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一天,
上海五原路废品收购站,
一个偶然路过的上海档案馆
老馆员停下了脚步,他发现了宝贝。
只见一堆破铜烂铁之中,
夹杂着将近400张的
广州中山纪念堂的设计图纸。
中山纪念碑百步梯建设现场。
一想到这些图纸要被化为纸浆,
这名老馆员心急如焚,
他赶紧向上海档案馆汇报。
后来,受广州档案馆的委托,
上海档案馆以200元的高价
买下了这些图纸,
并寄运到广州。
现在,这些为广州档案馆珍藏的图纸几乎成为“镇馆之宝”。这些设计图纸的作者是谁?它们为何会流落到废品收购站?背后又有哪些人的命运随着它们起起伏伏?
●一鸣惊人
纪念堂设计张榜招贤 天才建筑师一举夺魁
1926年初,广州国民政府公开悬赏征集中山纪念堂、纪念碑的设计方案,海内外高手纷纷响应。当年8月底,高剑父等8位名家耗时一周,细细评判26幅应征设计方案,最终决定将首奖授予设计师吕彦直。
这个吕彦直是何许人也?如果把时光倒推两年,他还只是上海滩一个不太知名的海归设计师,与好友黄檀甫合伙开一个小公司,承接一些住宅设计和维修的小工程,但此时的他已名声大噪,1925年,刚刚31岁的他应征参与南京中山陵的设计比赛,一举夺冠。年纪轻轻的吕彦直何以能接下这两个大项目?这得从他的家世说起。他的父亲吕增祥曾效力于李鸿章麾下。吕增祥可不是一般的官僚,他是严复的好朋友,他的学问,尤其是国学功底,连严复都自叹不如,严复翻译《天演论》也多亏他帮忙。严、吕两家感情不是一般的好,因此,严复“爱屋及乌”,安排长子严伯玉娶了吕家二女儿吕静宜,后来,严复又要将二女儿严璆许配给吕彦直,被吕彦直婉言谢绝了。
工作中的吕彦直。
吕彦直9岁时,吕增祥意外身亡,严复接过教养之责,他先安排吕彦直随出任驻法外交官的严伯玉到巴黎求学,2年后,吕彦直回到北京,他又安排吕彦直跟着大翻译家林纾读书。1911年,吕彦直考取清华学堂,1913年到康奈尔大学留学,学习建筑设计,大学毕业后,吕彦直进入著名建筑师墨菲的事务所工作,直至1921年回到上海。
虽说家道中落,但出身如此显赫,也难怪吕彦直有些清高。事实上,他眼里也只有建筑。在应征设计中山陵时,他废寝忘食,每画完一稿,就用桐油灰捏造模型,再对照模型修改画作,修改完后又捏造模型,这样一遍又一遍,直到设计出中山陵现在的模样为止;在设计中山纪念堂时,由于过度劳累,吕彦直的身体频频出状况,常常低烧、腹痛,失眠,但他仍查阅了大量地方文献,还专门研究了广州的气候和地质条件,一定要做出完美的设计。
吕彦直完全懂得西方建筑设计的精髓,但坚持公共建筑表达的是国民精神,必须采用中国传统的建筑形式,加以翔实研究,用艺术思想设计方案,以科学原理来建造。中山纪念堂的建筑形式是完全中国式的,气相庄严, 而整个八角形屋身、楼梯、飘台乃至所有的仿古木构件,包括斗拱、宝瓶、雀替、廊柱等,都是用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只是由于设计精良,施工考究,才达到了“以假乱真”的效果。
在建筑设计之外,吕彦直孤僻内向、不善交际,更将应酬看成浪费生命的大敌,但承接了这两个重大项目,就必须要与政、军两界各色人物打好交道。还好,他有黄檀甫。
1921年,吕彦直归国途中绕道巴黎,在卢浮宫里邂逅了小他4岁的黄檀甫,两人一见如故,自此结下终身友情。黄檀甫出身于台山贫民家庭,13岁跟着族人远去利物浦谋生,在杂货铺里当学徒,因偶然的机会被英国人收养,才上了大学。他很会察言观色、擅长应酬与交际。公司的日常事务都由他毫无怨言地奔波忙碌,吕彦直得以安心埋首在图纸之中。
或是天妒英才,或是设计与主持中山陵的建造过多地透支了吕彦直的精力,从承接了中山纪念堂的设计工作开始,吕彦直的身体每况愈下,但他仍事事苛求完美。1927年4月底,吕彦直完成了全套共23幅的中山纪念堂、纪念碑的建筑图样。7月底,他将全部图样寄给纪念堂筹备委员会(下简称筹委会)后,还专门给筹委会写了封信,希望能亲自前往广州,商谈建筑事宜,筹委会的回复是,等看了图样再定,吕彦直只得耐心等待,但多次回函,迫切希望早日成行。而等到9月底,当筹委会最终通知吕彦直可以前往广州时,他已一病不起,无法启程。
1928年,吕彦直被确诊为肠癌。
1929年1月15日,中山纪念堂的奠基典礼在广州举行,吕彦直无法南下,委托黄檀甫出席。
1929年3月,吕彦直病逝于上海。
中山纪念堂主体工程建成时的照片。
●资料保存
保护老友身后物 专门建宅藏图纸
从中山陵开工起,吕彦直就打算把每一道大工序都拍照记录下来,既可留作备案文档,为以后的维护和修缮提供参考,一旦发生纠纷,照片也是厘清责任的重要证据。
当时,上海滩上有一家“王开照相馆”,远近闻名,这家照相馆的老板原名王炽开,也是广东人,脑子十分活络,他早年在沪上照相业“四大天王”之一的耀华照相馆当学徒,深得师傅欢心,学了一手好技术,后来他自立门户,因为照相技术一流,很快站稳了脚跟。一次,孙中山和宋庆龄去照合影,还跟王炽开聊了会家常,聪明的王炽开趁此大作宣传。“王开照相馆”在沪上声名鹊起之后,沪宁一带的达官贵人,无不以到“王开照相馆”拍摄标准相为时尚,吕彦直的标准相,也是“王开”的摄影师上门拍摄的。
黄檀甫决定聘请王开照相馆,全程拍摄记录中山纪念堂、纪念碑的建造过程。王开照相馆专门派出一个摄影师,根据工程进度,实地拍摄下所有工程的施工和完工现场。
据长期研究中山纪念堂的独立学者卢洁峰考证,关于南京中山陵第三部工程和广州中山纪念堂、纪念碑的建筑施工和竣工验收过程,共留下了近200幅照片,都是由黄檀甫出资安排拍摄的。黄檀甫在秉承老友意旨、秉承老友工作传统的同时,也为这两大文物以后的保护和修缮,留下了极为重要的实地文献资料。
与吕彦直合作时的黄檀甫。
除了中山陵和中山纪念堂的实地照片,吕彦直本人还留下了大量设计图纸以及图书资料,行内识货的人深知这些资料的价值,觊觎者大有人在。中山纪念堂竣工后,怎么保护老友这些珍贵的身后物,成了黄檀甫的一个心结。他最终决定,专门建一座大宅,珍藏这些图纸。
彼时的黄檀甫已是沪上一个颇有财力的建筑商,他在吕彦直曾经养病的虹桥疗养院附近买下26亩地,建起了一座宅院,宅院围墙的墩柱和顶部,完全仿照中山纪念堂的样子,以此纪念吕彦直。
在这所大宅里,黄檀甫专门辟出一个大房间,存放中山陵、中山纪念堂、纪念碑的设计图纸、照片和吕彦直的图书资料。
这些资料,都是用1米见方的大松木箱封装保存,木箱从地上一直垒到房顶。抗战期间,黄檀甫还专门在后花园里挖了一个防空洞,储藏中山纪念堂、纪念碑的图纸,确保它们安全无虞。
●友情悲歌
遇抄家图纸毁损 临终叹愧对故人
新中国成立后,黄檀甫在虹桥的住宅被征用,黄家辗转搬入了上海永福路72弄1号居住。据黄家后人回忆,由于房子过于狭小,那些装满吕彦直图纸书籍的松木箱子没地方放,干脆拼在一起,铺上被褥,给5个孩子当床用。
当时的黄檀甫没有工作,生活颇为简朴,但他依然保留着上茶楼,就着“一盅两件”,与朋友们“倾计”(闲谈)的习惯。他此后遭遇的种种磨难,也正因此而起。1959年的一天,黄檀甫与老友饮茶闲谈时,说起“中苏有矛盾”,事后有人揭发,他被认定犯下“反革命罪”,判刑4年。
黄檀甫入狱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他的妻子黄振球根本无力支撑生计。为了自己和5个孩子能活下去,黄振球开始变卖所有值钱的家当。当时,上海古籍书店的一个老店员从黄家收购了《四库全书》和《康熙字典》,得到了领导表扬。之后,这个老店员为了再度“淘宝”,不停给黄振球打电话,黄振球问他要不要图纸,老先生建议说,图纸没什么收购价值,但卖给废品站的话,也能换几个钱。
一直被黄檀甫视如生命的图纸和资料就这样被卖到了五原路废品收购站。如果不是上海档案馆的一个馆员正巧路过,及时出手,抢救下了其中近400张中山纪念堂的设计图纸,这些珍贵的资料或许早已化为纸浆了。后来,上海档案馆受广州档案馆的委托,出了200元高价,买下这些图纸,并寄运到了广州。这批图纸现在几乎成了广州市国家档案馆的“镇馆之宝”。
黄檀甫出狱没几年,“文革”开始了,他陷入了更悲惨的境地。红卫兵冲进家门,肆意践踏撕毁剩下的图纸资料。之后,黄檀甫曾在夜半打开煤气、试图自杀,幸好被妻儿抢救了下来,但他几乎不再开口说话。
1969年1月21日,黄檀甫逝世。临终前,他不停喃喃自语,说自己无颜去见九泉下的好友。遗体火化时,黄檀甫所穿的长袄口袋里,放着一张吕彦直的6英寸遗照。
1978年,黄檀甫“反革命”一案平反,他被宣告无罪。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王月华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张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