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3·21”东航飞行事故遇难者头七祭,许多遇难者家属再一次共同前往核心区献花,以寄托他们的哀思。今天过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将离开梧州,带着那一罐泥土,重新回到他们的生活所在地。
“3·21”东航飞行事故心理救援专家组组长尹平介绍,为缓解家属的悲痛,现场专家组为想带泥土回去的乘客家属准备了小陶罐:“我们尊重每一个人,看到有不少家庭在坠机现场装泥土,用这种方式与亲人情感连接,没有忘记就是永远在一起。”

而对于遇难者家属林女士来说,事故发生七天以来,她从一开始的强烈应激状态,逐渐进入到“心理防御机制”——这是一种个体在遭遇挫折和紧张冲突情境时,为维持自我与现实的平衡,尽力减轻压力或为激励自己克服负面情绪而主动开启的一种状态——这其中漫长的心路历程,她亟需倾诉。前两日,来自广东、不愿意透露具体姓名的东航遇难者家属林女士联系到记者,并开展了一场长达近一小时的对话。
为尊重林女士的意愿,50分钟的倾诉过程中,记者在征求林女士同意后通过速记的方式进行了记录。以下为林女士的自述。
▋ 家属自述 ▋
“要起飞了,落地了再聊”
如果是在平时,这个时间段其实是我们电话视频的时间。我们俩是异地恋,我在深圳,他在广州,这次他原本刚从云南结束工作打算返回,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故。
原本他不该坐上这一趟航班,可以提前回来,但是因为当天的航班动态调整,很多人都改签了这一趟航班,他也是。
我和你们一样,一开始是在网络上看到的空难消息,当时非常害怕和担心,甚至不敢相信。我应该是他最后的联系人,因为就在3月21日的13:05分,也就是飞机起飞前空姐提示要关机的时候,我们还有过对话。他跟我说“要起飞了,落地了再聊”。
直到当天晚上,有广州的工作人员联系我们,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又有工作人员来家中,通过他的日常生活用品寻找比对他的信息,那个时候我才确信,他坐的那个飞机,真的出事了。
“想让他们落叶归根”
第二天很早,我们家属和亲友被安排上同一辆车,前往梧州。这次所有的亲友来梧州的心愿都很简单,就是想带他们回去,想让他们落叶归根。之后我们被统一安排在安置酒店,通过线下见面的方式,我们可以互相沟通,交流彼此家属的情况,还有一些最新的搜救进程。
能够和家属一起抱团取暖,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网上,我的微博被网友们曝光了,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弄到了我的联系方式,也有人会发信息安慰我,但是实际上,真正能互相共情的可能只有遇难者家属之间。现在家属的心理创伤普遍都很严重,所以家属之间也在互相扶持,特别是当我们通过别人(登机前或在飞机上拍)的视频看到自己亲友的身影的时候,这对于我们来说都算是一种宽慰。
“去了现场之后,发现事情并不像网上所说”
来梧州,大家都想去现场。因为在我们到达现场之前,网络上有很多关于现场描述的谣言,有人说“现场什么都不剩了”,有人说“飞机和人都被烧光了”……这些说法其实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二次伤害。因为留下点什么和什么都没留下,区别太大了。
但是去了现场之后,我们发现事情并不是像网上所说,其实还是可以看到一些残骸,并有希望随着搜救的继续开展发现更多,我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一些。
大部分去过现场的家属,可能都和我一样的感受:就是去现场其实是能够稍微接受,或者说缓解了一部分情绪,因为人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只有看到真实情况,我们才能接受现实。
目前为止,大部分的遇难者亲友都已经去过了现场,不过我也有了解到,还有部分亲友,比如年事过高的,或者是在云南比较远的地方的家属,还没能安排去往现场,这些家属们都表达了自己的心愿。
“不太想只捧着土回去”
我们一家人到目前为止只去过一次,主要是因为现场还在搜救,虽然我们在核心区的外围,但可以看到核心区确实土很深,很多东西比如飞机的残骸都需要人力运出去,条件非常恶劣,搜寻人员都很辛苦,我们也不想给搜救工作添乱,所以都在听安排。可能头七的当天,我们家属还会再去一次。中国人都很注重这个传统,去看看他们,或许他们可以跟着我们回去。
要说现在最大的遗憾,可能是我们还没有拿到他的遗物和骨灰。下午,我看发布会上说发现了一些遗物,不过具体是哪些人的,工作人员还没有给出消息,其他家属似乎也没收到消息。这也是我们亲友的一个愿望之一,就是想拿到遗物,毕竟拿着骨灰或者遗物,和拿着土回去的感受是不同的,我们不太想只能捧着土回去。
“心理医生说不要留太多遗物”
这次他的父母没有来,只有我和他的其他几位亲友来了,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的父母。在这里,我们还有心理咨询师,但是在家里,他们是什么状态,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其实我非常呼吁大家关注一下家属的心理问题,因为据我观察到的,很多男性,还有年纪稍微大一些的亲友,出于认知差异,他们接受心理医师还是有点困难,有些人还是硬扛着,自己在消化,但是及时的心理援助非常重要,甚至越早越好。
在我来梧州的第一天,工作人员有着重让我和两名心理医生聊,在接受完专业的心理咨询之后,我确实情绪缓解很多,心里也更有谱了:比如心理医生会告诉我怎么去调整自己的情绪;还有会提醒我回去之后,家中不要留太多遗物,只要留几件就行,因为可能人长期对着对方的遗物,容易勾起太多回忆,就会更难走出来。
“害怕回家之后一个人面对”
等头七结束之后,家属们都陆陆续续要回去了,有人要回家照顾小孩和老人,有人要工作……现在我们在梧州还好,每天可以有亲友陪伴,我很害怕回家之后的情况,我怕一个人去面对那些熟悉的环境,以及一个空空的房间,这想想就令人崩溃。
比如像现在这个时候(晚上9:30-10:30)是我们每天视频的时间,但以后再也没有人在这个时间跟我视频,也没有人再问我“睡没睡”;我们家楼下的公园是我们经常散步的地方,周围还有我们经常一起吃饭的餐厅,以后我就要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去吃饭了。
我很担心他的父母,等逢年过节一家人该阖家团圆的时候,他们却要看着那个空空的饭碗。这些情绪,他们自己消化非常困难,我觉得,后续有一个长期可以跟踪的、稳定的心理医生还是很必要的。
“感谢大家的关注,也请尊重我们”
等头七一过,我们也要回去了。等回去之后,我就想先办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整理他的遗物,留下一些能保存、有意义的东西,比如他送给我的的礼物,还会保留一件他的衣服,其他的东西估计会一起烧给他。
第二件事情就是把他的手机卡补办了,找回他微信里以前存的照片和视频,也算是能找回一点念想。不过这也是我们面临的问题之一,因为现在我们还没有拿到死亡证明,听说手机号码补办需要这个(记者注:号码过户需要户口本和原来的sim卡,并且需到手机号归属地办理)。但是看现在的情况,可能手机sim卡很难找回,加上因为疫情原因,有些亲友无法去到开户地,或者不知道怎么办理。如果有一个专门的办理通道,可能那些老人家们会好操作一些。
最后还有一些想说的,我们亲友的情况,大家都很关心,我们也很感谢大家的关注,这也是我这次想和你聊的原因。可能一些老人家会排斥,但我们这些年轻的亲友会更能客观看待媒体的力量,只是目前我们大部分亲友还处于悲痛之中,很多事情大家还不太想说,或许现在我们无心通过媒体来表达什么,但相信后续会有家属需要媒体的持续关注。我希望之后大家可以尊重我们,保护好我们的隐私,不作太多打扰。
▋ 记者手记 ▋
祈愿逝者安息 生者坚强
林女士跟我的电话倾诉,时间从9:30一直进行到了深夜10:30。由于时间太晚,记者叮嘱她好好休息:“如果有需要,可随时联系我们,我们就在广州。”话罢,林女士回了一句:“好!但是我还想去隔壁看看其他人。”她告诉记者,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她并不太想一个人待在那里。
在整个倾诉过程中,为避免林女士再度回忆伤痛,记者全程处于倾听状态,不作过多提问,也不想提及她与男友的故事——事实上,事故发生后,林女士曾一度处于强烈的应激状态:一方面是由于空难带来的强大心理冲击;另一方面,是由于林女士的个人微博和联系方式被暴露,汹涌而至的网络评论让她不得不删掉过去的一些照片,最后只留下了一条微博。
对于目前的遇难者家属们来说,除了事故真相,或许倾诉、陪伴是帮助他们走出伤痛的最大安抚。尽管理智如林女士这样的年轻家属,记者在倾听过程中也依然发现,她在努力与自己的负面情绪做着斗争:比如她的语速极快,语调却是疲惫的;她几乎不愿中断地倾诉和重复自己的话语;她尽量地在描述时,使用“家属”这个词语,而非“我”这个主体——经历了强大的心理冲击以及连续几日的心理辅导,她似乎进入到一种应对创伤和悲痛的“心理防御机制”,这是一种个体在遭遇挫折和紧张冲突情境时,为维持自我与现实的平衡,尽力减轻压力或为激励自己克服负面情绪而主动开启的一种状态。
悲痛传达的方式是多样的,有人是通过痛哭,有人是通过倾诉,有人是选择自我消化,有人则是通过写文字或发视频进行有仪式感的告别……逝者安息,但生者的心理创伤却需要不断经过时间和不同类型的表达方式来逐步释怀,面对这些,我们除了铭记与哀悼,不妨再多一点温柔和理解。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程依伦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龙成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