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赵淑荷
李响,已经成为《狂飙》最让人心疼的一个角色。
剧播出一半的时候,剧情曾引发大家对李响黑化的猜测,他可能会走上师父的老路,成为黑恶势力的帮凶。
后来真相揭晓,李响其实一直都在忍辱负重,假装弃明投暗,实则是潜伏在赵立冬身边收集证据。
但功未成,身先死,李响最后以“粉身碎骨也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间”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李响终究是清白的,高尚的,因为他在任何情况下,永远让个人意志——扳倒赵立冬,做一个好警察——指导他的行动。

李响潜伏在赵立冬身边做卧底,为了理想选择了极其艰难的道路
这种精神,向前溯源,其实就是一种“卧底精神”。《潜伏》中,信奉生存主义的谢若林问道:“这有两根金条摆在这,你告诉我哪一根是高尚的,哪一根是龌龊的?”
高尚还是龌龊?答案在李响的绝笔信里。他详尽地记录了这些年自己受贿的情况,“加油卡二十四张,购物卡五十七张,总计十八万一千元,一分没花”。
但是李响有得选吗?正是因为没得选,他才做了卧底。
但也是因为他选择了成为正直的人。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生求法的人……”,真相大白后人们发现,李响就是这种人,是以上每一种人。
理想主义的两种路径 在《狂飙》当中,安欣和李响其实都是理想主义者。 只不过,他们代表了两种理想主义的路径。 在《狂飙》开头,现场需要警察下河捞尸。局长喊安欣下水,意在给安欣一个冲锋在前的机会。结果安欣故意充耳不闻,因为他不想让大家伙觉得自己有靠山、爱表现。 这个时候李响挺身而出,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等他脏兮兮地坐上安欣的车问安欣为什么不下水,安欣回答:“我为什么要在大伙面前表现啊”。 李响听闻,既羡慕又带一点心酸地说:“有靠山,就是不一样哈,豁达,不像我。” 这两个理想主义角色的分化,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 李响 安欣的轴、执拗,与他自身的底气以及条件分不开。在两位叔叔的庇佑下,他从小可以做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一句“他姓安,公安局长也姓安”,就天然地为他落下保护罩。 如果没有这些条件,普通人“李欣”“张欣”“王欣”们的下场,可能和安欣的徒弟陆寒差不多。这个出身底层的警察,因为轴、忌讳圆滑和变通,在一个系统里处处碰壁,最后为自己的理想而牺牲。 论出身,李响跟陆寒差不多。李响出身莽村,本来是个再平凡不过的青年,他没有靠山,但是一个好人、好儿子、好徒弟。这种“好”太普遍、太普通了,没有靠山的好人,和黑化之前的高启强,区别有多大?谁想要除掉他,什么都不用顾忌。 而在他所处的系统,他想做个“好警察”,经验和资历告诉他,以他的身份,像安欣这样的横冲直撞,难以成大事。 李响 演员李健曾如此形容自己扮演的“李响”一角:“收敛锋芒,隐于百姓,常常要暗中调查,完成任务”。这是一个浮沉于水面上下的角色,暗流涌动里,一根微弱的水草随时可以指向犯罪潮涌的方向。 而李响的身份与经历决定了,若想做到想做的事,为了情义、道义与正义,背负着战友、师傅与身上这套警服的使命,他选择了与暗流“合流”,打入内部,不动神色,伺机而动,如此方可尽可能扼住暗流的涌动。 他有谋略与胆识,深知贸然接近只会打草惊蛇,否则只会如“谭思言”这号角色,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于是,假装投诚接近赵立冬,甚至不惜掉落到污浊的染缸中,相比安欣的率直,李响走的是一种曲折、迂回的道路。 对李响来说,埋伏在赵立冬身边,远远不是一句“世故圆滑”可以概括。他做的要比这更多,他是与虎谋皮,而且孤注一掷。 深入虎穴的选择,李响没有一天不后悔,但为了实现理想,他孤注一掷 这是李响的出身、经历、性格所共同决定的一条殉道之路。有人说李响自不量力,安欣也说“你会毁了自己”,但是李响本就不打算全身而退。 所以他说:“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条单行道,他把自己献祭给了道德和信仰。 做一个理想主义的殉道者,大抵如此。 真实比故事更残酷 李响的故事,是一个卧底故事的范本。在黑白两端之间游走,情义与是非交杂,在冲突性和悲剧性之下,人性也会显出更广阔的光谱。 卧底的故事,是一种浪漫主义叙事,向来是文学艺术作品的灵感源泉。《无间道》就是其中的经典文本。《无间道》里有这样一个细节,韩琛会见泰国毒枭,差使陈永仁验毒,陈永仁动作老练,深吸一口,下了结论:“AA的货啊。” 陈永仁验毒 这个动作,是瘾君子的经验。可是,陈永仁是一个警察。因公吸毒,固然有豁免权,但是难免令人猜测和担忧铤而走险对警察本人的损害。 现实给出的答案是残酷的,我们从历史当中打捞出了这样一个例子。 宋名扬,1963年出生在辽宁,曾经是首钢的一名钢铁工人,心中一直怀抱着警察梦,他想做英雄,除恶扬善。20岁的时候,通过考试,他被分配到北京市公安局成为一名刑警。 当上警察的宋名扬满怀抱负,他刻苦、上进,破获了很多重要案件。拿“三等功”对宋名扬来说,曾经只是“工作日常”而已,同事们笑言“他要是哪年没拿奖,那就是那年没干活”。 1990年,一个重要而神秘的任务落在了他身上。这项任务要求宋名扬进入市局特情组,培养线人,管理情报。为此,他需要广泛地接触社会上的三教九流,跟他们搞好关系,在关键时刻套取情报。这项工作接近于我们俗称的“卧底”。 刑警宋名扬,因卧底染上毒瘾,被毒贩坑害,两次入狱 一如既往地,宋名扬把这项工作完成得很好。他为人忠厚义气,很得当地流氓的爱戴,同时他机敏心细,能够充分利用线人提供的线索。因此,在他的主导下,很多疑案难案都被轻松破获。几年里立功赫赫,黑白两道无人不知,这是宋名扬人生当中最辉煌的时期。 1996年5月,为了破获当时的持枪抢劫银行运钞车案件,宋名扬假扮成一个做生意的老板打入嫌疑人内部。进入窝点后,他发现那里还是一个贩毒团伙,于是假称自己做贩毒的买卖。贩毒却不吸毒,难免引起对方怀疑。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他模仿着自己以前见过的瘾君子,第一次吸了毒。 从这里开始,宋名扬的人生轨迹开始了一场巨变。 那时候,不管是宋名扬本人还是整个警察队伍,甚至是社会上,对毒品的认识都不足。宋名扬发现自己可能有毒瘾的时候,选择回东北老家给自己关禁闭。几天时间有所好转,他对毒品放松了警惕,就马上回到北京投入工作,但是他特殊的工作环境为他提供了“良好”的复吸条件。这条深渊,终于向宋名扬施行了反噬。 宋名扬染上毒瘾,从此人生轨迹发生巨变 1996年之后的10年间,宋名扬在大兴精神病院接受戒毒达100多次。在毒瘾的反复折磨下,宋名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在吸毒、戒毒、复吸、再戒的恶性循环中挣扎,难以解脱。2004年,在毒品的折磨下失去了正常的工作能力,他提前退休。 2020年,距离宋名扬第一次在毒窝吸毒,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这一年出品的悬疑剧《沉默的真相》当中描写了这样一个角色:刘明洋原本是一名卧底警察,后来却住进精神病院,每年过节,他会嚷着要看“公安部的春晚”。 这个情节,就取材自宋名扬后来的经历。 2010年,他从前的线人为了立功,设局引诱他将毒品卖给自己,宋名扬因贩毒罪名被判有期徒刑6个月。第二年,宋名扬再次因为同样的罪名被捕。 出狱之后的宋名扬因为生活困难,变卖了家里的值钱物件,没有电视机的他就有了一个习惯:每年春节都会主动要求回到戒毒所,为的是可以观看公安部的春晚。 他总是边看边哭,因为他想到,自己本来也可以站在那上面。 选择了正直 卧底的故事其实有一种普遍性。 在战争、命案的故事背景之外,调查记者群体也曾经贡献了很多惊心动魄的卧底素材。 记者崔松旺,2011年跟同事一起对黑砖窑开展调查暗访,但是一直没有拿到核心产业链的证据。 记者崔松旺,为解救智障奴工,假扮智障潜入黑砖窑 为了探清黑砖窑是如何从街道、车站这些地方拐卖、胁迫智障人士,2011年8月,崔松旺打扮成流浪汉模样出现在火车站附近。他蓄了半个月胡子,四天没有洗脸洗手,目光呆滞地坐在墙角。几天蹲守之后,他遇到了可能会把他拐走的人。 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智力有障碍,崔松旺想了一个极端办法。他吃了一碗小摊上别人剩下的凉皮。崔松旺说,还好当时没有看见这碗凉皮是谁剩的。 吃完之后,他满不在乎地抹抹脸,对方见状,花了五百块钱把他买进了砖窑。掌握到证据之后,崔松旺伺机逃跑,多次努力之后,终于逃出来。有了他收集到的证据,这次行动最终解救了三十多个被困黑砖窑的智障青年。 我们从这个事件当中或许会发现,《狂飙》为何会塑造孟钰这样一个调查记者,“留得清白在人间”的精神,不会消失。 《狂飙》中的调查记者孟钰 现实与剧作之间,存在着一种精神上的呼应。 今年的春节档,“卧底”的故事频繁出现。 《满江红》里,沈腾饰演的张大本来只是游手好闲一介草民,加入岳家军之后精神脱胎换骨,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潜伏在秦桧的宰相府中,为的只是让岳将军的临终遗言重见天日。《无名》当中,梁朝伟、王一博饰演的地下党特科人员在军统、汪伪、日军之间周旋,为的是获取情报、手刃汉奸。《狂飙》当中,安欣、孟钰、李响都曾经以“卧底”的身份深入犯罪团伙,收集证据。 那么,当我们谈论卧底的时候,我们是在谈论什么呢? 卧底,其实远远不止是我方与他方,两个利益集团之间的博弈。正邪之间的叙事之所以经久不衰,更是因为它演绎了本我与超我的博弈。 卧底永远处在一种“精神分裂”的状态当中。 《无间道》中,卧底在黑帮的警察陈永仁 生活中,他们看起来是被欲望所驱使,为贪欲所占据,或者服从于权威,这是一种表演性的状态。但是内心却必须不断重复良知与道德的准则,拥有另一种秘不可宣的信仰,这是无法落幕的独角戏。 身份上不属于己方,在心理上不属于对方,卧底,是没有归属的人。他孤零零地在世界上游荡,身体与灵魂永远是分离的。这是卧底的悲剧性所在。 但正是在这种分裂的境地当中,卧底拥有了一次“超越”的机会,他们的双面人生,让我们看到选择的力量。坚持本心尚且困难,而卧底们的选择更是涉及了生命、信仰甚至家国的命运。 经典谍战剧《潜伏》有句台词:“秘密战是个独立性很强的工作,个人意志经常会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潜伏》里打入国民党军统内部的地下党余则成 卧底的故事创造了这样一种极端语境:在某些情况下,你只能诉诸自身。你的身份,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过往的个人史,你未来的出路都无法在此刻为你提供帮助,你拥有的,只有此时此刻的你自己。行走在黑白交界处,把整个世界的重量置于自己那根单薄又柔韧的神经,这是人的脆弱之处,也是人的宏伟之处。 “每当身边有人死去,他都会想到自己活着的价值,这是他更大的悲伤,他屡次告诉自己,你是殉道者,你要承受这些折磨,这些折磨就是理想的代价,必须全部承受,直到死。”《潜伏》里的旁白这样解释余则成的命运,而这也是所有理想主义者的命运。 我们常说,“不要把世界拱手让人”。我们之所以会为安欣和李响的故事所感动,是因为他们都行动了。谁都没有去做犬儒的那一种理想主义者,而是奔赴时代最深处,以自己的方式争取着一个美好的世界。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正好可以为李响的一生作结:“我们首先将是善良的,这一点最要紧,然后是正直的,最后——我们将彼此永不相忘。” 编辑 | 吴擎 排版 | 茜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