自己这辈子注定是劳碌命。

她感觉父亲“好像停不下来”。周围的人也劝他，但父亲总觉得不工作心里不舒服，别人会认为他不上进，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长期不工作的父亲心情低落，经常抽烟，像生病了一样，家庭氛围也会变得紧张。

去年夏天，栗子的父亲在另一个镇修路。当时气温有40多度，由于路途比较远，有时父亲带的饭会变得不新鲜，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坚持去工地“熬”。

一个夏天下来，父亲晒得黑亮，体重瘦到新低，肠胃也受到了损伤。栗子当时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以一种损耗身体的方式在拼”。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忽略了爸爸的内心。

“爸爸说他不会打牌，休息了也没事干，年轻时的苦生活让他想努力赚钱，也为赚不到钱而焦虑。”虽然栗子还是希望父亲能够轻松一点，但她也在慢慢理解父亲。

和栗子的父亲一样，程佳悦的父母也“闲不住”。

程佳悦的父母都只有小学文化，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在城市里打拼。两人没有学过什么手艺或技能，妈妈拾过荒，做过后厨帮工、草坪打理、超市称重等临时工，爸爸做一点小生意。那时大家对未来有一种迷茫感，寒暑假一家人讨论的焦点也都是“钱”。

在程佳悦和姐姐工作挣钱后，家里的经济条件得到了一定的缓解。但由于长期为生活奔波，父母总是习惯性地为没有工作而焦虑。

妈妈有时会做一些小手工，但程佳悦感觉她不是真心喜欢那些手工；她会养一些花，但也没有养得很多很好，一般都是什么便宜养什么，有时候在路边捡到什么就带回去养一养。好像只有在工作中，他们才会感到由衷的开心和自由。

有时她和姐姐也会帮妈妈在网上找一些合适的工作，但妈妈有自己的顾虑。一次，姐姐帮妈妈找了一份工作，但妈妈却没去面试。后来她们才知道，另一位面试者比妈妈年轻。“我妈觉得人家肯定不会要她的，所以就没去。”

但程佳悦还是支持和鼓励父母工作。“不管钱多钱少都去外面做点什么，保持与外界的交流，对他们来说，反而比较好。”

小时候，程佳悦觉得父亲脾气不好，有些大男子主义，有时候说话很伤人，也从来不在她和姐姐面前谈起工作。“他觉得他是当家的，不会把自己苦的一面和弱的一面拿出来说。”所以程佳悦小时候一度“不喜欢他”。

长大后，程佳悦逐渐理解了父亲的强硬和倔强。

程佳悦的爷爷去世得早，父亲很小就辍学出来工作，早年的贫穷使他对钱比较看重，缺乏安全感，在生意中难信任别人，也不太会处理亲密关系。

尽管如此，他们的经历也在许多时刻对两个孩子发挥了积极影响。

由于在找工作中处处受限制，所以程佳悦的父母很早就意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程佳悦身边的很多亲戚和同学都没有读很久的书，一些孩子小学毕业就去打工了。但她的父母一直鼓励她们学习。

只要是在消费能力之内，父母都会尽量带两姐妹去见世面，看电视时也会看一些教育频道。“他们的苦不希望我们再吃一次。”在父母的强调和影响下，姐妹两人都读到了大学。

从某个角度来说，“找工作”是全豹身上的一斑，是两代人互相理解的过程，也是“他们”想赶上时代，赶上“我们”的过程。

张朴桐在小红书成功帮妈妈找到工作后，妈妈问：能不能帮你舅舅也找一个？

张朴桐的舅舅已经62岁了。由于学历评价的年代差异，张朴桐并不确定舅舅的文化程度，只知道他“受的是比较高的教育了”。

舅舅原来在村子里开了一家诊所，当医生。可每当别人来找他看病的时候，他看到他们的难处，觉得大家是一个村的，干脆不收钱，所以诊所久而久之就倒闭了。

诊所倒闭后，处于失业状态的舅舅开始接触互联网。“他想试探一下自己可以做什么、在社会中处于什么位置。”

一开始，他加盟过建筑公司，对方让他买了很多材料，但是最后也没做成；然后，他尝试开网店，卖打折促销的大码T恤，结果也没卖出去多少。

后来，舅舅不知道从哪接触到元宇宙的概念。在还没有投太多钱进去的时候，他每天挣100多块钱，高兴地分享给家里的所有人，希望大家都可以跟他一起挣钱。但突然有一天，钱提不出去了，只有“再投一些才能取出来”，再后来，网站完全打不开了。“跟网上的大部分的骗局一样”。张朴桐说。

由于受固于时代和个人因素，许多大龄求职者很少有能力和意愿接触新的信息和工具。而即使他们迈出了这一步，也经常不可避免地被信息差打败，像舅舅一样被骗。

被骗后的舅舅消沉了很久，张朴桐的妈妈很担心他，于是拜托张朴桐再帮舅舅找一份工作。

因为读过书，做过医生，所以舅舅不愿意去工厂和工地，只想做一些他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张朴桐发现“他有点像现在的大学生，高不成低不就的感觉”。

经过一番交流，张朴桐决定为舅舅找一份护工的工作。“因为他之前就是做医生的，有护理知识，而且他觉得照顾人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他很愿意去做。”但由于舅舅的年龄较大，张朴桐的精力也有限，所以目前找工作还没有取得进展。

“我常常会觉得他们的状态就是未来的我们。”张朴桐担心未来的养老行业及就业困境会使现在的年轻一代在未来过得很辛苦，她以后想开一个家政公司，帮助更多的像妈妈和舅舅这样的人，也包括“未来像我这样的人”。

现在张朴桐妈妈的工作已经步入了正轨。“别人说她做饭好吃，她就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份钱。他们那一辈老人只要被认可，就会很开心。”

不过也有一点“不好”。

由于雇主家孩子很小，家里应酬又比较多，所以每次张朴桐的妈妈也要参与这些“农村妇女特别不适应的场合”。张朴桐知道后觉得很好笑，“我和她说，你也体会一下社恐在饭局里的忐忑和我们年轻人工作的痛苦。”

配图来源于网络，文中彭彭、张朴桐、李林、栗子、程佳悦为化名

编辑 | 向由

排版 | 苏打、 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