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陈晓楠
豆瓣这个无数人曾经的“精神角落”，因为“变质”，一度危殆。
2021年12月17日，豆瓣小组的评论区在关闭了15天后恢复。这是一个分水岭，它让人们第一次感觉到，豆瓣真的可能会死。
大众化的豆瓣，某种程度上变得有些“乌烟瘴气” ，戾气横生不但让一般人看不下去，许多资深的豆瓣用户也对此感到无奈与失望，关闭评论，是一记及时的当头棒喝。
危机降临的时候，真正喜爱它的人，力图救赎。
变质的“精神角落”
近年来，豆瓣的休闲娱乐小组多次站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Edge是在近两年才深度沉浸豆瓣小组的。在此之前，豆瓣对她而言更多是获取书影音信息和评论的平台。
“这一年豆瓣的冲突和戾气似乎越来越多了。”她的一篇课程论文关注到今年3月，在豆瓣掀起的《休战》一星运动。
事情起初本不复杂。乌拉圭小说《休战》的最新中译本出版不久，一位西语学生在对应条目留下评论，认为译者“机翻痕迹严重”，并打了两星。译者认为这样定论不公，便亲自“下场”，与读者展开相对平和理性的对话“交锋”。
此后，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有位自称译者友人的网友直接向读者所在的学校投诉，迫于压力，这位大学生读者发了道歉声明。
举报激怒了豆瓣的其他读者，事情慢慢发酵变味。网友发起“一星运动”，纷纷在《休战》的条目下打了差评。
事件始末有很多争议。这种举报行为也触到Edge敏感的神经，如果她有理有据地给出差评都会被“扒皮”，那豆瓣的评论功能还有什么存在意义？
《休战》目前在豆瓣评分为3.6，且显示评分异常
Edge不大理解的是，此事发酵后，有其他译者翻译的西语小说评分也受到波及。有的网友还会因为不同意译者发言的某一句话，小说都没看，就直接打了一星。
后来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同样围绕着读者和译者的冲突。有一位业余译者翻译了一本书，其中一个读者认为书是好书，却配的烂纸，非常影响阅读体验，因而打了一星。这时译者又跑了出来，说：“设计的时候只考虑到人类，没考虑到畜生。”
读者勃然大怒，战火开始燃烧。另一场一星运动又出现了。
一条就事论事的差评，也会遭到举报，甚至被人身攻击。Edge觉得这种现象很怪异：“这是不是说明你的平心静气在当下的豆瓣已经起不了很多作用？”
2021年3月24日，豆瓣官方管理员豆嬷嬷在站内声明，豆瓣社区不欢迎一切试图影响条目评分公正性的行为
如今横行豆瓣的某些做法，已经严重背离了一个理想书影音社区的初衷。
今年5月，选秀综艺《青春有你3》在小组成员的齐心协力举报下突然停办。影视剧的“超前点评”更是让网友怒火中烧，豆瓣深陷“水军控评”的质疑，作为曾经最可信的评分，信用基础已经在动摇。
水军的注入，让人们如梦初醒：不知不觉中，豆瓣潜伏着太多搅动是非的人。Edge对此深有体会，她发现自己在娱乐小组里待久了，也会陷入一种狂热的状态。哪怕不发言，她的思考和语言习惯也会被小组的舆论环境带偏。
在许多人眼中，曾经标榜为“我们的精神角落”的豆瓣，逐渐变成一个“乌合之众”云集的“是非之地”。
《我们的精神角落》剧照，2016年豆瓣首次通过影像与大众沟通的第一句话：“除了一个小秘密，我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人。”
互联网运营人于航，另外一个身份是“我今天遇到一个crush”小组的组长，crush的大意是“迅速地喜欢和爱恋”。
一位已婚人士曾在组内发了帖子，说自己遇到了crush。这种帖子饱受争议，不论楼主有无在实际行动中“越轨”，都容易遭到网友在道德层面的谴责。
这和以前不一样，如今“混豆瓣“的人不那么在意他人发帖的自由，也缺乏宽容与理解，而更加轻易地操起道德的大棒。
于航必须花费许多精力与小组里不可遏制的戾气和冲突对抗。
“在这个过程中，会损失很多快乐，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获得那么多的理解。”
王小二回忆起多年前的豆瓣，那时候，还有一些“友邻”会认真细致地整理“脱水版”热帖，包括爱情、友情、灵异等五花八门的内容。“而现在，最火的就是八卦组了。”
2021年12月1日，国家网信办依法约谈处罚豆瓣网
“变质”的不只豆瓣，知乎、B站等社交平台也在近几年间肉眼可见地发生变化，愤然出走的老用户比比皆是。平台的背后，投射的是整个互联网生态的动荡。热闹起来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总有网友可以并肩前行，也总有人不愿结伴为伍。
即使发生诸多变化，Edge依旧把豆瓣视为她的“精神角落”。豆瓣不过是放大了网友的精神世界，这其中有光亮也有瑕疵。“豆瓣是什么样，你的精神角落就是什么样。要是觉得不好你就去建设它。”她笑道。
在她看来，精神角落也并非总是纯白无瑕的。“如果说豆瓣是什么文艺青年天堂，那就太酸了。”
避雨的屋檐
一场搅动全球的疫情打乱了Edge的生活。去年，计划出国的她，也只能退而求次地选择香港这一相对稳妥的目的地。即便如此，期待已久的第一个学期，也是在“家里蹲网课”中无声无息地流逝的。
被病毒困住脚步的学子远不止她一个。在这些无处可去的日子中，Edge找到了“2020艰苦留学小组”。游鸟们都曾计划着飞散世界各地，如今满打满算一朝落空，他们便聚集蹲守在这一隅。
小组成员没有同一的留学目的地，去哪的都有。但新冠疫情这同一的大命题，却将他们的翅膀“折”在这里。
Edge回忆，小组一开始的情绪是很悲观的。大家哪儿都去不成，便在组内发帖诉说苦恼。有的组员已经身在国外，则努力分享自己的生活。也有人会传授一些留学经验。
最让她感觉奇妙的是，即使小组里充满了负面情绪，大家的境况也没有变得更坏。与之相反，组员在这种糟糕情绪的相互倾诉之下，反而能找到一丝亲密的慰藉。
Edge能感受到，随着局势的好转，小组的情绪也在逐渐回温。2021年上半年，她终于走出家门，成为港漂的一份子。小组成员的留学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与之相伴的变化是，组内讨论的话题也比一开始更加多元了。“比如今天上了什么课，老师讲了什么问题，拿到什么offer。”
一隅虽小，却仿佛成为学子们情绪状态的晴雨表，使他们共同呼吸着世界不同角落的空气。一年后，已经在企业实习的Edge想起不久前的这段日子，突觉怅然若失。
“一群人本来计划好了自己的行程，各自走在路上。突然天降大雨，这些从来都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地躲到同一个屋檐底下。”她形容这一年在小组的经历，就好像下了一场绵延的大雨。而豆瓣就是那处得以避雨的屋檐。
“有人说他淋得很惨，有人的雨一直不停，有人的雨慢慢过去。我说香港已经好转了，我这边的雨停了，就先走一步了。”Edge将这段经历描绘得很是诗意。
如今已经就业的她，很少回看这个已经更名为“2020s艰苦留学”的小组。因为2020年后，还有2021年，2022年。
“2020艰苦留学小组”已更名为“2020s艰苦留学组”
“现在会有一种距离感。在屋檐之下共享一段美好的回忆之后，你们很快发现接下来的人生都不再交叉了。”她的话中混杂着怀念与失落，随即哂然一笑，“但也没关系，我现在可以去不想上班小组了。”
作为沉浸豆瓣七年的深度用户，于航认为豆瓣最关键的特质还是“平等”。喜欢在豆瓣小组“冲浪”的她，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有趣小组，启发着她用打破常规的角度来观察世界。
豆友留言表达对豆瓣的喜欢
“豆瓣的平等不仅体现在对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人事物的包容，还体现在产品结构上，即它是如何缔结用户之间关系的。”运营相关的工作经验，让她看待事物多了一层视角，“在这里，无论是无名小卒，还是风云人物，都能得到一视同仁。谁也没有比谁多什么。”
“可以很细致入微，小到给予个人鼓励。也可以很恢弘壮大，大到给予某个特殊群体以慰藉。”
相比这种收获，时不时从社交网络冒出来的“戾气”似乎被冲淡了许多。
而生在80年代末的王小二也形容，豆瓣就像一个默默陪伴自己多年的老朋友。
令人伤感的是，这一切在今天的豆瓣正在消退。
从豆瓣到现实
Edge发现，豆瓣上的友邻们往往默认对方是“姐妹”，会以之相称呼，这让她倍感亲切。今年她加入了一个只有女孩才能进的读书小组，后来又加入了女性专属游戏组。“这让我感觉到，女性在豆瓣，有时候是可以作为第一性存在的。”
读书小组慢慢发展成为一个小微信群，Edge跟姐妹们聊熟后，互相加了好友。在这个群中，她结识了一位同校的学姐，去了香港之后，她们顺理成章地见了面。
“我现在有两三个朋友是在豆瓣认识的。能够一起在这个平台活跃，肯定是不希望它倒闭的。”
豆瓣给于航带来了“意外收获”。在这里，她找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今年的秋天，于航居住的城市疫情还没有很严重。一次闲暇时间，她在豆瓣广场刷到一篇来自“请参观我的房间”小组的帖子。这位豆友把家里客厅一角布置成“家庭咖啡馆”的模样，柜子上摆满了各种复古有趣的小物件，墙上贴满了老电影海报，以及自己亲手书写的个性字幅。
于航被这种独具个性的布置深深吸引，于是开玩笑地在评论区说了一句“好想去你家啊”。没想到楼主热情地回应了她。
恰逢周末，于航刚好计划前往楼主所在的城市，便顺路拜访。原本驻留在屏幕像素中的理想小屋，突然走进了她的现实。
缘分的开关自此打开。于航发现她俩的家乡离得很近，彼此拥有相似的爱好，你一来我一往，慢慢发展成跨越平台的朋友。
她们都喜欢旅行，喜欢收集复古的小玩意，甚至连脑回路也总能连接到同一个频道。微妙的相似之余，她们又十分互补。于航发现对方往往表现得比较理性，而她自己偏向感性，在思考某些问题时会有不同的出发点。
这种相似又互补的感觉，让于航仿佛找到了灵魂缺失的另一半。“她的出现，会唤醒我曾经的记忆，重新发现生活中美的痕迹。”
这就是她对豆瓣“一往情深”的密码所在，在这里，似乎更有机会找到灵魂对味的友人。
期盼
不少豆友认为豆瓣还是“有得救”的，这里依旧留存着那些由友邻们共同创造的“珍馐”。但也有人已经开始做预防措施。Edge回忆，有的豆友会预先备份其他友邻分享的“干货”。
比如一位友邻经常翻译德语书籍和文献，然后无偿发布在豆瓣供所有人阅读。有一天，这人的号不明所以被豆瓣封了，所有数据都丢失了。许多长期关注此人的豆友无比生气，认为豆瓣这种做法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枪口对内，令人寒心。
就在这时候，有一位网友出现了，坦言自己因为很喜欢这个坚持无偿翻译的豆友，又担心有一天这些信息会丢失，因此一直以来，都有备份对方发布的内容。珍贵的数据便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巧合之下，得以保留下来。
“其实更像一种警觉之下的反应吧。”Edge总觉得目前豆瓣的很多做法都是僵硬而机械的。
有的网友甚至设计研发了“豆坟”“豆伴”这样的数据备份工具，未雨绸缪以应对豆瓣的“瘫痪”操作。“Women In Tech”小组会定期将组内的精华帖备份到其他平台。
这种不安的情绪流，便藏匿在豆瓣这艘看似风平浪静航行的巨轮之下。
2018年11月9日，豆瓣官方管理员豆嬷嬷上线
早在豆瓣经常炸号和炸组之前，王小二就经历过数据信息日渐消失的痛苦。他曾经是豆瓣FM的骨灰级用户。在他看来，豆瓣FM的体验非常好，页面干净纯粹，算法也做得很好，所推荐的歌曲很合乎他的品味，因此一直把它作为唯一的听歌工具。但后来因为版权问题，绝大多数歌曲渐渐下架，最终半死不活。
他在豆瓣FM标记了近千首歌，后来只能按照歌单，一首一首从其他平台下载到本地。
“联想到电影和书，如果有哪天不复存在，那我会更加痛苦。尤其是电影，我标了近3000部，如果评分、影评全都没了，那救也救不了。”王小二说。
但他认为豆瓣的书影音还是不太可能说变就变的，如果它消失了，或者过度商业化了，那么中文互联网很可能再也找不到客观中立的书影音评价体系。
小K则不大在乎豆瓣的生死，对她而言，豆瓣更多只是一个娱乐的角落。“这一个豆瓣倒下了，还有新的豆瓣起来。”
对Edge而言，豆瓣就像学校门口小本经营的书店。也许多数时候她只是路过逛逛，也许这家书店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但她已经很习惯它的存在，不愿意它轻易消亡。所以当它经营不善危机四伏的时候，自己还是愿意去买一本书支持一下。尽管这只是杯水车薪。
更重要的还是整个平台规则的调整，与用户共同构建一个更加理想的社区。例如“超前点评”这一罗生门事件，即使是来自第三方的水军冲毁了豆瓣自诩公正的评分堡垒，豆瓣也不能撇开平台自身的责任。
于航的态度也是宽容的。她更愿意从感性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只希望豆瓣能够坚持初心，回归一开始的“精神角落”。
“就像你很难说出你最要好的朋友一定要改的缺点是什么。”
割裂与错置，近年在豆瓣也在不断地上演。书影音老用户与娱乐小组相互割席，就是其中一种典型的体现。许多老用户在追忆豆瓣过去的纯粹。
Edge总觉得记忆是有美化作用的。“我是觉得10年之前应该还算不错，但或许没有大家记忆中的那么好。”
豆瓣老用户留下的帖子
在她的眼中，豆瓣一开始很像一个小村庄，那时候大家都能互相感受到对方有着固定的生活方式。当互联网突然提速的时候，这个村庄迅速地变成了一个城镇，人们无法熟悉城镇里的每一个人。
当有人的生活方式跟你的完全不一样，在熟悉的地方做你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的时候，这种割裂感就会产生。
在Edge描绘的图景中，理想的社区是一个“天涯若比邻”且“和而不同”的天地。作为社区共同体，成员彼此尊重，给予关爱，认真聆听彼此的发言，在回复时能够将心比心。在探讨问题时可以有尖锐的观点和激烈的争论，但要在文明的框架内展开，并且有理有据。
小K曾经在豆瓣小组发帖询问生理问题，却遭受部分网友嘲讽。她也有相似的感受。她希望豆瓣能够团结友爱一点，少一些无谓的争端。
于航说不出怎样才是最理想的。在她的眼中，豆瓣构建了他们这一批Z世代用户对网络社区的认知。
自省，别死，这是他们对豆瓣共同的期待。
编辑 | 苏米
排版 | 八斤
