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荣耀》第二季全球热播。

豆瓣上，超31万中国观众，给第二季打出了9.1分。这算得上是今年目前为止，最为成功的韩式复仇爽剧。

热播效应还在蔓延。蠢笨又张狂的“西八五人组”为互联网贡献了无数爆梗；饰演财阀男河道英的演员郑成日，沉寂二十年，一跃成为韩国最新“叔界天菜”；就连饰演妍珍女儿河艺率的8岁小演员，也登上最新一期ELLE Korea内页，可谓实红。

相比去年底播出第一季对校园霸凌的聚焦，第二季，韩式复仇的“正餐”开始了。

但在这部拍给成年人看的现实童话中，我们要看到，复仇爽感背后，复杂的人性与韩国社会顽固的弊病。

编剧金恩淑采访时提到，编剧灵感来源于自己女儿无意中的提问：“妈妈，你觉得我把别人朝死里打会更心痛？还是我被别人打得死去活来的，你会更心痛？”

在女儿问完的那一刻，金恩淑“非常震惊，这是地狱般的瞬间。”

对于很多韩国孩子来说，不管是剧中的东恩还是现实中的被霸凌者，都不太可能遇到像编剧金恩淑这样有钱的家长，也就意味着没有优渥的财力，“可以将加害者拖到地狱尽头”。

因此，她说：“我想为这些人加油，因为现实非常的相反，所以我很努力让东恩的复仇往成功的方向走去。”

这样的创作动机，凸显为一种强烈而朴素的正义诉求，通过私人间的“以血还血”——霸凌者的光鲜生活被瓦解，还受霸凌者的沉痛往昔以平静，得到了最酣畅淋漓的伸张，是为“爽”。

剧中，妆容自带倦怠感、身负被霸凌烙印的文东恩（宋慧乔饰演），运筹帷幄、人神共助，出尽恶气；而神态疯狂、热衷狗咬狗的“西八五人组”，没绕太多弯子，就纷纷收获惨淡下场。

但是越爽，就说明现实越不爽。电视剧本身，是对无可奈何的阶层欺压的一种心理找补而已。现实世界里，文东恩收拾妍珍这种可能性，在统计学意义上可以忽略不计。

在结尾处，我们亲爱的妍珍在狱中一边口播天气预报，一边泪腺爆炸，曾经的霸凌者不光众叛亲离，锒铛入狱，还落到了被霸凌者的位置，讽刺效果拉满。

但谁也不曾料到，剧中的“疯批美人”李莎拉，受文东恩设计，在父亲正在布道的教堂大厅里，因为摄入毒品产生幻觉，匍匐在十字架下的迷离场景，会正撞上现实中韩国前总统全斗焕的孙子，在挂着十字架的洁白卧室中，直播吸毒、自爆罪责的裸露画面。

李莎拉

“虚构的现实”对撞“真实的现实”，所造就的戏剧性和巨大的荒诞感，是莎士比亚再世，看了也要啧啧称奇的程度。

这种超出人力控制的事件，成就出一种互为镜像般的戏剧张力，让这部以校园霸凌为题材的复仇爽剧，突破了娱乐的范畴，当然也超越了“复仇”的母题，有了更多的诠释空间。

2019年，奉俊昊的《寄生虫》在全球范围内名利双收。自此，阶级对立、贫富分化，愈加成为韩国影视作品甚为依赖的创作主题之一，甚至称得上是一种独特的韩国文化基因。

《黑暗荣耀》中，校园霸凌的两端，受害者东恩和霸凌者妍珍之间，最醒目的身份区隔，最扎眼的对立关系，也还是阶级。

东恩抱着复仇的信念感，勤勤恳恳18年，坐在了加害者对面，妍珍轻飘飘一句：“要到我这里，不那么容易吧？”

上位者的傲慢，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你的人生像地狱是因为我吗？别发疯了，你的人生，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在地狱了啊。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多亏了我（曾经霸凌你），你还能当上老师，我给了你动力，让你咬紧牙关去改变人生，这有罪吗？”

至于歉意，“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东恩啊。”

东恩被霸凌留下的满身卷发棒烙印，对妍珍来说，只是她惯于享受“主人权利”的一些狂欢痕迹。结构中的上位者无师自通，享受“为了作恶的快乐而作恶”的淫乐，实现自己可以肆意施加权力于某个失权者之上的淫威，霸凌者通过感受可以把一个有意识的人降格为匍匐求饶的活物来蔑视虐待，来达到一次次“高升”。

如果像妍珍一样，不小心在霸凌同学的时候，失手把人推下了天台，也不用担心，马上会有神通广大的母亲、至死不渝的公子哥、被豢养的警察、神婆和混混，悉数出动为你善后；至于职业生涯，则有财阀老公的强大购买力来保驾护航。

当然有很多观众吐槽，编剧在刻画特权败坏上略显潦草，因为现实中的财阀可调动的资源，明显比妍珍的路径依赖，要高阶很多。

全世界都知道，大财阀掌握着韩国经济命脉，再有家族主义和荫庇制的文化惯性加成，造就出了一批在法律上、政治上、经济上享尽特权的优势阶级。

只要你在政治经济稳定上足够权重，总统特赦权便可供随意调遣，剧里剧外的韩国社会，特权皆可超然立于法权彼岸。

文明越落后，法权越势弱，人权越卑微。韩国社会许给有权势者最高级的奢侈品，便是“任由损害社会的人不受惩罚”。妍珍杀人霸凌、李莎拉吸毒、全在俊孙明悟强暴同学，但不影响他们享受生活。

观看苦难有快感，造成苦难更有快感——据称这是猴子也认可的古老法则，也许这才是为什么韩剧里的财阀，总是在无差别歇斯底里的真正原因。

虽然“西八五人组”成就了剧中了大量的发疯时刻，但他们的发疯因为脑回路过于简单，显得幼稚又搞笑。而真正毛骨悚然到让人生理不适，过后也久不能忘怀的场景，是两场家暴。

一场发生在东恩和她那厉鬼般的母亲之间。

身为复仇者的东恩，为数不多的情绪崩溃，具数献给了这段换任何人来，都会感到绝望的血缘关系。

妍珍奚落东恩“出生即地狱”。演文东恩妈妈的演员，实在恐怖，她用穷凶恶极的演技，完美地诠释了这地狱指向何种浓稠的苦痛。

幼时东恩被霸凌，所谓母亲，可以马上签好和解协议，卷钱消失。

现在东恩要复仇，也是母亲，再次拿钱办事，火速葬送女儿的职业生涯。

而她可以毫无包袱地丧尽天良的原因，只不过是：“当初我不该生你的，别人都叫我打掉，我还尽心尽力地把你生下来，从小养到大”。

我生了你，所以可以尽情伤害你、抛弃你、威胁你，你要甘之如饴，虽挞之流血、亦“不敢疾怨”，跪着挨打，爬着求饶，起敬起孝，而法律向来保护亲权，子女终生不得自由，仔细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是“吃人”二字。

另一场家暴，发生在姜贤南（廉惠兰饰演）身上。她打工赚的钱全被赌徒丈夫盘剥去，搜不出钱就是拳脚相加。

而这部剧里最具力量感的台词，连带人生希望的传递，也出现在这里：

“不管你再怎么摧毁我，我已经不怕你了。我要涂上大红色口红，再穿上皮夹克。我要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家，去那里，无止境地在公路上奔驰。”

一个无力保护女儿免受丈夫家暴的底层女性，在东恩的帮助下，终于让女儿远走美国。虽然她眼下依旧浸泡在苦水中，但她的“幸福源泉”，她的女儿不用再被迫承受这份暴力。

不光如此，姜贤南的自我救赎计划，也已经快要成功了。

韩国社会，痴迷于用五花八门的标准把人划成三六九等，好从中区分出贵贱上下身份关系，然后赋予优势阶级全方位的特权。而底层庶民，受全方位的规训灌输，内化以服从剥削、承受苦难为要义的道德法则，为聊以慰藉，只好把正义的实现寄托给“天道”。

所以，妍珍刚开始看轻东恩的复仇计划，奚落道：“为什么一无所有的人都觉得人生只有惩恶扬善，相信因果报应呢？”

所幸，《黑暗荣耀》里，没有人再相信那一套。否则，它也就不配成为一部爆红爽剧了。那种为苦涩的道德说教裹上糖衣的陈旧叙事，因为过于“崇高伟大”，已经失去了娱乐价值。

无意义的苦难就只是苦难，没有高尚的价值可循。

如果我们所屈从的强权、盲目的善意和陈旧伦理规训，最终只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了痛苦，那所谓的“道德”，大可以不要。

那最终要什么？

要权力意志重新收归自我，而不是身陷地狱，任人欺凌。

如何实现个体主权的收归？鼓起勇气，到怨恨中去，去为自己，也为那些没有足够勇气的受害者，寻求等价的“赔偿”，寻求正义的实现。

崩溃的东恩再一次被母亲出卖，愤喊：“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不会原谅你，因为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才是伤害我的第一个加害者。”

身为母亲，既然可以用血缘关系威胁女儿无处可逃，那身为唯一的女儿，东恩也可以用血缘关系送你进精神病院，这样才显得关系对等，足够公平，不是吗？

天天喊着要杀了女儿和妻子的家暴男，最终被贪财的神婆和急于自保的妍珍妈妈，设计撞死；强奸犯死在受害者手上，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死是否有违法理。

“惩罚”的意义，在法律上原本是作为对损害的消除，作为对进一步损害的阻断，作为对受害者所受损伤的偿还。最重要的是，惩罚应该有能唤起加害者亏欠感的价值，人们在惩罚中，寻找促成“良心不安”的灵魂反应的工具。

然而，像妍珍这样的加害者，通常不会受到来自法律的惩罚。即便受了惩罚，检讨自己有过失，过失也是“没想到这次居然失手了”。在刑犯中，真正的良心有亏，是最罕有的东西，现实素材不胜枚举。

撇开爽剧和成人童话的外衣，一个缺乏政治力量维持公正的社会中，如果司法审判的功能只是宣读法条，并没有执行判决的力量，在这种情形之下，受害者通过施加一种还施彼身的苦难，也即“复仇”，将再次成为寻求赔偿的流行方法。

复仇成功，至少，最低程度的正义得以实现。最小限度的个体主权，也许能像剧集最后，那位在夕阳下的窄小卧室中，独自神伤的被霸凌者一样，没有主角光环，却也终得以摆脱被欺凌的命运，痛快大哭一场。

当然，同一部剧，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主题，也有自己的诠释偏好。比如编剧一边刻画阶级倾轧，但又把正统的礼和善，慷慨地都放在权势最大的财阀河道英身上；有的人批评剧中女演员裸戏毫无必要，认为它充斥着厌女设定，是一部被高看了的男凝视角下的女性复仇剧，受东亚父权制流毒统摄。

所有好的影视作品，都有不同角度的“看法”，也会产生各种不同的看法。

编辑 | 吴擎

值班编辑 | 莫奈

排版 | 郑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