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日,备受关注的胡某宇事件新闻发布会在江西铅山县召开。发布会上,江西省、市、县公安机关联合工作专班及市县相关部门,公布了事件的最新调查情况。经调查,所有关键证据都指向:失踪的铅山少年胡某宇系死于自杀。
随着事件更多细节的公布,胡某宇生前的心理状态才得以令外界“窥见”。这个15岁的少年通过文字、社交平台和录音等,记录下了自己自责、痛苦、无力无助无望感、无意义感等种种情绪。
在各种情绪的纠结与犹豫后,一个生命最后选择走向了“终点”。
中国教育学会中小学生安全教育与管理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北京市青少年法律与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名誉理事长宗春山认为,青少年自杀事件实际上是一个公共卫生事件,自杀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之所以自杀,反映的是社会、学校、家庭没有得到足够的支持。“所以不能说他自杀是因为自己想不开。”
在书本、笔记本上,胡某宇写下“吐了,新环境真的难适应,我这内向的性格真烦,也不能全怪性格吧,毕竟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可以通过写东西来缓解一下这份心情”,在社交软件里,他发布“我试着销声匿迹,原来我真的无人问津”,多次与同学说“人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是否存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女儿说过“自杀”但认为是“气话”
据了解,目前,全国有1379家妇幼保健机构开展儿童心理保健服务,318个地市设有精神专科医院,2756个区县能够开展精神卫生专科服务,初步缓解了基层儿童心理服务短缺问题。我国通过以上多种举措,促进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但仍然存在制度短板等问题。
根据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2021年8月发布的《中国青年发展报告》,我国17岁以下儿童、青少年中,大约有3000万人受到各种情绪障碍和心理行为问题的困扰。
宗春山告诉记者,青春期的孩子出现心理问题,在心理上、生理上都会有比较明显的表现。心理上一个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封闭,如胡某宇一样,几乎不与人来往、不与人交流,他们内心没有安全感、潜藏很多秘密,甚至包括对死亡的思考和计划。此外,在生理上,他们会出现厌食、失眠以及一些比较反常的举动,比如写日记、烧东西。另外,还有些孩子会在不同场合表现出厌世情绪,说活着没意思等等。
“晓琳(化名)还真的讲过类似‘自杀’之类的话,但是我们也都是觉得可能是当时情绪激动导致的,没有真的以为小孩想过自杀。”家住广州女儿正在上初中的梁平(化名)向记者回忆,直接导致父母和女儿“决裂”的“导火索”是家中的电子产品——平板电脑,女儿在那段时间天天抱着平板电脑不放,而且每次说过后也都没有任何效果反而会被“怼回来”,这让他感受到女儿的“叛逆期”到了。
他与女儿双方的激烈冲突之后,彼此都说了一些情绪比较激动的话,比如女儿大嚷着要离家出走、要自杀之类的话,但是家长说话的语气也比较重。这段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彼此沟通的深入,双方也都能够放下执拗的“坚持”,女儿使用平板电脑的时间有了限制,在慢慢地习惯之后,就算没有人监督,女儿也养成了习惯,主动会控制使用平板电脑的时间。“孩子嘛,都是阶段性的,那时候她才小升初,随着年龄渐渐长大,也都会逐渐理解的。”梁平说,至于孩子提到的“自杀”“离家出走”等气话,他也会重点去关注并加强与学校老师的沟通,确保孩子安全的情况下几方合力去引导,也算是平稳地度过了孩子的“叛逆期”。
家长应学会给孩子制造一些“释放”的机会
胡某宇的老师、家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都曾回忆,他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宗春山认为,青春期的孩子有着双向需求,一方面他们特别渴望与社会交往、结交朋友,另一方面他们内心又潜藏很多秘密。如果是外向的孩子可能会主动与人交往,而内向的孩子则更容易将秘密潜藏在心里,遇到苦闷后不易暴露,更难以获得支持,因此需要更加关注性格内向的孩子。
宗春山认为,导致青少年自杀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缺少足够的心理健康普及,很多学校、老师、家长都把重心放在学习成绩上,但却忽略了孩子的性格培养,“使孩子成为学习的工具”。宗春山说。
宗春山说,青春期的孩子情绪发育非常快,这一方面会促进他执着追求自己的理想,另一方面也会导致其容易冲动。对此,家长应该学会给孩子制造一些释放的机会,比如一些刺激性的体育运动、包容他与父母的合理吵架、允许他做自己喜欢的事等等。“要给孩子释放的出口去证明自己,而不是只有学习,否则一旦学习出现问题,孩子就无路可走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宗春山认为,我们更应该提醒学习好的孩子,他们没有失败过因此反而更脆弱,一旦出现问题就要“亮黄灯”了。
家长在陪伴,却“看不见”孩子心里的痛苦
据发布会内容,在录音笔留存的内容中,胡某宇更清晰地表达了试图自杀的意图。发布会通报的两段音频内容显示,10月14号17时40分,胡某宇站在宿舍5楼阳台上试图跳楼,犹豫未决。录音中胡某宇说:“真站到这里反倒是有点紧张了,心脏在狂跳,说实话没有理由,只是觉得没意义,如果真跳下去了会怎样?不确定。跳下去了应该也没人发现,现在至少不会被发现,以后过了几天肯定还是会发现的,刚刚又不跳,哎,我真的是想跳,不想,我应该是不想。”23时08分录音显示,胡鑫宇再次表达自杀意愿。
求生的信号或曾传导给了胡鑫宇的母亲。官方通报称,2022年9月,胡鑫宇曾与母亲三次通话,共43分54秒,其母反映胡鑫宇哭诉不想读书、想回家。10月1日凌晨,其母亲、哥哥专程从福州赶回予以安抚,4日二人离家返回福州。但就在10月14日,胡鑫宇在食堂晚餐后,携带录音笔两次登上五楼阳台,并留下有明显轻生意图的录音。
在家庭方面,宗春山认为,自杀一般有家族遗传史,家长如果发现家族有类似情况,就要对孩子多加关注。此外,就是要加强陪伴的质量,关注孩子的心理需求。这种陪伴不是物理空间上的在一起,而是要耐心倾听孩子、与孩子交流,“不是孩子说一句,家长评价一句‘没什么’,这就是‘看不见’孩子心里的痛苦。”宗春山说。
宗春山介绍,在自杀预防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同伴”。所谓“同伴教育”,就是告诉同伴自杀倾向有什么样的特征?发现后要及时报告。而在学校里,同伴教育同样非常重要,通过开设心理课程、进行心理健康教育来普及心理健康知识、建立预警体系,让孩子们去发现身边可能出现心理问题的同伴,并及时报告给专业的心理教师。
同学“轻生”劝下几年后才告知家长
“我也是听到之后才知道的这件事,现在想想还是有些后怕的。”家住广州的家长夏英(化名)向记者介绍了一段她儿子的经历:在准备出国留学写文书的关键阶段,儿子曾一晚一晚地陪伴着他的同学,听同学倾诉自己心里遇到的问题。主要的原因,就是儿子的同学由于压力过大或者其他的一些因素影响,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作为同学和好友,儿子成了同学最好的倾诉对象。“但是他也是个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这件事,也可能是由于要为同学保密,所以也一直没有和老师与家长说过此事。”夏英说,由于不断受到这种负面情绪的影响,就连儿子自己的心理也多多少少有了一定的波动,如果没有处理好的话,很可能也会对生活、学业等带来影响。
“这还是儿子上了大学几年之后,才向我提起了这件事。”夏英说,同学之间的关系到了青春期阶段,往往比父母之情似乎更加“亲密”,因此,“同伴”的倾听与劝解往往比家长和老师还更加有效。
宗春山告诉记者,现在学校的心理健康教育,更多的是将它当作一种知识,而没有把它当作一种能力去训练。而且随着学业的日渐繁重,这种心理教育也淡出了学生们的生活和学习。而同伴教育中的“同伴”则主要指的是学校中十分信任、熟悉的同学。他介绍说,“同伴教育”模式实际上是一种社工工作或社会工作的模式,就是将同学的同伴进行培训训练,教会他们相关专业知识学以致用。“这种模式的特点就是成本低。有多少人能去找心理医生或是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去咨询呢?如果同伴接受过这种训练,他就知道什么是心理健康出现问题的征兆,今儿发现同学的问题,通过一套系统报告到上面去,进行及时的干预。”他解释说,由于同学之间每天生活学习都在一起,彼此也知道彼此的小秘密,特别是到了青春期,这种同学之间的友谊已经几乎可以取代父母的情感了。正是由于这种亲密的关系,同伴教育将一些同学进行专业的训练,彼此的谈心也是有意无意地,避免了过往说教式、自上而下的方式,在玩的过程中就发现一些问题,及时报告。
“同伴教育”中的“同伴”不一定谁都能当
“其实我们所说的同伴教育,这个‘同伴’并不是谁都能够去当的。如果他本身自己的边界意识不强,也会产生替代性的创伤。当对方有这样的想法后,他自己也被卷入、被影响了。”宗春山说,正如会游泳的人不一定都能够救人,救人也是一门技巧,所以,同伴教育同样需要进行挑选、训练,给一个时间机会,看是否能够做到。另外,同伴教育重要的一点是有专业的群体对这个人群进行督导。“正如医生的医生,同伴也可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还需要解决同伴自身的心理问题,就需要专业的心理工作者作为督导老师进行督导。”
此外,如“同学会”“班委会”等同学的自治组织还没有真正发挥其作用,而有些学校中开设的心理社团,也都还没有发挥其助人自助的作用,更多的是进行相关心理活动的宣传和活动,没有把“助人自助”放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去做。
“在我们学校是有心理课和心理老师的。”一位广州南沙某中学的同学王丽(化名)向记者介绍,在学校开展的心理课上,除了会讲解一些专有的心理名词之外,也会教给学生一些最基本的心理学“话术”——如先表示理解,然后结合自己的经历劝导等。而且在每一个班级也会有一名“心理委员”,当同学们有心理方面的问题之后,都可以去和心理委员聊天,如果解决不了也会去找心理老师进行纾解。
“我也去找过心理委员的,在我们的认知中,心理问题并不是精神病之类的,有心理问题觉得也挺正常的,不会有什么歧视。”王丽说,反观在小学阶段,其实有些同学已经多多少少出现了心理方面的问题,但是学校是所有年级聚在一起开心理讲座,其实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不多。而遇到了心理问题的同学,大多也都是找最要好的同学进行倾诉。
“当然我们说的同伴教育,也只是我们学校心理干预体系中的一个重要分支,不能光有这么一个干预,如果只有一个同伴教育,其他的东西没有,发现了问题向谁去解决呢?万一走漏了隐私怎么办?所以,它是整个心理干预体系中的一部分,只是其中的一个子系统。”如同伴教育需要专业的心理老师进行督导的环节,光靠同学的自治是肯定不行的,需要在发挥自治组织作用的同时,有一个更大的组织群体来支持这个同学自治组织。
自杀是多方面原因影响,可能某应激事件在“沉睡”
“自杀的原因不能归为某个特定事件,而是多方面的因素共同影响的,但一定是有一个应激事件的,这个事件可能不是刚刚发生的,也可能是一周前、半个月之前发生的,有一定的延迟性,有一个‘睡眠’过程,具有‘沉睡效应’。”宗春山介绍说,比如在遇到应激事件之后,他也在挣扎如何去解决,但是很久都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在这个过程中,哪怕一个微笑的动作,就会放大它原有的问题,产生“扳机效应”,造成严重的后果。
他举例说,比如一个性格内向的青少年,在遇到应激事件后想了很久都没有办法解决,找同学、找家长也没有什么支持,当有一天看了一个电影或视频,其中有一个自杀的暗示时,然后他就行动了。最后产生自杀的结果是由于许多因素共同影响的,而并不是因为只是看了一场电影的缘故。
至于碰到这样的问题如何解决?宗春山介绍说,一般有主观和客观两种方式,如主观方式则是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有意识地进行主动诉求,比如告诉最亲近的人——爸爸、妈妈、朋友等,或拨打专业的热线进行咨询倾诉,倾诉本身就是一个治愈的过程。另外一种是客观的,无意识地就进行了宣泄。如学校、社会提供相应的发泄渠道,进行运动——上体育课、进行课外活动等,这些活动其实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心理支持的重要方面。

宗春山
自杀事件是公共卫生事件,专业社会资源应介入学生心理健康
中国教育学会中小学生安全教育与管理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北京市青少年法律与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名誉理事长宗春山认为,青少年自杀事件实际上是一个公共卫生事件,自杀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之所以自杀,反映的是社会、学校、家庭没有得到足够的支持。“所以不能说他自杀是因为自己想不开。”他介绍说,中国很多父母还是物质型父母,不是精神型父母,他们更关注物质上对孩子的照顾,却忽略了情感上的给予,不会表达对孩子的关爱。“有个孩子每个月给主播打了2000元,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因为主播天天说我爱你。那父母为什么不能对孩子说我爱你?”他认为,当今孩子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但很多家长却意识不到,还停留在让孩子“吃饱穿暖”的物质层面上,充当“奶牛” 式的“饲养员”。因此他建议,父母要学会与孩子共情,“脱了自己的鞋去穿他的鞋”,要学会换位思考,学会倾听并理解孩子内心的需求。
“越是偏僻落的地区,由于家庭给予的心理支持不够,所以学校和社会的资源应该介入得越早越多越好。”宗春山说,如果学校建立的心理咨询室、配备的心理老师等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学生出现很多的心理问题没有得到及时关注,学校也是有责任的。
他介绍说,现在学校注重道德教育,但德育是德育和心理健康完全不是一回事,德育是明白是非对错,但是心理健康并不是如此。“我抑郁就我是错了?我内向就是我错了?”因此不能用对错来评判的,心理健康包容和接受,引导和理解的问题。
“关起门来办教育这个观念已经非常落后了。”他建议,学校应该把封闭的校门打开,把社会资源引进学校,如专业的社工组织、医院精神科、社区卫生防疫站等引入学校,“但是门要打开,要信任这些社会资源。”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张丹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张丹(除署名外)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张丹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蔡凌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