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吴擎

今年夏天，黯淡无光的荧幕前出现了一位重新点亮人们视线的明星——年逾六十的叶蒨文再度出山，成为某种程度上的“现象级”人物，给沉寂的娱乐圈带来了久违的活力。

她在音乐综艺《声生不息》里再现了往日的光彩：银发红裙、“鬼马”的表情和爽朗的笑声，组成了她身上那份舒展又律动的状态。当叶蒨文唱起那首上世纪80年代大热的《祝福》，谭咏麟感慨说，“这首歌都不认识，怎么能算香港人？”

多年前一场《鲁豫有约》的访谈中，叶蒨文坦言，前有梅艳芳，后有王靖雯（王菲曾用名），自己“没有红过”。这个发言放在当下多少有点“凡尔赛”。

作为港乐辉煌时期的标志性人物之一，她在1990年至1993年连续包揽了四届香港“十大劲歌金曲颁奖典礼”的“最受欢迎女歌手”称号。

叶蒨文的《祝福》《潇洒走一回》《珍重》等作品，在华人世界长久未衰，成为了许多人的时代记忆。是的，叶蒨文最出名的歌迷是导演贾樟柯——她的歌是贾樟柯电影“江湖”的御用BGM。

30年过去了，华语乐坛的江湖因为总是充斥着短视频的神曲被唱衰，所以能让观众折服的，是叶蒨文在台上数十年不变的唱功和实力，还有她在台下展现的洒脱、从容与大气。

这份潇洒与大气，现在太需要了。

惊艳，是叶蒨文归来的首场表演带给人的震撼。

一束轮廓光，在舞台歌者后方落下。光下，一头纹理清晰的银丝与一身利落的红裙，象征着这名歌者依然蓬勃的生命力。

无需复杂的舞美，简简单单的一支立麦，更能衬托出叶蒨文那有力但细腻的嗓音。

叶蒨文（图源：@叶蒨文SallyYeh）

叶蒨文的《祝福》，有低语细诉的绵长，也有高亢嘹亮的震撼。这是她最红的歌，但她曾言，不喜欢《祝福》的温和平缓。在加拿大长大的她更钟情欧美音乐的强节奏，但制作人黄柏高还是劝服了她：相比旋律，歌词才是《祝福》的精髓所在。

丛林、清泉、鸟语、清风构筑了希望的意象，“叮嘱清风奉上衷心，祝福千串”直抒清新与暖意。潘伟源的辞藻，春风化雨般，滋润人心。

因抚慰了当时港岛移民潮泛起的低迷情绪，1988年《祝福》一经推出，就创造了35万销量的“七白金唱片”（香港地区唱片销量达5万即可称为“白金唱片”）。在谦逊的叶蒨文看来，《祝福》的功劳归于黄柏高，“这是他的歌，我只是帮他唱。”叶蒨文说。

如今，远方的战火与近处的瘟疫滋生了普遍的失落，此时，叶蒨文带着《祝福》，跨越万水千山来临。叶蒨文在内地综艺的舞台上唱罢，台前幕后的观众无不受感动，杨千嬅在后台也悄悄抹着眼泪。

柔情歌者叶蒨文，是优雅从容的，但以高音和“巨肺”作为著称的唱将叶蒨文，唱跳实力简直秒杀当今的选秀偶像们。

在第二期表演中，她唱跳同频，还秀出一段英文Jazz Rap，一气呵成地演绎了唱跳版的《我要你的爱》。在排练阶段，李玟和周笔畅就被前辈的体力与肺活量所折服。在新人辈出的舞台，叶蒨文的实力与气质丝毫没有被岁月侵蚀，反倒在年龄的加成下更显珍贵与令人信服。

这首被音乐制作人许愿称为“很难唱”的歌，一直都是叶蒨文的拿手好戏。她曾分别与梅艳芳、林忆莲、王菲等流行歌天后演绎过不同风格的版本。叶蒨文与王菲在TVB台庆节目上演的“仰卧起坐”版，成为现在网友们“考古”的热门视频。

表演完毕，褪去华服的叶蒨文，变成了爽朗的、随和的、亲切的“大姐姐”。

节目上“夫妻档”一起出场，叶蒨文和林子祥在台前牵手、亲吻，大方展示两人携手26年的深情，一如当初两人不顾流言蜚语公布恋情与婚讯时的坚毅勇敢。

但到了拉票环节，面对丈夫“老公不能输给老婆”的发言，她先是吃惊又嫌弃地发出一声“哎哟”，然后将目光放往观众席，说：“这里所有的女人都不会这么觉得。”语气里充满自信与智慧。

回到后台，她将华服与高跟鞋换成便服和平底鞋，舒坦地在沙发上与杨千嬅、刘惜君等后辈们谈笑自如，时不时挤出她吐舌、斗鸡眼的标志性表情。她对年轻的单依纯说：“我在电视上看了你八个星期，你唱得很好。”“她才这么小，所以真的，以后不得了。”毫不吝啬对后辈的赞美。

节目中，叶蒨文在一众后辈的簇拥之下，她就像一个知心大姐姐，丝毫不见摆架子的痕迹。这种不带人设、没有包袱、自信坦荡的性格，使叶蒨文成为了节目的一大亮点，更是荧屏上这个春天那一抹难忘的红。实力与性情，使她的名字频繁登上热搜，连不少在她半隐退乐坛后才出生的年轻一代，也自动为这位银发港星贡献热搜流量。

在此之前，叶蒨文被年轻一代、或者是文艺片爱好者所熟知，通常是贾樟柯电影御用歌手的“身份”。

贾樟柯说过，叶蒨文的歌曲有一种江湖感，与那时的情义相连，也暗含与人物命运相似。

什么是江湖？据学者余雅琴考究，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庄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中，经过千百年的流转，已经从原先江海湖泊的含义更迭为文人志士心中那片远离朝堂的云野、绿林好汉们起义斗争的场域。在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里，江湖即是人间。

回到叶蒨文和她的时代，她所在的江湖，无疑便是香港乐坛。无论是《刀马旦》还是《潇洒走一回》，叶蒨文的走红，离不开香港电影“新浪潮”和香港流行音乐的“时代快车”。

她在采访中曾说过，在她刚到香港时，流行的都是邓丽君那种温婉、细腻、圆润的风格，对于唱腔大开大合的叶蒨文来说，只能依靠《零时十分》《祝福》等她并不心动的温情曲风在乐坛博得一席之地。

但时机造就了叶蒨文后来的走红。黄霑形容那时候的香港乐坛：“潮流的转变快速而频密，形式则花样繁多，不一而足。”这种开放与自由，为每个人提供了“成名15分钟”的土壤。

1984年前后，香港与内地以及台湾的联系正在加深，而地处海峡两岸中点的港岛，成为了两岸三地音乐人交流之地。那一年，香港歌手张明敏哼唱着《我的中国心》，登上了春晚舞台，香港流行音乐逐渐深入内地。港台歌星交往频繁，罗大佑、李宗盛、齐秦等台湾歌手打开了香港市场。

叶蒨文也身在这个浪潮当中。移民加拿大后回到台湾的她，通过电影《一根火柴》触电影视和歌坛，迅速成名。但因为不认同经纪公司为自己打造的甜心女孩路线，她拒绝了公司的续约，22岁的她只身奔赴香港发展。

如果以金庸笔下的人物来比喻叶蒨文在香港乐坛的存在，《射雕英雄传》的黄蓉该是合适人选。作为桃花岛岛主的女儿，黄蓉精通奇术，美丽动人，性情灵动，聪慧通透。遇到黄蓉，江湖人士无一不赞美她的功力与性情。

叶蒨文同样是香港乐坛备受宠爱的歌者。叶蒨文天生具有大开大合的唱腔和刚柔并举的声线，而加拿大的成长背景赋予了她开朗、外向、自信的性格，符合此时香港市场对女艺人的定位。

港乐巨匠黄霑公开承认过，叶蒨文是与自己合作最多的女歌手。回忆起叶蒨文，他说，她不会读乐谱，也不会看中文字，但她人极聪明，新旋律的示范录音带，她听两三遍旋律就一音不漏、半拍不错地背出来了。连当时出没在电影片场的黑社会势力，也能与叶蒨文交朋友。

黄霑直言，叶蒨文是他最爱的圈内女艺人，但相比外貌与唱功，他更喜欢叶蒨文的性格，直爽、率真、没有架子。

1984年，她凭借一首由林子祥作曲的《零时十分》一炮而红，首度入选十大劲歌金曲。1988年的《祝福》传唱港岛，叶蒨文凭借此曲一次性拿下十大劲歌金曲、十大中文金曲，以及首届“叱咤乐坛女歌手”金奖等重磅奖项。自此，她在一线歌手行列站稳脚跟。

那是一个“神仙打架”的年代。香港乐坛除了有谭张争霸、“四大天王”，还有由梅艳芳、叶蒨文、林忆莲和王菲组成的“四大天后”。不同于梅艳芳的霸气、林忆莲的风情和王菲的古灵精怪，叶蒨文逐渐走到红尘滚滚的侠女路线。

早在1986年，叶蒨文与林青霞、钟楚红同台飙戏，出演了《刀马旦》中的戏班女子“白妞”。在这部被看作是徐克在香港“新浪潮电影”中不可抹去的重要电影中，行走江湖的“白妞”对亲友肝胆相照，乃是一名女中豪杰。叶蒨文凭借这一角色，入围当年金像奖最佳女演员。

这种“侠气”被叶蒨文从电影领域带到了歌唱事业中。1989年，叶蒨文推出了《面对面》专辑，其中收录了由卢冠廷、唐书琛夫妇还有黄霑谱曲赋词《浅醉一生》。

我在流连，愿你来临，心在漂泊，承诺未变。“即使期望多飘渺，期望已能令我跨进未来。”《浅醉一声》歌词指向的，是人在江湖的漂泊与流浪、柔情与深情。

这首歌的最佳诠释，是吴宇森凝练在电影《喋血双雄》中的经典画面。那有叶蒨文饰演的歌女“珍妮”与周润发饰演的杀手相遇时的惊鸿一瞥，也有周润发以口琴吹奏《浅醉一生》的落寞背影。

《喋血双雄》被外界誉为港片第一，“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的风格，影响了好莱坞名导昆汀的暴力美学，也影响了贾樟柯的江湖叙事。

港台经典音乐，占据了贾樟柯电影的重要元素，其中，叶蒨文歌曲是必不可少的。在贾樟柯的长片处女作《小武》中，县城无业青年小武站在录像厅门口，保护那一名他倾心的歌女时，背景音是国语版的《喋血双雄》与《浅醉一生》。20年后，在《江湖儿女》中，叶蒨文的歌声不约而至。三次响起的《浅醉一生》，代表着巧巧与斌哥的在江湖中赤诚相爱的浓度。

但叶蒨文中最具江湖气的，私以为是《潇洒走一回》。1991年，这首来自电视剧《京城四少》的主题曲，甫一面世，就传唱遍到华人世界每个角落。“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歌词传达的豁达、勇猛与无悔，击中了刚被市场浪潮包围的内地，暗合了投身到“下海潮”人们的心里。自此，叶蒨文被冠上了“潇洒歌后”的称号。

叶蒨文似乎从未离开过歌坛。

1996年，叶蒨文与林子祥结婚后，曾减少了工作量，两人渐渐淡出公众视野，到加拿大半隐居。叶蒨文与“恩师”林子祥的感情曾经轰动过香港娱乐圈。但世事变改，26年的婚姻，让两人“找到了最合适彼此相处的方式”。如今两人分别已到花甲与古稀之年，在综艺舞台上依然大方挽手、亲吻，眼神充满真挚。

叶蒨文和林子祥

千禧年后，叶蒨文曾推出过《你听到》和《Inside Out》两张专辑，也曾举办过个人演唱会。如今，音乐综艺时代来临，叶蒨文也多次登上各大卫视音乐节目的舞台。但能达到“出圈”效果的，似乎只在这个春天的荧屏中。

无论是台前的潇洒歌后，还是幕后的知心大姐，众人为叶蒨文的出山而欢呼，与其说我们在怀念那个回不去的年代，不如说是我们在呼唤着那种洒脱、大气特质重出江湖。

如今的娱乐圈，被贴上“潇洒”“清醒”标签的艺人并不少。一则十几秒的短视频足以为艺人创造数百万的观看、转发、点赞数据，还顺势能打造一个“人设”。

但这种“人设”是扁平的，能在互联网流行并不代表能在现实世界中产生普遍的共鸣。更何况，“人设翻车”“偶像塌房”意外频发，粉上哪个“偶像”一如投身股市般具备风险。

“倒奶事件”触发的“养成系”娱乐偶像工业体系崩塌之后，大众视野中出现的，难以再见到具备“输血”的新造势节目，反而是一众打响怀旧旗号的主题舞台。观看量峰值超4500万的崔健演唱会直播如是，全平台观看人数破5000万的周杰伦演唱会重播如是，近期开播的“乘风破浪”系节目如是。

能形成跨世代、破圈层共鸣的，还是要靠“流量世代”前的艺人们。

去年，腾讯音乐推出的“年度十大热歌”，由短视频歌曲包揽了所有席位。一时间，“华语乐坛”已死的论调甚嚣尘上。从偶像工业体系走出来的艺人，其娱乐八卦甚至是“雷人”言论的热度超过其代表作，遑论那些连代表作都没有的艺人。

腾讯音乐娱乐集团（TME）评出的2021年度热歌榜

一切都将矛头直指“流量为上”的娱乐工业生态。更何况，如今娱乐工业因疫情打击而陷入半停滞状态。“旧疾”未愈又添“意外”。

时代风气是会渗透到每一个角落的。在不确定性与无力感笼罩的时代，人们心绪越是迷茫，越需要某种确定的、明朗的、透亮的符号来寻求安慰。

在这个春天，叶蒨文身着一身红裙，出现了。

幸好，我们还有这个符号，可惜，只有这个符号。

    编辑 | 莫奈

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