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后又一爆款,他害怕
语音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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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肖瑶


一个论文注脚、半句诗词、一角旧报纸,都可以在他笔下牵引出一个壮阔的时代。人民文学奖得主、近几年的影视改编热门作家马伯庸,兼以严谨的实证考究与瑰奇的想象,生动细腻的情节,拓开不同时代的小人物命运。从明朝官场“学霸”,到中国第一代红十字医务工作者,从三国间谍志,到唐朝打工人的北漂录,他既是历史的“翻译官”,也是一个忠于故事的造梦者


与马伯庸的对话原本约在2022年秋天,先后被疫情反复、感染高峰推迟后,又过了一个春节,我终于在元宵节后的北京见到了他。


彼时,总共历时五年的80余万字《大医》已先后分上下两部出版,两年前的“练笔旧作”《长安的荔枝》也发售了单行本,下一部改编剧集《显微镜下的大明》已经开播,接档年初爆剧《狂飙》。


马伯庸在个人公众号里感慨道:“在这个时节能有如此成绩,值得感恩。”


我们的话题,也从“历史”这个看似宏大的命题展开。


采访当天,ChatGPT在网上热闹了一下,见马伯庸之前,我突发奇想问它“如何评价马伯庸这位作家?”很快,一条板着脸的古老回复弹来:“马伯庸,著名作家,被誉为‘台湾小说家中的大师’,现年94岁……”


马伯庸拿去看了这段,哈哈大笑,工作人员正在给他化妆,问他对发型有没有什么要求。他也延着笑意随口道:“没什么要求,别太奇葩就行,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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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


马伯庸今年43岁,但面前镜子里的他,看上去像是三十出头,圆脸和还算茂密的头发给这个满口历史与古籍的“80后”作家减了龄,虽然侧边发丝里仍然藏着微白,但与部分人想象中的老派、严肃等形象,已相去甚远。


他是个对很多东西都“随遇而安”的人,“中正平和”是他追求的生活状态。


本来还会担心在化妆间、摄影棚内采访一个作家会不会不太严肃,不够正式,但马伯庸和经纪人都完全不觉得这是个问题。“(马老师)在咖啡厅、工位、机场,哪里都可以写作。”对他而言,写作与阅读都不执着于具体的形式,反而越生活化、越放松,越好。


从影视剧、小说里认识的马伯庸,像是一个老派、从历史中走来的古人,但面对面感受到的小说家马伯庸,更多是个具有烟火气的,一切从简的现代人。


当历史浮出水面

2017年,马伯庸受邀去参观上海华山医院,走进建于1910年的院史馆,置身于“气质雍容,造型厚重”的小洋楼,马伯庸对历史的时空感知、对故事的雷达,立刻就启动了:他要写一部讲述中国近代第一批公共慈善医生的长篇小说。


他当时兴冲冲地拍了一堆照片回去,却苦于自己的医学、近代史知识储备不够,无从下手。不过,正如他后来在创作谈里说的,“人的内心渴望是无法抗拒的,早晚有一天要向它妥协”。


接下来几年内,马伯庸每次去上海都会到华山医院转一圈,顺便约几个老医生聊聊天,积累素材。他还不知不觉养成了每天读几份《申报》的习惯,钻进故纸堆里去了解近代的物价,包括一碗梨汤的价格、病人拍一次X光片的费用……等回过神来,心头炽热已经化为了满书架的文献资料。


每创作一本书,用于搜集考究资料与真正坐下来写的时间大概各占一半。《大医》上下80余万字,马伯庸泡在历史资料里的时间就至少两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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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直到2019年12月31日,马伯庸正式动笔了。《大医》书名源自孙思邈的“大医精诚”一说,小说虚构了三个志于医的年轻人,一同蹚过20世纪初期的中国上海,经历水灾、疫病、辛亥革命战地救援等事件,折射出近代医者与时代息息相关的跌宕命运。


实际上,在信息唾手可得的互联网时代,难的不是搜集资料,而是从浩如烟海的史籍里辨真求实,必须随时警惕掉入一些常见的、不易察觉的误区缝隙。


写《大医》的时候,马伯庸就遇到了一个关于抗生素的难题。普遍的资料显示,“1928年,弗莱明发明了‘盘尼西林’”,但马伯庸研究了一下,发现“弗莱明1928年发现盘尼西林后,要到1944年,盘尼西林才真正进入工业量产”。


所以说在1944年之前,在中国市面上是不可能出现盘尼西林的。“那个时候大家用的抗感染药物叫磺胺。”因此,他就不能在1944年以前的情节里写:一个人拿了一盒盘尼西林来打一针。


如今讲起来,他已经可以将这些具体的时间点、药物和人名娓娓道来,那些藏在旮旯里的细节已经被他嚼烂了沉淀在心里,但当时,搞清楚这单个细节,至少花了他一周时间。一周只为了一句话,然后才继续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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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历史”的过程使马伯庸沉迷


这种精益求精的钻研与琢磨,有时消耗的脑细胞比写作本身更多,但却是引领马伯庸提笔创作的重要动力;“寻找历史”这个过程本身让他激动,让他沉迷。


就如他曾在一次采访里表示的那样,有时他自己也困惑,不确定到底是为了写小说而去查资料,还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查资料的理由才去写小说。


一滴水的流向

近两年来,马伯庸好几部小说被改编成电视剧,从2019年的爆款古装剧《长安十二时辰》,到今年2月初开播的非虚构作品《显微镜下的大明》。不禁让人好奇:下一部被搬上荧幕的马伯庸作品轮到哪个?


但他自己会害怕这种问题。


不仅在我们的采访里,在过往不少讲述里,他不止一次强调:不希望被过度关注改编的市场、卖点等问题,“我不是为了改编才写的”“有时候我会刻意避免(显得)迎合市场”。


马伯庸受荧幕欢迎,可能与其故事里普遍存在的底层视角有关。他擅长在一段真实历史里虚构出基层小人物,让他们蹚过真实的历史洪流,以滴水反映时代长河流向,“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利用真实背景下的虚构去填补历史语焉不详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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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他总是从浩如烟海的史籍里抽出一根极为精细的、不易察觉的线头,它们很多“在史书里只有简单的几句话,阅读时很容易一眼滑过去”。薄薄一页史书、一句简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甲乙丙者,都可以成为他笔下一整个故事的开端。


比如以那句家喻户晓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展开,想象一个唐朝的基层官员,为了运送皇帝要的荔枝,历经波折千万,数度以身犯险。妥妥一个唐朝苦命打工人的北漂故事,这就是2022年出版的《长安的荔枝》。


又如2020年出版的《两京十五日》,讲述明洪熙帝逝后身在外地的太子朱瞻基奔波回京继位的故事,相关历史在《明史》里只有短短40个字,马伯庸却从中看到诸多被省略的谜团与暗流,叔侄争位,宗亲谋反,险象迭生……在这些隐秘的角落里,他拓开想象,开始架构。


还有今年2月初开播的同名古装剧原著《显微镜下的大明》,剧中案子在《明实录》里其实只浅浅提了一句话,帅嘉谟这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连个“百度百科”的词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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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微镜下的大明》剧照


这部剧是一部历史类纪实作品,也是马伯庸首次亲自担任编剧的剧集。最早是在2014年,马伯庸偶然听朋友说了一段关于明万历年间的徽州丝绢税案的故事,虽然寥寥数语,但历史嗅觉告诉他,这个故事里定然有跌宕起伏、妙趣横生的东西。


听完朋友讲述后,马伯庸意犹未尽,便再去网上找出了案子的论文出处与索引资料,最后找到了一本民间编纂的资料合集《丝绢全书》。书中大量细节,将官场百态、民间生态悉数勾勒。


马伯庸先动手整理了这桩丝绢案,用现代人习惯的叙述方式转述为《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始末》,接着还不过瘾,又继续从民间档案里挖出了五个故事,合计组成了《显微镜下的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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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微镜下的大明》剧照


马伯庸偏爱明朝。至少从近年出版的作品里看是如此,这同样与他用现代观去管窥历史的创作习惯有关:


“都说明清时代是专制王朝的成熟期,但它里面又有很多近代元素,比如说明代的市井文化、明清小说,那时候西洋文化也进来了,所以它又具备了一些海外意识和国际意识。也就是说,明代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时间节点,一方面它是中国古代体制的一个巅峰状态,同时它又是一个近代中国的先声。”


他希望能通过写故事,让更多人愿意走进历史。“我的特点是,既能坐下来研读,又能找到其中有趣的点”,一头理解学术成果价值,另一头连结普通读者,利用通俗化的想象在二者之间架起桥梁。


对待历史保持谦卑,但对待创作,他又总是保持开放与年轻。


因此,读者永远能从马伯庸的文字里同时读到过去与现在,不论是《长安的荔枝》里的“打工人”,还是《显微镜下的大明》里的“学霸”,他的语言从来是拉近当代读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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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马伯庸小说《风起陇西》改编的电视剧,图为《风起陇西》剧照


马伯庸似乎是一个能穿越在古代和现代之间的作家,而且不需要“太费劲”。如果你以为他这般深入挖掘历史的创作工作,需要在一个绝对安静甚至是封闭,至少能佯拟出“与现世隔绝”感的空间进行,那就错了。马伯庸的写作,连同着对他的采访,可以发生在化妆间、摄影棚、机场、咖啡厅……任何有话可说的、现代性的场景里。


有一年,马伯庸去杭州西溪,朋友为他提供了一个别墅住三天。别墅非常漂亮,屋内开着空调,放着音乐,有茶有酒,但三天过去,马伯庸一个字也没写,“光在这玩手机了”。


后来他飞回北京,提前三小时到机场,反而是坐在登机桥前,灵感突至,文思泉涌,一口气写了三四千字。


非典型“80后”

很多读者被“马伯庸”这个笔名误导,以为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其实马伯庸出生于1980年,是正儿八经的“80后”;他的写作历程,也是从“80后”最熟悉的初代互联网门户网站上发迹的。


1999年左右,马伯庸在上海读大学,他经常攒下一周早饭钱,为了周末到学校附近的网吧上一小时网,最爱去文学论坛上看别人写的文章。


那是最早的一代网文,行文风格、题材类型,都与马伯庸之前读过的严肃文学大不一样,“可能写得很烂,写得很粗糙,但有一种勃勃的生命力”。


因为上网时间宝贵,马伯庸后来就用一个3.5英寸的软盘把文章拷贝下来,带回学校机房去看。有一次,软盘坏了,打开后文档有一半是乱码。情急之下,马伯庸不断捣腾键盘,偶然在坏掉的文档后面接上了几个字。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也可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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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陇西》剧照


这段经历被马伯庸多次讲述,像他笔下那些意趣插曲,兼具传奇和戏说的味道,消解严肃,言语诙谐,但细节都是建立在真实历史之上的。


一次,一位杂志编辑联系马伯庸,想要刊登他的一篇短文,稿费150元。马伯庸请全班同学吃了顿饭,花了三百多,发现“写作真是一个亏本生意”。


后来马伯庸去新西兰留学,异乡生活节奏缓慢,漫长孤寂的日子里,他只好宅家看书、写作。那段时间他读了不少文言文,“因为带去的书只有文言文”,看着看着,练成一个“文言脑子”。


到现在,遇到感兴趣的文言片段或诗词,他基本上看两遍就能背下来。他既可以张口就来一段古文,也可以在一段历史描述里穿插互联网流行的段子。历史厚重感与现代的轻盈感并存,一直是马伯庸给人留下的重要印象特征。


当年留学回来后,马伯庸在电气公司扎扎实实当了十年上班族。这期间,他继续通过写作遨游到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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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销售的时候写了《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在技术手册和生产线旁边写《笔冢随录》,猫在望京的工位上敲完了《破案:孔雀东南飞》和《风雨〈洛神赋〉》。后者,于2010年与贾平凹的《一块土地》一同摘了“茅台杯”人民文学奖散文奖。


今天的读者看“马伯庸式历史”,不难感受到很多现代性、有城市感的思路与表达,或多或少与那些年作为一个标准“现代社畜”的工作经历密不可分。


上班族需要通勤,仄拥在地铁上,只有脑子能动。马伯庸就开始构思各种天马行空的故事,2016年出版的都市奇幻小说《龙与地下铁》,灵感正来自地铁上的一刹那:一个加完班的夜晚,马伯庸走进地铁站,他觉得此时此刻向他驶来的并非是地铁列车,而是一条龙从洞里钻了出来。


“如果真的是一条龙在都市的地下钻来钻去会怎么样?”于是,在《龙与地下铁》最初的设定里,长安城的地下生活着数千条龙,居民们喜欢攀在龙背上,在四通八达的地铁隧道中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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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微镜下的大明》剧照


对于这种随时随地采撷、重构生活的能力,马伯庸解释为一种后天习得的技能,“是可训练的”。


对待所有天赋性的赞扬,他有一种不易察觉但下意识的回避和否定。写作,观察,做研究,都是建立在热情基础上,可反复训练得成的。


去年,他将一次体检经验写下来发到自己公众号上,用6000多字一口气详尽入微地描述了自己完成一次“深度体检”的坎坷与虚惊,简直像读一篇短篇小说,或是电影里一场小高潮。


目前,马伯庸的写作习惯很规律,基本上“朝八晚五”,早晨起床,送儿子上校车,然后猫进自己的工作室,从“早课”写到下午放学。他特地选了一个学校旁边的工作室,按照上下课铃声写作,下课了就起来活动活动。有节奏的写作给予他稳定持续的创作输出,累了他就跑步、打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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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其实我还蛮好奇:如果让马伯庸穿越到古代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身份,他会选择哪里?


“十年前。”他想了想,“回去买套房!”


一如既往,考虑生活就得现实一点。马伯庸并不想回到近代以前任何一个时期,哪怕当皇帝都不行。“最基本的,上厕所都没有厕纸,你是个女生穿越回去,连卫生巾都没有。太痛苦了,生活不了。”

    编辑 | 何焰

值班编辑|吴擎

排版 | 茜雯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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