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陆茗
人与人之间的诀别，的确是很难有准备的，哪怕我们曾预先设想。
“唐小强”就想象过那么一天。那是2019年6月，综艺节目《非正式会谈》第五季第五期，主题叫做“如果这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天”。节目中的他，穿蓝白间的衬衫，发型浓密不乱，收拾得体面，发言活跃。
他先想到女儿，“我会买最早的航班飞回土耳其，看我的女儿，好好闻闻她的味道”。
而后是家人，“我会一直看着他们说，我很爱他们，不好意思，十年多一直没办法陪你们”。
但那一天真正来临时，才发现，那些事再也来不及做、也没有机会做了。
唐小强和女儿
2月10日凌晨，土耳其导游商会联盟 （TUREB）证实，《非正式会谈》嘉宾唐小强死于土耳其大地震，年仅31岁。
他常常做客国内综艺，有一口流利但具有“胡建口音”的中文，视厦门为“第二故乡”，可能是普通人最熟悉并倍感亲切的一位土耳其人。
他也尽力回馈观众的善意，“我希望有一天，自己和成龙一样，人们提到土耳其，马上就能想起来，有一个小伙子叫唐小强。”唐小强生前说。
某种程度上，唐小强实现了他的宏愿。不仅仅是想起土耳其，我们会想到“梗多、会玩”的唐小强，更是此刻的我们想起唐小强，会更深地想到土耳其和它此刻遭受的残酷。
这或许可以解释，对唐小强的惋惜与怀念，何以在网络刷屏数日。他拉近了土耳其与我们心灵上的距离，而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我们一般就称之为朋友了。
宝藏男孩“唐打嗝”
地震之前，很多人是从《非正式会谈》认识唐小强的。
从2016年开始，他就是这档青年跨文化访谈节目里的常驻嘉宾，是土耳其文化代表。
也是在这档栏目里，贡献了很多笑料的唐小强，收获了很多中国粉丝，因为不太能发对“大哥”的音，他得了一个外号“唐打嗝”。
相比其他嘉宾，唐小强的中文发音常常显得笨拙。
他把“搬家”说成“绑架”，“枸杞”是“过期”，“头等舱”念成“头等枪”，“新郎新娘”说成了“蟑螂蟑娘”，想说“甜言蜜语”，舌头反复打结都蹦出一句“甜玉米”……
节目中的唐小强
但也正是这些口误和嘴瓢，带给人欢乐。
说错了，他下意识地就说“不好意思”，渐入佳境时，他会升级玩梗，要是把法国、发达念成“划国”“花达”了，他就自圆其说，“对不起，我的福建口音实在太重了”。
观众也跟着他将错就错，把他的“房（饭）可以一日不吃，撅（觉）可以一日不捶（睡），书不可以一惹（日）不看”，当成湖南口音来听。
你也许不知道，唐小强，其实是个新名字，还是留学生的时候，他的中文名叫唐强。
多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字，却有着奇妙的化学反应，叫起来很亲切，像是同村里一起长大的邻居会取的名字，和狂拽的“龙傲天”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在节目里，他还会自称“阿强”，一个很中国的叫法，就连音调也是闽南调，“阿”念第三声。
起名字的艺术，唐小强不是一开始就掌握的。
2009年，他刚来中国，就想着要创业。那时中国还没有美团和饿了么，但在土耳其，已经有了外卖平台，他想在中国复刻这个模式。
可软件写好了、平台搭建起来了，团队也拉了餐厅合作、招了配送员，但这个名为“XM鱼”、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平台却没做起来，6个月后就倒闭了。
2年后，他发现市场上有了一款名为“饿了么”的外卖软件，唐小强发现，它和自己当初的设想如出一辙，才恍然大悟，还是中国人会取名字：“名字又好听，又让人想了办法，还问你饿了么？”
唐小强曾在厦门担任志愿者/图源：唐小QTurkey微博
节目里，唐小强显得平易近人、笨拙里自带喜感，但现实里，他出身商人家族，自己也是商人“唐老板”。
这个唐老板可不简单，很会做生意，他卖力却不失可爱。
节目里，他逮着机会就推销土耳其产品，很是努力，提溜着两双“一个月不会臭”的高科技袜子说“真的很香”；为了示范土耳其玫瑰水可以喝，他把玫瑰水往嘴里一喷，下一秒就假装中毒倒地，马上又戳着站起来，擦了擦嘴。这是个很会玩的带货主播。
唐小强在节目中经常表现得卖力又可爱
做买卖这件事，唐小强很早就显露出“经商”的头脑，他谈成的第一笔生意，是10岁时为了一辆玩具遥控车。
他把家里的旧书拿来卖，贴上新的价格标签，还翻倍定价，那时他并没意识到这样做不厚道。书卖出去了不少，他如愿买到了玩具。
结果第2天，买了书的孩子家长找上门来，要求退货，他竟搬出了“自由市场”作挡箭牌。后来他意识到事情会闹大，第3天，他的旧书店就关门了，自求多福，祈祷他们不要向爸妈投诉。
唐老板还靠编程赚过钱。
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在父亲的软件公司里学会了编程，还读高中的时候，他已经能靠敲代码挣钱。他一度是个有名的黑客，后来是为了母亲，才发誓“再也不碰”。
唐小强曾是个有名的黑客
很多故事，如果换一个人讲，或许稀松平常，但唐小强常用一本正经的方式笨拙地讲出来，偶尔卖卖关子，故事竟变得有趣起来。
看节目的时候，你会忘记唐小强是个正儿八经的老板，弹幕里，观众也喊他“宝藏男孩”。
异乡人，入乡随俗
我们和唐小强的缘分，从2009年开始，这一年他18岁。
他从土耳其的建筑学校退学，准备出国。他本可以去美国学商科，但最终，他说服家人来了中国，在厦门大学读到了硕士，一边读书一边挣钱。
尽管家境富庶，但他来到中国也不简单。
离开土耳其之前，父亲只给了他一张机票、第一年的学费，剩下的要他靠自己、从头开始。
他去了一家土耳其餐厅打工，原本他只是做翻译，连带着备菜，但店里人手不够，老板还让他洗盘子，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洗过盘子。盘子很多，他一边洗一边哭，机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那一点也不酷。
这似乎是一次历练，后来他才发现，当年的餐厅老板和父亲认识，父亲在暗中关注着他。
唐小强在中国生活了12年，即便是我们这些陌生人，也能从一些印记里看到他的变化。
厦大官网上，一张照片记下他早些年的样子。
他虽不过20出头，但看起来老成许多。头发乌黑茂密，从下颌往两鬓蓄着黑黑的胡子，差不多要和上嘴唇那道弯弯的胡子连在一起。
唐小强
毛发旺盛，是土耳其人的一大生理特征，但这和我们后来在电视上见到的他不太一样，因为节目里，更多时候，他会把胡子全都刮掉，看起来更年轻爽朗。他说过，如果不是为了上节目，平时他基本不刮胡须。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的形象更容易被中国观众接受，他还是入乡随俗，以免让自己看起来像卖羊肉串的大叔。他知道，一个不留胡子的荧屏形象，更符合中国人的大众审美。
有回时隔一个月，节目组导演再次见到唐小强，对他胡子的生长速度感到惊讶，他已经很久不刮了，那次他建议造型师直接用电动理发器给他剃胡子，再抹泡沫刮干净，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10岁。
剃了胡子后的唐小强/图源：唐小QTurkey微博
胡子的去留，在土耳其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如果世界上有哪个国家将胡子看作男性阳刚之气的象征，土耳其一定榜上有名，不同样式的胡子甚至带有政治或宗教倾向，而修剪胡须，被认为是女性化的。
唐小强也在意形象，但相比他的个人形象，他更在意自己作为土耳其人的形象和声誉。
剃胡子、留胡子，改变的是个人外在形象，但入乡随俗显示着融入他人的友好姿态，是更重要的事。
维护形象并不需要像剃胡子那样，刻意为之，有时候，遵从自由意志、释放善意，也能做到。
2015年4月，在厦门，唐小强路过一场面包车、货车追尾事故现场，面包车司机头破血流，他去到司机身边，脱下自己的衬衣，帮着按住司机的伤口以止血，打了急救电话。
车上两位女士被车门卡住，动弹不了，一人试图挪动身体，唐强劝阻了她，因为如果骨头有损伤，乱动会更严重。
唐小强和家人
他不止一次地释放善意。
那次事故几个月后，他路过一家超市后门，听到里头传来一个女人持续的叫喊声，又看见一个男人在货物堆里殴打一个女人。
他不确定这是家暴还是对盗窃的惩罚，但无论哪一种可能性，他都觉得有比动手打人更合适的做法。在公共场合，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制止暴力。
他进了超市，试探详情，想要劝阻，却被男人粗暴回应“关你什么事”，旁边还有两三个人盯着他。
他掂量着自己打不过，怯生生地找了个借口，“我要复印，这附近哪里可以复印”，但走出来之后，他就去最近的派出所报警，坐着警车一起回到现场。此时，女士蜷缩在角落，男人从后门逃跑，警察上前去追……
当年，厦门大学官网记下他的3次见义勇为，也有人请他再讲讲这些事，但后来他在海外个人网站上袒露过心声，他试图远离这些修辞：“我不喜欢说和强调这些事情。”
厦大官网上的唐小强
他有自己的信仰，只是虔诚地写下：“我们做这些事，是为了寻求真主的喜悦，我们爱人，无论他们的肤色、宗教、语言或种族。”
但“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份宣扬带来额外收获，“我看到，这些事改变了一些人的看法，甚至包括那些在社交媒体上曾带着仇恨谈论土耳其和土耳其人的人。”这是他真正在意的事。
过去，一个土耳其朋友用行动传递了他的善意，如今，网民用关注和悼念，回敬着这份善意。
朋友唐小强
“我们土耳其有一句谚语”，这是唐小强上节目时的一句口头禅。
他念着这句话陪了中国观众7季，我们由此知道了土耳其的谚语：蠢人就是心在嘴上的人，聪明的人嘴是放在心里的人。嫉妒是别人嘴里的甜蜜……
带出这些土耳其谚语的同时，他也带我们认识了一个更鲜活的土耳其。
唐小强在节目中常常会说土耳其谚语
土耳其的女排联赛是全世界最好的联赛，优秀的女排球手都可以在这里以打排球为职业，中国的朱婷就在土耳其打球。为衬托这一点，节目里玩的3V3排球赛，他铆足了劲儿想赢。
他还热情安利，土耳其是植发技术最发达的国家，为了有植发需求的中东兄弟华波波，他找人询问，要来了一家服务好、价格公道的植发店的名片。
原来中国动画电影《熊出没》，在土耳其也很受欢迎，曾问鼎动画票房排行榜，很多土耳其小孩甚至误以为，这是土耳其本土制作的动画片。
他告诉我们土耳其的过去，这里处在地震活跃带，1999年，他们经历过一场超级大地震，建造的很多房子没有达到标准，很多人都不知道地震发生后要做什么，有5～6万人在地震中丧生，“那是我们最黑暗的一天”。
唐小强曾在节目中提起1999年土耳其地震
他也向我们介绍土耳其的当下，大学毕业生压力很大，工作难找、工资也低，反倒是低学历的养殖工工资猛涨，比大学生的收入高得多……
2017年，不到30岁的唐小强成了“被选中的人”，他以总统府投资局中国国家顾问的身份提供咨询，也参与着土耳其和中国的经贸往来。
一件趣事发生在2017年9月，一名土耳其政府官员给他发来一条链接，里面是王俊凯粉丝在土耳其卡巴多其亚放飞热气球为偶像庆生应援的视频，在网络上很是轰动。
这名政府官员为满满的宣传效果而惊喜，又对这条链接在一个小时内达到100万转发量有所疑惑，便来问他：“这是真的吗？还是广告公司骗我们？”
唐小强和家人
31岁的唐小强原本规划好了自己的职业道路，但一场地震夺去了他的生命，让这一切戛然而止。
唐小强有很多朋友。
欧玛是他在土耳其的朋友。2月11日，是唐小强的葬礼，他的家族享负盛名，当天，很多人向他作了最后的告别，欧玛估计，至少来了1千人。
唐小强还有一群外国朋友。华波波、天乐、功必扬，是他在《非正式会谈》上认识的。
地震发生后，很多土耳其人受困，为尽可能让救护员早点注意到唐小强，华波波和天乐号召网友在海外社交媒体上向土耳其救援队在线求助。
华波波和唐小强
很多人喜欢唐小强和华波波这对相爱相杀的“中东兄弟”，他俩长得也像。唐小强确认遇难后，有人给华波波留言：“波波，你失去了你灵魂的另一半”。
唐小强还有很多没见过面的中国朋友。
人们找出他的节目视频，听他说着：“我希望有一天，自己和成龙一样，人们提到土耳其，马上就能想起来，有一个小伙子叫唐小强。”很多人在弹幕里回复他：你已经做到了。
也有很多人回看他在节目里的搞笑名场面，弹幕区飘着“看着本该笑的视频，我只剩哭了”“虽素未谋面却陪伴我很久”……
后知后觉地，我们似乎真的和唐小强、和这群热热闹闹的外国人一起，把这档播了7年的综艺处成了《老友记》。
如今，这位“老友”回到了土耳其，长眠于家乡伊斯坦布尔。他的本名叫Idris Talha Kartav（伊德里斯·塔尔哈·卡塔夫），当然，被叫“唐小强”也是他所乐意的。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向由
值班编辑｜江江
排版 | 八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